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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瞳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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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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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剑客李寄瓶》+邱瞳瞳

(一)李寄瓶往事

我和李寄瓶都是捡来的。她师父是个剑客,捡我的人是个道士,他不让我喊他师父,说只能给口饭吃,教不了我什么。

李寄瓶住在山上,我住在半山腰,路途虽不远,但坎坷崎岖,来往一次须得蹉跎两三日。山里无趣的很,李寄瓶家里比山里更无趣。她师父捡来一堆没人要的娃娃,按顺序排成师兄弟,每日晨起练剑扎马步跑山,一直到傍晚才有空闲。我从前跟着老道士上山探望过两次,除了能跟李寄瓶说上几句话,便再无旁的消遣。

李寄瓶也盼着我去。只有我上山的时候,她才能破例免去一点功课,从师兄弟们艳羡的眼神里跑出来,同我躲在山门前的大槐树上扯闲天。我们聊山下新出的话本,聊翻山运货的商队,聊老道士又骗了哪家的香火钱。她师父常常下山帮人打架,偶尔也杀人,老道士下山是去骗人,虽然他从不承认这一点,但我自认看得明白。天长日久地这么听下来,从施主面色有异似有煞气,到天机不可泄露老道不能多言,再到施主诚心,老道愿冒险一试。

冤孽!老头站在树下,手里拎了一条腊肉冲我骂。暮色四合,是时候返程了。李寄瓶的师娘极力留我们住一晚,但老道士态度坚决,说灵官像前不可无人。我从树上跳下来,冲他撇嘴。灵官像前非必要从来没有老头的身影,王灵官泉下有知,定会降下神雷来。

李寄瓶跟着跳下来。她先是规规矩矩地向老头问好,老道士笑,眼角皱纹都蜷在一起。他揉了揉李寄瓶的头发,把她原本整齐的双髻揉成一团。李寄瓶也不在意,从衣襟里摸出一把麦芽糖塞在我手里。

李寄瓶的师娘是个乡野村妇,不懂剑术也不识字,但做得一手好菜。跟着老道士吃糠咽菜的很多日子里,我都无比想念她的师娘。麦芽糖也是师娘常做的零嘴,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师父往往用来奖励最努力的那个。

我掂了掂糖的分量,就知道李寄瓶又拿了许多第一名。

下山的路上,我向老道士分享了最近的观察心得,并表示我已经记得差不多了,希望他下次骗人能带我一起。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直呼当年为什么没把李寄瓶带回来,一念之差换了我这么个冤孽。

这话我也听得司空见惯。李寄瓶懂事、勤奋、话少但正合时宜,她像是天生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似的,不用师父师娘安排,人没比灶台高的时候就踮着脚打理厨房端茶送水。一帮没人要的弃儿生活在一起,难免争风吃醋暗渡陈仓,但李寄瓶浑不在意,欺负到她头上,她也从不告状。随着她愈发刻苦地练剑,一众师兄弟渐渐再没人比得过她。李寄瓶就这么不显山不露水地在山上站稳了脚跟。

她会成为扬名天下的大侠。我一直这么认为。

(二)梦行石瀑记

李寄瓶选了个诸事皆凶的日子下了山,黄历上写忌婚嫁丧葬修造动土,也忌外出,背着一柄剑两壶酒。一壶是三岁拜师时按规矩埋下的,一壶是三日前百草坪前、悬光崖下,她挽了极利落的一个剑花,割断了守山师兄腰间的葫芦。黄葫芦枯叶似的,头大肚子小,兼有棕而驳杂的剑痕,最深的有半寸。颠倒的椭圆形葫芦嘴栓上一根晒脱皮的红线,一端绕了三匝,捆在李寄瓶腰带上。

日子选得蹩脚,但没人有异议。李寄瓶是剑门百年难遇的奇才,她说要下山,便没人再能拦得住她。行李被卷成靛蓝色的回字纹布包,从右肩到左腰系在背上。师娘放心不下,又从堂屋里追出来,添了三张黄面烙饼。额边碎发被别在耳后,李寄瓶拨开山门上垂坠的地锦,消失在雨幕般满山的雾里。

