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京城里谁人不知道忠烈侯府的小侯爷傅开,迷上了烟花巷中声色坊里的一位钉子户,如今不吃不喝削尖了脑袋往这声色坊冲。
而那个钉子户不是别人,恰恰是我,一个样貌不算出众,但却是这声色坊中资历最老回头客颇多的琵琶女。
我十岁入声色坊同那时的花魁娘子学琵琶,如今二十有四。当初的花魁娘子早已从了良,而我则是靠着当初花魁娘子亲传的琵琶手艺在这混日子,不上不下的倒也清闲。
用妈妈的话说,那小侯爷怕不是被鬼迷了眼,放着里面二八年华的姑娘不要,非拉着我一无是处的日日听琵琶,当真是有钱没处花,夯货一个。
我对此只是嗑着瓜子点头如捣蒜,很是同意妈妈的观点。
这日我刚送走了听曲的客人,那边妈妈便火急火燎地将我拉到一旁,说是忠烈侯府的夫人来了此处,点名要见我。
我听闻不由笑出了声,只觉得那一家子都有点病。
活了这些年,我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美的丑的,年轻的年老的。但唯独没见过这般的。
那是有一张极为普通的脸,但却带着这烟花地格格不入的尊贵,三分笑意瞧着热情却又叫人觉得冷漠。
“这位可是叶姑娘?”她眉眼含笑地将我浑身打量了一番。
之前我倒是在傅开嘴里也听过这位侯夫人。原本心里没多在意,只觉得官家夫人大概都一个模样。
但在她和我聊了片刻后,我意识到傅开没骗我,他母亲的话不是一点多,而是非常多。
她说她父亲是当今宰辅,丈夫是战功赫赫的忠烈侯,自己也是身有诰命的三品夫人。自幼学的是琴棋书画知书达理,十四岁嫁进侯府,如今家中和睦,儿女双全。
我听得昏昏欲睡,还是妈妈给了我一胳膊肘我才附和回了一句。
“夫人好福气”。
“最近这段日子,我总听开儿提起姑娘,今天见了还真是个标致的美人。”她抿了一口茶,浅笑道“想我在姑娘这个年纪,老二都已经跟在他大哥后面跑,如今一晃我都已经成了半老徐娘。”
我盯着茶盏里的茶叶出神,心里犯难,不知这位夫人些什么,毕竟我作为声色坊出了名的钉子户,除了会弹琵琶,其余的一无是处,尤其是在安慰人这方面。
我还在思考要不要给这位夫人弹曲琵琶的时候,门外就传来了叫嚷的声音。没来得及思考那人是谁,门就已经被踹开。
我吓得一激灵,手里的琵琶应声而落。
“你不去外祖府上,来这做什么?”
我瞧着突然出现并挡在我身前的男人,着实被吓了一跳。但却也犹如遇见了救我性命之人,毕竟和这侯府夫人坐在一起,当真是难受得很。
我就是个弹琵琶的,何苦为难我。
傅开和他这个亲娘好像天生就八字不合,没说两句就吵了起来,我愣在一旁不知所措,反倒是妈妈眼疾手快,连拉带拽地将我扯了出去,并在门外数落了我几句。
大致意思,就是我惹了不该惹的人,日后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妈妈白了我一眼:“柳大人不是约了你唱小曲,你还不快去!”
我同样回了一个白眼“改日吧,我琵琶落在里面了!”
我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只记得傅开来我这里送琵琶的时候我都已经磕了两盘瓜子。
他来得突然,同我道了一句“抱歉”,便又匆匆离开。我思考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他哪里对不起我,反倒是妈妈又送了我好几个白眼。
“那傅小侯爷对你有意思,你到底还要装着不知道到什么时候?”
妈妈抢过我手里的瓜子,看着倒像是要一盘子敲在我头上的架势。
我的气势也不输,抓瓜子继续磕:“对我有意思如何,我是什么身份?难不成您还指望我攀个高枝,野鸡变凤凰,给这声色坊增光添彩?”
难得妈妈吃瘪,我倒是越说越来劲,瓜子都磕没了,话也没停的意思。
“这些年在声色坊,咱娘俩见过的男人还少吗?那个不是达官显贵富甲一方,可又有几个真心。就说去年的花魁娘子,前脚赎了身,嫁了人,后脚就被正妻打个半死,如今还不是在后院躺着以泪洗面。今日您也看见了,那侯府的夫人上门不就是给我下马威嘛!怎么着您养一个吃白食的不够,还要再添一个我?”
