李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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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汉水从汉中市宁强县嶓冢山奔涌而出时，周身还带着山中的清寒，仿佛是当年青木川古镇上的羌族姑娘，绣花裙摆伴随着羊皮鼓点飞扬，掀起的冷风里混杂着山椒的辛香，有些疏离，又有些神秘，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却忍不住想要探寻，细看水流如何将岁月的味道揉进每一道波光。
宁强这方水土，像一枚被上天遗落在人间的碧玉，镶嵌在四川、甘肃两省的八县区交界处，默默收敛着三千里汉江温润而神秘的光芒。两千年光阴如江水漫过滩涂，古梁州的月光却从未老去，至今仍在氐羌旧墟上流淌，将檐角悬挂的铜铃照得熠熠生辉。江畔的荒地上，先民们手握耒耜的印痕早已湮没在荒草泥土里。朱鹮从芦苇丛中惊飞而出，时而在水上追逐嬉戏，时而与白鹭一起蹁跹起舞，翅尖掠过水面激起的层层涟漪，正与五丁关核桃树的年轮重合。
人们常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在汉中境内，自北向南分布着陈仓、褒斜、傥骆、子午、金牛、米仓、荔枝七条古道，连接陕南盆地与关中平原、川北巴山的必经之路。宁强，位于陕西省最南端，与四川省广元市相邻，地处秦岭、大巴山与米仓山的交汇处，是陕西南大门和四川北上出川的重要门户，穿越秦岭的褒斜道与穿越巴山的金牛道在此交汇，使其成为历史上的兵家必争之地。在长满青苔的岩壁上，古人沿着河谷悬崖凿孔架梁，装上栏杆形成栈道，让车马悬空行走。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往来车辆碾出的辙痕里，无数才子佳人、兵戈交加的传奇故事在这里上演。
明洪武年间的风，曾带着血腥气掠过宁强的山坳。羌人义军以白莲教为名揭竿而起的呐喊，还在山谷的回声里荡漾，就传来了明朝廷重兵镇压的铁蹄声，叛乱被平后，羌人部落元气大伤，只能扶老携幼往南迁徙。有人连根刨出核桃树苗，层层裹进粗布衣襟——那是揣在胸口的一团火，是不肯熄灭的族群魂魄。他们穿越漫山的野草和荆棘，在陌生的土地上埋头开垦，汗水混着血水，一滴一滴，渗进新土深处。
日子终究比王朝更长久。谁也没想到，当年被人小心翼翼栽下的几株小苗，竟在岁月里扎下了深根，长成枝繁叶茂、云冠华盖的核桃树。秦巴古道上，那些王侯将相和英雄豪杰、如花美眷早已化为荒冢枯骨，而宁强人的一日三餐，仍在灶台上冒着热气。麻辣鸡、核桃馍、根面角、假鱼、浆水面、蕨根粉……此间滋味，早已浸透在山水肌理之中。
这里的山峦常年被湿润的季风拥抱，砂质壤土在雨水里舒展着筋骨，最懂核桃树的心事。于是五丁关的核桃，便有了薄壳早实、抗寒丰产的灵性，生出紫仁、白仁核桃的浪漫。
在宁强，由核桃衍生的美味如核桃酱、核桃油、核桃花卷、核桃包子等数不胜数。其中最负盛名的核桃馍，更是把整个秋天的浪漫都揉进了面团里。
核桃馍虽然叫馍，实则为饼，小的有口杯大小，大的有碗口大。由于采用油面制作，烤好的核桃馍色泽橙黄如秋色，渗出浓郁的脂香，一般能存放半个月左右。
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慈禧太后带着光绪帝等人逃往西安。黄土漫天，一路仓惶，正是一块宁强核桃馍，带来了他们在颠沛流离的逃亡途中的片刻安稳。此后，它被赐名“满汉龙凤喜饼”，更成了无数旅人舌尖那一缕剪不断的乡愁。如今若有远客至宁强，当地人都会端出一盘核桃馍，配上一份清爽的菜豆腐，借这质朴之味，传达真挚的迎客之情。
宁强城里，做核桃馍店铺不在少数，但公认手艺最好的，还属“福兴老字号”王家核桃馍铺。这家位于县城南大街的老店仿佛藏在时光里，门脸很不起眼，一不小心就会错过，却早已跻身陕西省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列。当地老饕说，他们追随着这香气大半生，饼中的滋味，早与童年记忆缠绵难分。
王家核桃馍，独到之处尽在大师傅的“看家本事”里。尤其是馍面那一抹深褐色的核桃酱——从不假手于人，必须得大师傅亲力亲为。先将核桃仁放在水中浸泡去皮，剁得碎而不烂，撒上老盐、花椒调味，再次浸泡捣成泥，拌入苦豆子、菜籽油，封进那只传了几代人的老陶缸发酵，一直到缸里飘出混合着山风与阳光的醇香，蔓延半条街巷，才是真正到了火候，哪怕少一分耐心，味道也会大打折扣。
经年累月下来，大师傅揉面的力度早已收放自如。一个小小的核桃馍，从发面到成型，要经历几十上百次揉搓才能按压成饼，最后涂上核桃酱，撒一把核桃仁碎入炉烘烤。烤好的核桃馍入口刹那，香酥袭人，核桃碎粒颗颗分明，愈嚼愈香，绵长余韵久久徘徊于唇齿之间。
在等待核桃馍出炉的队伍旁，根面角的热气正从蒸笼里钻出来，与秋风撞个满怀。王家核桃馍附近有两家卖根面角的小馆子，人气也很火爆。秋风穿过队伍的缝隙，把香气吹向更远的街巷。当旅人指尖握住那一块温热的核桃馍，便会恍然明白：所谓乡愁，不过是舌头记得土地的密码，就像核桃树永远记得，第一滴汉水是怎样渗入它沉睡的种核。
“摇船，扯锯，你来，我去。你吃黑面圈圈，我吃白面尖尖。” 稚嫩的童声从街角飘来，与核桃馍的醇厚香气纠缠成一团。岁岁年年，花开花落。汉江还在流淌，核桃树还在挂果，做核桃馍的老师傅正在弯腰揉搓着面团。宁强的滋味，从来都不是孤立的存在，它是山水与人文的共生，是过去与现在的相拥，是每一颗核桃、每一缕香气，对生命最朴素的尊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