报时的钟声响过九次,一声比一声遥远,缀在李寄瓶身后。大雾是又一道合拢的山门,严丝合缝挡回她的视线。前后茫茫一片的灰白,长风盘旋在山石嶙峋间,仿若百兽夜哭。锃一声,她拔出剑来,隐约有月色从稠绿枝叶间滚落,片刻照出铁一样银白亮光。她把剑挡在胸前,树藤应声而断,碎在泥里。通体银白的剑刃映出李寄瓶敛起的眉目,夜露撞在剑光上,碎玉一样叮当作响。这诚然是一把好剑。

李寄瓶在山里走了三日,赶在大雨落下前从泥里拔出了脚。繁枝重叶遮住太阳,只从缝隙里洒落一点白色的光,她想起师父烧的碳炉,茶水泼上去激起的也是这样的余火。山林里卷过一阵暖白的风,万山花木擞然,涌腾起复杂而柔和的香气。那把剑撞断一截深色花枝,细碎花叶落在她眼睫上,李寄瓶缓慢抽动鼻子,嗅到一点和蔼的甜香。被夜露打湿的身子骤然暖和过来,四肢后知后觉涌上发麻的痛,像钝刀子砍在骨头上。持剑的右手没了知觉,身体和剑一起,当啷摔在地上。

意识比剑更快落下,摔在泥泞中。李寄瓶手脚并用,从青黑泥水里爬起,狠命啐了几口,唾沫里带了腥红血丝。火折子照亮方寸,她诧异地瞪圆了眼。常年习惯低眉敛目的人,一双眼睛总藏在眉毛后面,存在感没比鼻梁上的痣大,李寄瓶从小便是师兄弟里最不起眼的那个,就像她的眼睛一样。此时甫一瞪圆,倒显得整张脸拥挤起来。

壁立四面,头顶倒悬着冰凌状的钟乳石,天蝠收拢羽翼蜷缩在石柱间,挂了一串沉默的感叹号。她把火折子吹得更亮些,火光如练,短暂拨开鬼雾似的黑暗。正对着李寄瓶的石壁上划满深红浅红的刀砍斧劈之痕,细长如剑锋,成千上万条裂缝交叠、重合、彼此纠缠,栩栩然似要从壁上挣脱。

李寄瓶心神大恸,急步上前,火焰逆着风势燎上她的额发,一闪即灭。眼前再一次陷入黑暗前,她先一步碰上石壁间最微末的刻痕。触感冰凉如金石,不比皮肤纵横的纹路深上几分,失去视觉的佐证,几乎一触即走。游走的天蝠撞碎将落未落的水汽,摔成花霰一样的潮湿雾气,将将填满这道虫痕似的剑疤。两手空空的剑客惶急,打火石相撞出铿然的回声,火折子复又燃起后,指尖下哪还有半寸剑痕。李寄瓶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右手食指尖,蜡黄的厚茧赫然皲裂一道蝇翼似的伤口,泊泊的血蜿蜒而下。她悚然记起,这是她十五年习剑伊始时,流的第一道血。

于是石壁顷颓,蝙蝠四散,惊起水珠接二连三溅落,摔打成朦朦然的雾,带着新鲜竹叶的香气。李寄瓶被一阵风推开,左脚绊右脚摔在竹林里,右手踉跄撑在身后的泥地,食指撞在一株方破土的笋上,划开半寸长的伤口。师父从梅花桩上跃下,握着一柄油亮的木剑,指着她眼睛。竹林和师父遮去大半天光,她躺在影子里,木剑悬在眼前,手指的伤口扎在泥土里,痒攥着疼往眼睛上冲,蛰得她眼皮沉沉。