妈妈大概是觉得我晦气,指着我“你”了半天也没个后续,反倒是甩袖子出门的声音格外地大,当真是不心疼自家物件,摔坏了怕不是要在我这里扣钱。
我讪讪地想着,心里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那感觉倒像是凭空多了点什么堵在心口,不上不下地令人烦躁。
二
之后的日子依旧照常地过,每日弹弹琵琶,听客人吹嘘几段经历,再者试试新谱的曲子。似乎一切都没什么改变,倒是妈妈每日提心吊胆,怕我被人抓去沉了塘。
我说她想得太多,她骂我不知死活。
“依依姐,这些日子倒是许久未见小侯爷,你说会不会因为上次的事,被家里关起来了啊!”一直跟在我身边的浅溪突然问道。
大概是被她提醒了一下,我才意识到这些日子里少了点什么东西。
他已经半个月没来过此处。
浅溪又补充:“昨日后院养马的小安子还和我说,这些日子就是街上也没见过小侯爷。想来倒是不符合那位的性子,依依姐你不担心吗?”话了还不忘问我一句。
我翻着新送来的曲谱,故作轻松,可却半个音也没看进去。索性合了起来,不由得有些恼。
“你没事做了不是?昨个教你的曲子可弹熟了?如今倒是操起别人的心了,这屋子里外的那个不是达官显贵,有钱有势的人物,还轮不到你个小丫头惦记!”
我指头戳着浅溪的脑门,似要戳开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东西。那丫头倒是缩着脖子还不忘和我顶嘴。
“你就是担心小侯爷,不然你和我恼什么!”
收了手,我送过去一记白眼,只觉得这丫头越大越不讨人喜欢。
她说得没错,我是在担心傅开,甚至有些想他。往日里习惯了他狗皮膏一般地跟在身后,如今少了那个冤家,身边竟是空落落的。
“小侯爷对依依姐当真是好,那日侯府夫人来,小侯爷怕你受了委屈,临走时特意过来嘱咐我劝你不要多想,只当哪位是吃多了闲出了病,不要在意。但我看你这些日子吃得好,睡得好,倒是半分也不曾惦记人家!”
浅溪对着我那就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俨然一副胳膊肘往外拐的混模样。
“我不过是个勾栏里的琵琶女,我惦记他什么?他是缺衣少食,还是病重无人理?”
我低头调着琵琶音色,好像是在和浅溪讲,又像是在和自己讲。
“这世道高低贵贱,三教九流,与其惦记着别人,不如多看看自己。赚了银子替自己赎了身才好,难不成还想要一辈子待在这里,等着那戏本子里才有的痴情郎来救你?暂且不说没有,就算有,又有多少个春夏秋冬要去等。运气好的早早从了良,运气不好的怕不是要等到人老珠黄,也盼不来一个像模像样的人。”
我拨弄琵琶,音色袅袅,过往似乎就像走马灯一般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三、
柳府送来请帖的时候,我正在试新曲,妈妈不由分说地就给我塞进了马车,说是上次放了柳大人的鸽子,这次万不可再怠慢人家。
“您也真是小心,对这么个老熟人也低三下四的,还怕他拆了这声色坊不成?”
妈妈对着我就是一顿白眼:“你懂什么,前些日子这柳大人升了官,如今已经是朝中二品的大员,听说还是过阵子秋闱的主考官,你现在不巴结,以后你连人府中的大门往哪边开都不知道。”
妈妈在外面催着车夫快些走,我坐在车里心里突然有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想当初那个叫柳衍生的家伙,还只不过是个来京赶考的穷酸秀才,如今也成了京城里有钱有势的大人物!
我到了柳府轻车熟路地拐进了后院的水榭,不出意外,他就坐在那里等我。
“你这丫头,当真越来越不把我当回事,上次放了我鸽子不说,这次来得也这么慢。”坐在水榭中喝茶的男人见我就是一顿数落。
“那如何?我不还是来了?”我抱着琵琶多少是有些怨念在身上。
柳衍生也不知是真的好脾气,还是这些年早已习惯了我这副阴不阴阳不阳的脸色。瞧着我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今日是茵茵生辰,我想着你来,她或许会开心些。”他语气淡然,却没一个字我爱听。
“当初你若早来,云茵姐也不会走得那般早,如今你倒是扮得一副痴情种子,给我看还是给已经走了云茵姐看?”我瞪了他一眼,当真瞧不上他这副不值钱的样子。
柳衍生依旧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我却越发地看不懂这个男人,就好像看不懂当年的云茵姐,那个待我如亲姊妹一般光彩熠熠的花魁娘子。
“听说忠烈侯府的小侯爷对你喜欢得紧,那人我见过,年纪上虽比你小些,但却是个不错的苗子。只是那侯府的夫人,你怕是有些吃不消。”柳衍生岔开了话题,难得严肃了起来。
我依旧是那个死样子,总觉得他是有些多管闲事。
“你瞧得真是仔细,不过,我还没有嫁人从良的打算。”
柳衍生欲言又止,我瞥了一眼,只觉得他还是当初那副酸秀才的模样,也不知道怎么就得了花魁娘子的喜爱。
“听琵琶吗,今日心情好我可以多给你弹两首。”我瞄了一眼桌上的牌位,拨动了琴弦。
四、
那年十岁,我因家乡洪水随着流民一路来到京城,误打误撞间仗着有几分清秀的长相被妈妈收进了声色坊。又因为长得小,模样乖,便被当时的花魁娘子收到房里做小丫鬟,花魁娘子是个好人,教我诗词书画,教我琵琶乐理。但好景不长,没过几年花魁娘子便从了良,而我又因为学艺不精,年纪小,成了个坊中多余的那个,被当作皮球踢来踢去。
遇见云茵是在我十四岁那年的春天,那年她十七,是个官家小姐,家中因为王权争夺中错了阵营,因此府中男人流放充军,女眷则沦为贱籍。而我也就成了她房里的端茶递水的小丫头。
她和坊中的其他姑娘不同,别人的柔情似水那是装给男人看的,而她却是骨子里的温柔,细声软语,就连哭都是自己蒙在被子里低声啜泣。被我发现还会连忙抹去眼泪,不好意思地问是否吵到了我。
我还记得她第一次接客后的场面,那时她衣衫褴褛地从屋内出来,艳丽的妆容花了大半,凌乱的发髻搭在肩头,整个人好似一个快要破碎的瓷娃娃。我忙拿衣服将她罩住,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看向我那一刻的眼神,是暗淡的眸色里闪过的惊恐,却又带着她希望我什么都没有看到的乞求。
妈妈说第一次都这样,让我不要多管闲事,可等我跑到后院的时候,能看见的就只有后院池塘上泛起的涟漪和散落在地上的珠钗……
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云茵三日。
直到第四日的时候她突然开了口,说想听我弹曲。那脸上依旧是温温柔柔的一抹笑,可在苍白无血色的脸上倒是映着几分骇人的模样。
我小心翼翼地弹了一首秦淮小调,可不知怎的,我一边弹她一边哭,最后她哭得差点背过气去,我也因此弹断了一根琵琶弦。
也是从那之后不久,云茵仿佛变了一个人,或者说之前的云茵已经死了……但她却凭着一副好嗓子和那深闺中养成的知书达理,一举成了声色坊的头牌花魁娘子,迎来送往皆是温温柔柔的笑,可那笑却变了滋味。
妈妈说这样才好,这声色坊不是卖弄矫情的地方,她巴不得多几个像云茵这般能想得开的姑娘,既来之则安之。
又是几年过去,我以为日子就这么平淡无奇地过着,却被一个外地来京赶考的穷酸秀才搅乱了安宁。
不过一场意外相遇,穷秀才遇到了惜才的花魁娘子,两人情投意合,互诉衷肠。一个发誓要出人头,等他高中之时就是他上门赎身娶她之日,花魁更是为他不再接客,等他金榜题名花轿来迎。
那段日子大概是云茵最快乐的时光,我也是那时候才觉得她又真正活了过来。
因此数月,声色坊里为了见花魁的男人们闹得鸡飞狗跳,而我和妈妈嗑着瓜子,面面相觑之下不由得同是一声叹息,她惆怅去哪里弄个新花魁,我苦恼之后的日子要如何。
可后来穷秀才高中状元,但花魁娘子却终是没等到她的良人。
不是因为他没来,而是他来晚了!
原本说好的日子来娶她,可却突遭变故。青州河坝决堤,洪水肆虐。新状元郎任命青州刺史连夜前往青州上任,治洪救民,刻不容缓。
而就是这一错过,就成了天人永隔,
我清晰记着刑部尚书的儿子一脸惊恐衣衫不整地从云茵卧房跑出来的样子,也记得那一地的凌乱和晕染大片血迹的床单,像是一朵牡丹花绽放在了最不该的地方,耀眼夺目的同时却又是那么孤零零的……
“其实他不做状元也没关系,我这些年也攒了些银子,打点一下,之后也够我们生活。”
“再过几个月便入冬,想来要多替他备下几件棉衣。”
“你这丫头嘴巴快得很,当心日后找不到郎君!”
……
七月十七,那是个顶好的日子,我站在声色坊的门口,看着那人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十里红妆在众目睽睽之下走来,可带走的不是当初心心念念的花魁娘子,而是一盒骨灰和一个无名牌位,一并交给他的还有几件未做完的棉衣。
“你该早点回来。”
我有些恨他,明明可以……
他没有回我的话,只是抱着云茵的骨灰和牌位,自顾自地走出去,临出门前,我听到了他那似和情人呢喃的话语。
“茵茵,我来接你回家。”
五、
柳衍生送我回去的时候,马车刚在后门停下,我就看见傅开那个冤家鬼一般阴沉着脸站在那里,好像要吃几个人才肯罢休的模样。
“小侯爷这是在等你?”柳衍生明知故问,带着几分玩味。
我放下帘子叹气道“看他那个表情,不给我守灵就不错了。小孩子心性,当真是都写在脸上,好琢磨得很。”
柳衍生继续撩着帘子看,多少有点使坏,我甚至不用看都知道外面哪位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无聊的男人!