于是天昏地暗,竹叶盘旋,师父持剑的身体轰然坍塌,影子碎作蝙蝠翅膀,倏然向她砸了下去。手边的竹笋旋即抽芽,拔杆,参天的一瞬开满蛛丝似垂坠的花,和翻飞的影子一起沉重地压在李寄瓶身上,遮住眼睛蒙紧口鼻。巨大的黑暗和窒息感让她不自觉挣动,左脚一下踩空,失重地踹在墙上。她续上一口气,心跳震动得沸反盈天,惶惶然从梦中醒来。

再一次睁开眼时,四周的风盘绕着白蜡烛,跳动的火苗是唯一的亮色。李寄瓶从草席上挣扎起身,万籁如水沉寂,好似每一个练剑的早晨一样平静,一时不知今夕何夕。剑躺在她身旁,泥土和草叶被仓促擦过,但灰痕依旧明显,枯死的小虫睡在她的剑上。

李寄瓶重拾起剑,又从背包里翻出半块烙饼。黄面硬的像树枝,她撕下几口,就着葫芦底的几口酒囫囵吞下,压了心头和胃里的惊慌。树枝从喉头划过食道,艰难落进胃里,稀薄的酒气攒出一点暖意和起身的力气。她撑着剑站起身来,关节作响,靠着土墙环视起整间屋子。屋子不大,茅草扎成的棚子作顶,又混了灰泥浆水砌成墙。家具少得可怜,一卷草席一架烛台,还有窗边靠着的三只腿的木桌。

木门被推开,送来一阵涌泉的叮咚。烙饼还半上不下卡在李寄瓶胸口处,她闻声而动,剑举到一半,又被饼噎住,一时进退维谷。她看向来人,青色道袍,灰白发髻,杂乱胡须,不知是蓄须未半还是疏于打理。她认出来,是捡了青泥回来的老道士。道士走到窗边,将手中茶壶放在桌子上,又推开窗户,不远处悬泉飞溅,流水湍急,银练似的瀑布嵌在窗框里,摧枯拉朽地向前奔去。清冽的水汽舒然充盈,久梦的头脑仿佛被流水冲过,李寄瓶深吸吐纳,神思一下清明过来。

她放下剑,端起双手行了礼。

道士示意她上前。茶水浮起微苦的蒸汽,李寄瓶仰头饮尽,茶水滚烫,那苦味却冰凉,盘旋在舌根喉头,泼在胸膛焦红的旺火上,她放下杯子时,窗外涌泉声更盛,怦怦相击。李寄瓶只觉心下空旷、眼前辽阔而天地悠悠,她久未见人,山上苍天倒悬,但草庐石瀑全然如旧,心头茫然重负一时随波逐流。她盯着茶杯底沉淀的碎渣,久违的清明让她几乎落下泪来。

这是一把好剑。李寄瓶怔然时,道士自顾自离开窗前,从草席上捡起她的剑,端详道,青泥神智依旧未醒,怕来不及送你一程了。

李寄瓶默然不语。她笨嘴拙舌,向来沉默。自小师兄弟里常有能言善辩之人,最得师父师娘偏爱,李寄瓶试着模仿他们,但七窍天生阻塞一窍,有时话到嘴边,咽下远比说出口容易的多。

如此好剑,世间难有。道士端着剑向她走来,你有如此之剑,是为何事而来?

水雾凝而又散,施施然飘远。李寄瓶艰难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她说复仇。

师父死的那日,血像瀑布溅起的水花,泼在李寄瓶和青泥身上。那人把长剑从师父的胸口抽出,剑刃划过骨骼,咯吱作响,令人牙酸。血红得发黑,像无数条拧在一起,收尾相衔的蛇。来人取走师父的首级,湿淋淋装进匣子里。血迹和脚印绕过她,无首尸身轰然倒地,师父生前身材佝偻,如今毫无声息,更显瘦削矮小。前人常说玉山倾颓、大厦崩塌,可砸在李寄瓶面前的全不是玉山大厦,只是茅草庐似的一把飞蓬,被黑色的血打湿,碾在泥里。那把好剑就横在她身边,师父痉挛的五指死死握着剑柄,李寄瓶想起师父的眼睛,直到匣子阖拢,依旧兀自圆睁。

你比青泥有出息。老道士续上一杯新茶,泼在剑上,也泼在地上。枯黄的水痕从剑身上划过,转瞬而逝,李寄瓶眼底的一点血色随之消磨。道士转头看向飞瀑,问道,要往何处寻那仇家?

李寄瓶只是拾起葫芦,又接过剑,往茶杯旁放了一把糖。她从腰间解下黑色的布条,缠在剑身上,和包袱一起背上肩。直到走出小屋时,她像是才想好如何答话,复又行礼,道:泉水尽头,开满竹花的地方。

她穿过瀑布,穿过濛濛水汽。四散雨幕打湿她的发髻,也让道士最后的话变得浑浊不清。那人倚靠着瀑布两侧清俊崎岖的飞石,声音又远又近,裂帛一样:太慢!太慢!

李寄瓶沿着山势昼夜疾驰,每行一步,山瀑声就愈小一分。万籁于她更加清晰,她听得见虫鸣于野,风燥于林,也听得见擂鼓一样的心跳,和更加真切的,剑刃划破骨骼的声响。只是那道士的声音被狂奔时猎猎风动吹散,李寄瓶把脑袋扎进寒冽的泉水里,大口痛饮。

……太慢!

水里的声音幽幽,如是嘶吼。

李寄瓶尖叫着从水中跳起,右手拔剑出鞘。那黑布施施然碎作千万片,随着流水蜿蜒,飘然无迹。

她茫然又茫然地四下挥舞着剑刃,剑端杂乱地颤动,毫无章法地砍碎藤蔓树叶。碎叶落地,破空剑声合拢,李寄瓶后知后觉自己的手在抖——就像当年握不稳木剑的五岁稚童,被师兄们哄笑着推进竹林。

疲惫的疼痛比一切招式都锋利。李寄瓶颓然跪地,湿淋淋的额发狰狞贴在脸上,冷水顺着眼眶往土里砸。她把剑锋往地上扎,仰天躺倒,天和水一样,同是寒洌的凉色。拴着黄葫芦的红线断裂,葫芦从她模糊的视线里几个辗转,再不见了。

李寄瓶闭上眼睛,渐长的指甲狠命刺在掌心,扎在老茧上,钝痛绵长,继而又无比清晰。她深深重复着,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复仇。

复仇……师兄吊在山门前竹楼上,青黑不辨的一张脸摇摇欲坠,仅剩下的右臂僵硬地抬起,葫芦和剑光一起摔断,他惨白的唇突然开合,说。

复仇。师娘瞎了的眼睛里淌出血泪,泊泊地顺着耷叠的面皮横流进鬓发。她十指如鹰爪,牢牢箍住李寄瓶的臂膀,力竭声嘶地摇晃,嘶喊。

复仇!师父断颈处长出黑红的血肉,骨茬参差,像远处横断的山峰。失去头颅的身体摇摆着站立,跌撞朝她走来,白骨岑岑的右手拎着长剑,剑身照着李寄瓶低眉敛目的形容。那剑划过血泊,赫然是这两个字。

复仇!!

雷声轰鸣。李寄瓶大汗淋漓地惊醒,夜幕更深,兼有急雨,洗墨一样的雨帘,颇有愈深愈险之势。李寄瓶从树影里爬起,夹着布包和剑,一路狼狈。终于在闪电照彻天地的一瞬白光里,钻进草丛掩映后的山洞。她双足冰凉,头也昏沉。山洞里有一堆经年的灰烬,李寄瓶从包袱深处翻出火折子,侧身挡住洞口涌来的风雨,护着一点火光引燃。

洞穴深处有一草席,绳编烂得看不出颜色,但茅草尚能续火。李寄瓶把它拖来拆了,一把一把扔进火堆。火光照在石壁上映出一把瘦长身影,李寄瓶缩起身子趺坐在一侧,默然望着火苗窜天,继而被飘摇风雨吹散。她想起从前的许多夜晚,或星斗满天,或雨如重帘,他们也常燃起这样一堆火。

泉水将尽,施主可曾找到仇家?