“前几日秋闱初试,听说这位对学业从不上心,往年来总是垫底的小侯爷,这次破天荒地拿了一个前三甲,朝中都议论他是今年秋闱的黑马。”柳衍生放下帘子看着我。
“要我说,他挺好的。”
我白眼一翻,算是对他刚刚的话敷衍了一下。
刚下马车,我就瞧见傅开伸手来扶我,可能是怕我抱着琵琶走不稳摔倒。但我只是看了一眼,便越过那双手直直地进了门。
我在赌气,至于赌哪门子的气我也不知道。
“夜色已晚,小侯爷来这里做什么?”我被傅开拦下来的时候,才被迫与他对视。
相识的这段时间,他倒是少有地任性。想必是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至于因何事非要见我一面,我便不得而知。毕竟我除了会弹琵琶外,也没别的才艺了。难不成去看我屋里那棵已经枯死的冬青树吗?
“你去柳衍生那里做什么?”他盯着我,好似要在我脸上盯出来一个洞。
我只当是何事,撇过眼,漫不经心道。
“自然是赚银子,难不成和小侯爷一般去喝茶聊天?”我抬眼看着傅开那横着的脸,心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不爽,继续道:“小女子不才没托生在好人家,如今也不过是个下等人,倒是不如您金贵。这更深露重的还请您移步,若是坏了身子,这声色坊小门小户的可赔不起。”
论阴阳怪气,我自是这京城的独一份。
傅开虽看着壮,可此刻身子却在发抖。
不知道是被我气得,还是这秋夜天凉冷得打战。
“你明知我不是那样的人,何苦拿这些话来揶揄我。”他特意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委屈“我不过是今日来,见你许久未回有些担忧,刚又瞧你从柳衍生的车里下来,我……”他突然好似想明白了什么,忽地放下了拦在我前面的手“也罢,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抬眸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位是不是有点过了。如今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折子戏?倒像是我成了戏里的负心汉,他成了那贫贱不移的痴情种子。
“你们忠烈侯府的人都这么闲吗?”我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
面对我的问题,我觉得下一秒他好像就要气得背过气去。
毕竟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一副要把眼珠子瞪出来的模样,像极了我幼时逃难途中见过的死人脸。
他瞪着我,我瞧着他,大概不知道这么对视了多久,他扔下一句“叶依依!你当真好样的。”
说罢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声色坊,留下端着茶盘而来一脸不解的浅溪和一个事不关己的我。
“小侯爷怎么走了?刚可是等了你一个时辰呢!”
浅溪这丫头哪都好,就是有时候话太多。我自是没有好气地回了一句。
“不走干吗?难不成等着他忠烈侯府的人来请回去?”
是夜里,风吹影动,声色坊里的歌舞声悠悠转转地传了出来,我倚在窗边,看着和以往别无二致的景色,心里却总不是滋味,就连那院子里的红灯笼都瞧着有些刺眼。
就好像那日忠烈侯府的夫人那般,明明是笑着说出来的话,却冷得让人不禁打颤。
“开儿这孩子从小没什么坏心思,对人最是真诚,以往我带他出去,他便是瞧见路边乞丐也会慷慨解囊。而今我瞧着姑娘这般年纪在此地讨生活也着实不易,我倒是认识不少世家,介绍了去做个妾室也是不错。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
六、
“依依姐,小侯爷这是堵在门外不肯走了。”
我闻言手一抖,画歪了半截眉毛,气得吼了回去:“来就来,死不了就让他在外面待着!”
“可小侯爷非要见你啊!”门外的浅溪被我吓得不轻,就连声音都有些颤巍巍的。
“那就等着,见不到人,他就走了。”我是这样回答的。
从那晚被我气走之后,傅开那厮就跟吃错了药犯浑一样,日日堵在声色坊要见我,一连阻了我几日的生意。
就连妈妈都来劝我,能不能哄走这个活祖宗,毕竟这位爷早上来蹲点,中午就被忠烈侯府的亲卫绑了回去,然后下午接着来,晚上接着绑。闹了几日,以至于声色坊来往的客人都玩得不安生,索性都成了来看热闹的。
毕竟这侯府亲卫军的阵仗也不是总能看见的。
“这忠烈侯府的人是不是都有病?”我嗑着瓜子从二楼往下看,就见傅开刚被绑上车,想来不出半个时辰,那祖宗定会再回来,我就不由得头大。
“你怎不说这小侯爷对你痴情一片?”柳衍生摇着扇子,笑得惬意,殊不知又在想着什么坏心思。脱下那穷酸秀才的壳子,他如今倒是越来越像只狐狸。
看着远去的车马,我有着一丝淡淡的惆怅“痴心一片又有何用,人家是皇亲国戚,我是勾栏里的下九流。”我侧身瞥了一眼。
“反倒是你,如今已经是朝中二品的大员,今日又来这声色坊做什么?总不能是过来看我热闹的吧!”
“你猜对了一半。”柳衍生倒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昨日忠烈侯府的夫人去了我哪里,问我与你是何关系,看样子,倒是很想让我纳你为妾。”
“她倒是真的不嫌麻烦,与其操心我,不如去管教自己儿子!”我白眼一翻,只觉得这忠烈侯府对我实在是小题大做。我一个弹琵琶的也值得她费力走一遭。
“若是真管教得住,又何苦派出亲卫军一日绑两次地抬回去。”
我对此叹了一口气,托着腮心里厌烦之余,多的却是那么一丝落寞。
曾经年少我跟在花魁娘子和妈妈身边,只觉得人活得尽兴当好,什么高低贵贱不过是人间过往,纵你是达官显贵,来了这声色坊也终究做的是不入流的事。
可后来我遇见了云茵,她一生大起大落,前半生是在那深宅大院中的千金小姐,后半生沦落在这勾栏瓦肆笑脸迎客。虽也曾风光霁月,可众人却只道她是这声色坊里的卖笑花魁。
那时我才明白妈妈常说的那句话。
“人活一世,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不过是别人的一句话罢了。”
如今到了自己头上竟也这般不是滋味。
“死秀才,那件事过后,云茵姐若还活着,你还会娶她吗?”我忍不住问了起来,似要证明什么一般,又或者是想替云茵得一个答案。
耳边是一阵沉默,我抬眼看去,只见他一饮而尽杯中酒,浅笑道:“她既是我妻,何故不娶?”
我闻言,倒是瞧着柳衍生比往日顺眼不少。
万幸,云茵没有看错人。
七、
我见了傅开,不过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见,因为我见他的时候,他坐在高席之中。青衫束发倒是越发的有模有样,其间与人交谈更是得体大方,倒不辱他忠烈侯府小侯爷的名声。而我则是那台子上的琵琶女,凭着一点手艺,博个好彩头。
今日是老丞相的寿诞。
但来之前,我却是什么也不知道,只知这日一早妈妈就将我从床上拖了起来,说有人重金请我去弹几首琵琶曲,一向见钱眼开的我倒也答应得痛快,毕竟五百两的银票拿在手里甚是实在。
可到了地方进了门,我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一下。
迎我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与我唠“家常”的侯爷夫人和杵在她身后一脸喜忧参半的傅开。
呵,我果然是一贯的运气不佳。
“叶姑娘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今日家父寿宴,就劳烦姑娘上台弹上几曲助助兴。”
我抱着琵琶尽量扯出一个温柔不失礼貌的笑,施施然道“夫人抬爱,能为老丞相献上一曲,实乃依依荣幸。”
没寒暄几句她就领着傅开走了,说是要去迎接宾客。
实际上我很清楚,这位怕不是又在给我下马威看。想让我看清楚这地位悬殊,想让我灭了那飞上枝头做凤凰的美梦,更是清楚地告诉我,我叶依依在他忠烈侯府眼中不过是个玩物罢了。
奈何本人爱钱不爱权,到手的五百两银票不能白拿。一旁浅溪都已经气得牙根痒痒,我也能气定神闲地调着音色,哼上一曲小调。
妈妈说过,做人不必太过要脸,何必为难自己争那一口虚无缥缈的气。
我忘了我弹的这是第几首曲子,也忘了傅开喝了多少酒,耳边喧闹亦是和我无关。每每抬头看去,总能瞧见那双好看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眼里似有万千的欣喜却也有万千的落寞。
我忍不住会回想起初见傅开时的情景,他同样是坐在喧闹的宾客席中,低头喝酒似有愁绪,在一干世家公子的簇拥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毕竟来声色坊都是寻欢作乐的人,愁苦着一张脸实在是扫兴。
然,我们的相遇却是在声色坊的后院。
大概是喝多了酒出来透透气,我瞧着他微醺略带羞涩的模样实在好玩,便忍不住逗了逗他。
“小公子既是来声色坊找乐子的,自是要去前面,来后院吹风岂不是有失兴致。”我学着坊中其他姑娘的样子逗他,奈何我手还没伸过去,他就红着一张脸往后退,手足无措的模样甚是可爱。
我年纪一把自是要欺负小孩子,顺势伸手对着他那光洁的额头就是一个弹指,笑道“年纪不大,这胆子也不大,来了声色坊还这般拘谨,若是被你那些朋友知道,不知道要笑你几日才肯罢休。”