石壁上骤然多出一道影子。仍是长袍青衣,但发髻散落,飘飞不已,凭空多出几分森森鬼气。

李寄瓶愕然,银剑又一次出鞘,挡在胸前,这一次寒光粼粼的锋刃向外。那青色的鬼影毫无畏惧,迎上前来,伸手在削铁如泥的长剑上铛铛铛敲了三下,忽然笑道:

你这剑,倒像是许久未见过血了。

你师父的剑是杀生刃。那道士将剑尖抵在自己咽喉上,声如振玉:可你的剑为何慢得……

连敌人的咽喉都刺不穿?

火堆忽地爆出灯花,惊雷似的。李寄瓶踉跄后退,脊背倏然撞上潮湿石壁,剑刃牢牢定在原地。石壁上蔓生着深褐的苔,带着竹林泥土的腥气爬上后颈。青衣鬼影飞萤一样,飘然撞上剑刃,李寄瓶手里的剑下意识往后撤,只是太慢。影子撞碎的一瞬,泥土般的雾气飞溅而出,簌簌而落。她躲闪不及,迎头接了个满身满脸。

她看见雾气尽头,石墙上密密麻麻的剑痕如活物般蠕动,那些深浅不一的刻印缓慢渗出暗红,像极了师父断颈处汩汩的伤口。

这山洞的苔藓已换了七季。道士的嗓音忽远忽近,空落落地四下回响。

每场雨后,你都会在四壁上多刻三百剑——

话音未落,李寄瓶的剑已劈开火光雾影。雷声摇曳间,她看见道士的脸裂成无数面———师兄的浓眉,师娘的泪痣,师父断颈处参差的骨茬……剑锋劈开夜色,石壁迎刃撞上,剑身崩碎的刹那,发出铮然哀鸣。

如泣如诉。

石火雾瀑中浮起师父浑浊的眼。他哀恸地望着李寄瓶,望着她手中锈迹斑驳、断刃废锋的一把剑。

洞外又有闷雷劈落。电光撕开浓雾的刹那,李寄瓶看清了——哪里有什么茅草屋与飞瀑,山洞与道人。血还在流,从她指尖半寸旧疤里渗进石缝,那些经年累月的剑痕吸饱了血,终于绽放出猩红的、极繁盛的竹影。

(三)青泥

我还没比竹篓高的时候,老道士从泥堆里捡了我回来,起了这么个名字。他不让我喊师父,说只能给一口饭吃,旁的教不了我什么。道观修在半山一道瀑布旁,罕有人至,香火也少,统共只得两间不漏雨的屋子。一间供了灵官像,有二十多斗口,木头砌的盔将将顶在房梁上,显得局促。另一间更小了,家具也少。我跟老道士各躺一张草席。某日他从山下拖了张烛台回来,屋里总算多了除开那三只脚的桌子之外的第三样物什。

山中不似二十里外的村子有人气,我从桌子腿长到比老道士还高的这几十年里,只能野狗一样满山地跑。我曾经也有过玩伴,但很久之前的一个夜晚之后,我再也记不清她的样子。老道士不常管我,唯独禁止我去北边的山洞。那山洞是我追野兔时无意闯入的,没比小屋大多数。野兔躲进去的时候正是晌午,日头晒得眼前发白,眼前不剩什么颜色。但那山洞黑得吓人,墨绿色的地锦从山崖上一直盖过洞口,我手心冒汗,拨开藤蔓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极黑的洞穴里隐隐闪着红光,有半面墙那么宽,野兔在尽头睁着一双黑亮的圆眼瞪着我看,竟也闪着那诡异的红光。我大叫一声,那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