那些公子哥素日里来听我弹曲闲聊,但这见我就躲的还是头一个。
“我不过是今日被他们拉来的,第一次来这里,喝多了酒,出来透口气。”他撇过脸,有点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刚看你在前面一直喝酒闷闷不乐,怎么?可是我琵琶弹得不好,小公子不爱听?”一回想起他刚才的那副模样,我便总觉得他是来拆我台子,人群之中皆是赞美,唯独他耷拉着一张脸,让人看着不爽。
“不,不,不是这样的。”他突然结巴了起来,对着我连连摆手“姑娘弹得甚好,是我,是我自己心中烦闷,绝无他意。”
我动了动眉眼,一副不太相信的表情看着他。
他倒也是实在,见状直直地给我行了个赔罪的大礼,垂首不语间却是一抹绯红悄悄爬上了耳尖。
我觉得甚是无趣,转身离开,喃喃一句“呆子。”
心里却也不由感叹,不知今日这傻小子会便宜坊中那位姑娘。
原本以为不过是萍水相逢,却不料之后的日子里,我频频可见这傻小子的身影。我奏乐时他在台下,我离场时他却已经在后院等了我许久。
“小侯爷日日来声色坊听曲子,怕不是要坏了名声。”我擦拭着琵琶,余光瞥见他正盯着我看,那模样倒是不如初见时羞涩。
“我只来听姐姐弹曲子,又不去做那些无聊事,只是听曲,何来坏了名声。”一双好看的眼睛外加跃上眉梢的笑意,我顿时哑了口。
这些日逐渐熟络,他也胆子大得很,往日里那些小公子们都老老实实地叫我一声“依依姐”或是“叶姑娘”,唯独他总是一口一个“姐姐”地喊得亲热,倒是叫人肉麻得酥到了骨头缝里。
“啪”一声杂音入耳,我不由从过往中回过神来,低头只见琵琶琴弦断了一根,捎带着的是我渗出血珠的手指。
唉?这琵琶倒是很多年没这般了。
“这是哪家的乐女,怎么连个琵琶都弹不好,白白扫了兴致!”
台下有人叫嚷了起来,我收手起身,微微抚礼聊表歉意,刚想致歉却看着那张脸,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张脸我见过,在五年前的那个晚上,惊慌恐惧,远不如现在的意气风发。
“我当是谁,这不是声色坊的叶姑娘吗?”台下突然有人插话,我看去那人并未见过,想来是去过声色坊我没在意过。
而后台下的议论之音渐重……
“听闻叶姑娘师从两位花魁娘子,如今又是中书使柳大人的府中常客,今日能在此得见当真是有幸!”不知谁又大声补了一句。
我施施然笑了笑,倒是不觉得尴尬,毕竟他说的都是事实,我欣然接受“小女子不才,学艺不精,今日琵琶断弦无法演奏,还望各位海涵。不如清唱一首淮阳小调,给各位大人助兴。”
“不必唱了!”席下有人高声,顿时场下安静了不少,我不看也知道是谁,那人到我身前,带着微醺的酒气,将我挡了一个严实,低声道“时候不早,我送你回去。”
大概就是他那一声低语,我竟平白生了委屈,可却又不明白自己委屈什么,眼睛有些发涩,鼻头有些发酸,我深吸一口气,还是抬头对上那人满是担忧的眼睛,挤出一抹笑。
“那就麻烦小侯爷了。”
回去的马车里是浅溪一肚子的愤愤不平和傅开的欲言又止,我坐在那里只是心疼自己用了多年的物件,倒也没了刚刚的那些委屈。来了声色坊多年,其实面对那些个话早就有个盔甲,本以为自己已是金刚不坏,哪承想还是会有些不自在。
白白浪费了妈妈这些年的教诲!
“要我说这明明就是鸿门宴,故意要依依姐你出丑。”浅溪说了一路也没个停的架势。
我听得烦了,将琵琶往她手里一塞,瞪了她一眼道:“少在这逞口舌之快,你要有本事,现在就下车回去,一人给他一琵琶,我回去管你叫姐,如何?”
浅溪那丫头顿时噤了声,缩着脑袋依旧是不服气。
而傅开,我却没再看一眼。
车子行得很快,不出半个时辰就到了声色坊,我下车和傅开在此道谢。与以往不同的是,我俯身行礼多了几分拘谨。
毕竟身份有别,此刻的他是忠烈侯府的小侯爷,外祖是当朝宰辅,未来不可限量 ,而我……
“你当真要和我这般见外?”傅开长身而立,带着几分怒气。也不知是不是在恼我。
那日之后我倒是第一次这般仔细地去看他,曾经的那个少年,如今张开了不少,之前我看他还只是不觉得什么,如今我也要抬头才能瞧得仔细。
月色姣姣,似水波流转映在他眉宇发梢,只是一年的时间,他竟也出落得这番俊俏,像极了那话本子里风流才子。也难怪他母亲与我说,京城里不少女儿家都想与之交好。
想来我眼光还是不错的。
“浅溪,我们回去吧!”
我垂眸装作无事,转身而走没有半分留恋。
“依依,我会来娶你。”
我的步子没有停,抱着琵琶的手却越发地紧。
“我已同母亲说好,只要参加今年秋闱考中三甲,我便可将你迎进侯府,从此只你一人,此生不负。”
他的声音在身后越来越远,就如同他话里的镜花水月一般,那样遥不可及,又是那样的荒唐可笑……
八、
近日我迷上了种花,但旁的花我养不活,便随便从厨房抓了一把生芝麻撒进盆里,偶尔浇浇水,也没花时间侍弄,如今却也长得喜人。想来不出几日便会开花。
妈妈来找我的时候,我还在数有几个花苞。没等数清楚就被拉着出了门。
“你还有心情养那劳什子的花,这外头都出了大事了。”妈妈拉着我一路走得急,几次我险些被裙边绊个跟头。
“怎么?你的新花魁又和人跑了?”我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这事值得这鬼迷心窍的妈妈上心。
妈妈拉着我一路走到声色坊的门口,示意我向外看。
只见街边站满了人,唯独空出不大不小一辆马车可过的地方,而不远处走过来的则是官府的囚车——
“听说了嘛,今年秋闱延后三日,是因为刑部尚书泄露了今年的考题。”
“胆子这么大!怪不得要出来游街示众。”
“何止啊!听我官府的表哥说,刑部尚书泄题一事败露,接着又被中书使参了一本,理由是纵容独子欺男霸女,抢取民田,私建府邸,更是买卖官爵,私相授受。”
“好家伙,这么多罪名,这一家岂不是都要进去?”
“啧啧,那一桩桩一件件皆是人证物证俱在,这不砍头都说不过去。”
“你是没听说,几年前这刑部尚书的儿子好像还失手杀了声色坊的一个花魁,后来还不是他爹出面摆平的,对外都说是自杀……”
耳边是八卦的声音,我独独望着街上那囚车里的犯人失神。
原来,他都记着,他一直没忘记。
所以,云茵你看到了吗?
我难得主动去找柳衍生,进柳府的时候管家对我的到来半点都不意外,而柳衍生似乎也是在等我,就连桌上的碗筷都是三双,一双是柳衍生的,一双是云茵的,另一双则是我的。
“谢谢。”
这是我自那以后第一次对柳衍生说这个词,哪怕这些年他对我照顾有加,明里暗里帮我解决了不少麻烦,我却依然记恨着他。我恨他当初没能及时回来,我恨他对云茵的死无动于衷,更恨当初他为何招惹云茵。
但今日我才明白,他什么都没有忘,他记得云茵的死,也记得害死云茵的人。
“谢我做什么?”柳衍生给我倒满一杯酒“难道你不该恨我吗?用了五年的时间才惩治了害死茵茵的罪人。”
我看着杯中澄澈的酒水,淡然道:“死了就好。”
五年的时间太长,长得我都快忘记了那个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只有和柳衍生坐在一起赌气的时候,我才会想起五年前与他二人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
没有声色坊的舞乐绕耳,也没有那熏得人睁不开眼的酒气。
有的只是那夜晚的一池花灯影影绰绰,月老祠姻缘树下的白首誓约,更有那竹林凉亭中一曲琵琶一幅画的岁月无殇……
可于我而言的那些年都成了回不去的过往,就像是昙花,开过了,便是开过了。
我同柳衍生说了很多,大概是曾经的那段日子过于美好,我们总也绕不开以前。
他却一边缅怀过往一边劝我,说他已经走不出去了,可我的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应该放下那些所谓的偏见,试着去看看外面的景色,毕竟声色坊一隅之地,最是不过凉薄之所,那里体会得到世间温情。
我笑柳衍生官当久了,逢人就要说教几句,我不是他学生,自是不去理会,只是又灌了他两壶酒。
“今日难得是个好日子,你不说点高兴的事倒是和我唠叨起来,云茵若是知道,定要后悔嫁你这么个婆婆妈妈的男人。”
他笑了,抱着云茵的牌位笑了,没了那读书人的斯文,也没了那做官的客套,他笑得大声且畅快,甚至醉得一塌糊涂。
以前云茵和我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笑她昏了头,在声色坊待了许久竟也对男人抱有期望。可如今看到抱着云茵牌位痴笑的男人,我知她终是没有看错人。
傅开来的时候,我正用手戳着已经喝多了趴在桌子上的柳衍生。想着他怎么还和从前那般不中用,连个酒都喝不尽兴。
“你喝醉了。”
傅开的声音很有辨识度,介于稚嫩和成熟之间,柔声说话的时候像小孩子撒娇又带着几分性感,我常开玩笑说他上辈子定是个妖孽,在山里用声音骗人然后把人吃掉。
我以为我喝醉了,摇着不太清醒的脑袋回过头,可看见他的那一刻我又清醒了,仿佛上一次见他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
久的我都有些想他!