老头听完我的描述,干瘪的眉头拧在一起,蜡黄的一张脸现出凝重。我把头塞进瀑布下的水潭,痛快地洗了个澡。顶着一头湿漉冷水钻出来时,老道士在岸边看着我。他陈旧的青色道袍溅上瀑布湍急的水,和辨不出颜色的泥土。老头上个冬天生了一场大病,瘦了许多,一把骨头装在宽大道袍里,显得更加矮小。他只是拧着眉头,目光里装着许多陈年的回想。等我擦干头发,他握着我的肩膀,告诫我再不要往山洞里去。

但山上实在过于寂寞了。每日打扫完灵官殿敬完香,老道士就会坐在瀑布旁的石头上闭目寻思。我时常觉得他就是在睡觉。时间一长,我捉野兔的技术愈发熟练。我不再追着它满山跑,而是学着布置陷阱。某日一双白兔子落了进来,我抓着它们耳朵,兔子反常地不再挣扎,只是用红色的眼珠盯着我看。那目光如芒在背,我当晚又做了回到山洞的怪梦。

每月固定下山的那几日,我不再央求老头带我一起。天还没亮,他踩着晨露下山去了,我从草席上醒来,辗转等到太阳升起,一骨碌起身往山洞去。北面的山罕有人至,唯一的小路上野草疯长,几乎有半人高。我一边拨开及腰的花木,一边漫无目的地想那个山洞。上个月我把话本夹在经书里带回来,里面讲一个剑客复仇的故事。少年天才自幼失怙,又被仇家屠了师门,从此闭关苦修,最终手刃仇人报得大仇。我看完兴致索然,觉得这些英雄的经历总是过于古板。又想那山洞是否也曾是谁的苦修之地,或许深处更是藏着宝藏剑法久候有缘之人。

思及此,我的脚步更快。锋利的草木刮破衣摆,鞋袜染上浆果紫色的汁液,在太阳攀上最高的山顶前,终于又看到那满帘逶迤的地锦,绿得更浓郁,几近黑色。莫名有些紧张,我踌躇几步,把喘着的热气咽下肚,又拍掉衣裳上的碎草。四下蝉鸣愈燥,我顶着砰砰乱跳的心脏,拨开洞口枝条。

日光从枝叶缝隙里洒进来,迎上空气里漫飞的尘埃。我把枝条折断一半,终于看清了洞里全貌。半月前仓促一见的石壁红光竟像一场怪梦,凝神看已杳无踪迹,徒留层叠交织的上万条刻凿痕迹,密密麻麻填满一人多高的墙面。凑近了看,那痕迹时而锋利深刻,锵锵如见火痕;时而粗钝浅白,几乎被陈年的灰渍遮去。脚下踢到东西,我蹲身去,一座灰白石碑前放着一坛酒,一个葫芦,一柄秃了锋刃的断剑。葫芦几乎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头大身子小地倒栽在碑前。那酒装在红黑色的陶泥坛子,封条还妥帖地停在上面。我抱起坛子对着光仔细地看,依稀可见弟子、瓶、拜师、封坛的字样。

四下探看,除了锈得掉渣的断剑,再没有形容近似宝藏或者秘籍的物什,我怏怏地放下酒坛。眼见石碑上寥寥几行刻字,心道得罪。砍下的枝条还横陈在洞口,相逢亦是缘分,我拾来几根绑在一起,简单扫去碑前陈灰。那碑上的名字莫名熟悉,我眼睛热起来,坐下看了很久。

剑客李寄瓶,不知其籍。年少失怙,师门遭屠。目眦尽赤,发狂走荒,夜宿岩穴,不履尘世。方出岩穴,复入荒林,浑噩终日,形容潦倒,喃喃复仇。投水已尽,身后物不过一瓠一剑,一酒坛耳。


真实姓名:邱瞳瞳

联系地址:河南省洛阳市瀍河回族区瀍河回族乡君澜湾小区47-2801

就读高校:西北大学

专业:戏剧与影视(创意写作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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