他微微侧过留下半张脸对着我,也不知道害羞些什么,磕磕绊绊地解释道:“原本是去声色坊找你,看你出门便跟了过来,我一直在府外等着,见你许久不出,我便……”
“你便寻了进来?”我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原来忠烈侯府的小侯爷也会尾随别人。”
傅开抿唇,一抹红色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爬上他的耳尖。
我瞧着他那面红耳赤的样子自是欢喜,原来当真有人见过许多次还是会脸红。
“跟我来。”我一把拉过他的手,起身就往外走。
那一刻我不想再去考虑什么身份的高低贵贱,也不想去不管那别人嘴里的未知前路,此刻的我只想带着那个满心喜欢我的少年离开。
我不是声色坊的琵琶女,他亦不是忠烈侯府的小侯爷。
我是叶依依,他是傅开。
仅此而已——
我拉着傅开走得快,哪怕是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我也不曾放开他的手,大抵是酒壮怂人胆,若放在平时我怕不是要离他两条街远。而傅开也很乖,任我拉着一路向前,几次走到了死胡同也不恼。
我混着脑子,一路絮絮叨叨的也不知道和他说了些什么,倒是走到了月老祠才停了步子,指着那门口的匾额问傅开“你可瞧得清楚?”
傅开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眉眼笑意“看得清。”
我有些怀疑地看了过去,刚刚还瞧着真切,此刻眯着眼睛却见自己的手指一根变两根,两根变一双,而那匾额上的字也是晃晃悠悠的,似乎下一秒就要掉下来。
我张了张嘴,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接着眼前便一黑没了知觉。
等我醒来的时候,床边坐着的是一脸愁容的妈妈和不知所措的浅溪。若不是酒后头疼欲裂的滋味有些熟悉,我怕不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几日,这两位是来给我守灵的。
“你还记得自己干了什么吗?”妈妈看我醒了,灌了我一碗醒酒汤,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嫌弃,更多像是无奈。
我大致想了一下,对此点了点头,咧嘴笑得没心没肺试图糊弄过去,毕竟我很清楚我喝多了酒满街乱跑的疯癫模样,想来定是丢了声色坊的脸面。
“你当真是个祖宗,当初若是知道你这个样子,我还不如让你饿死在路边。如今整个京城都瞧见你拉着忠烈侯府的小侯爷酒后在大街上胡闹。胡闹也就算了,你可知你是被小侯爷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路抱回来的。现在你可真是成了京城里的大人物!我看你就等着那侯爷夫人过来抓了你沉塘吧!”
妈妈越说越气,恨不得把我放嘴里用牙咬碎了才解气
额……这么严重吗?
事实证明,这是挺严重的。
因为我又被约见了,这次不是在声色坊,而是在城外青翠湖的船舫中,碧波环绕,水深且静。我开始怀疑妈妈是个乌鸦嘴,总是怕我被人抓了沉塘,如今此处还当真是个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叶姑娘,这次叫你出来是想和你聊一聊开儿的事情。”一开口,还是熟悉的感觉,依旧是那钝刀子磨人,不死人也烦人得很。
我没别的爱好,就是记仇,上次丞相寿宴上的事情,我倒是记得真切。毕竟如此正式的宴会,叫一个勾栏女子去弹琵琶,多少有些抬举我,怕不是巴不得我就地出丑。
“夫人有话不如直说。”我不是那些官家小姐,自然不会和她先客套一番,而我也不会认为她会对我说出什么好听的话。
可没想到,我听到的和我想到的,竟也是那般相似。
言辞中翻来覆去的没什么新意,也不过是觉得我出身低微配不上他忠烈侯府罢了,而今傅开既是今年初试的前三甲,更是秋闱的热门人物,我的出现只会让他沦为笑柄,日后甚至会是把柄。傅开更是因为我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甚至将忠烈侯气得卧病在床。
我不懂官场,也不懂世家那些杂七杂八的规矩,甚至不明白那些所谓的世俗教条。
我看着柳衍生和云茵,觉得相爱了哪怕是死,便也是要厮守终生的。
可如今却不是这样,我不是云茵,他亦不是柳衍生。
“我侯府不是容不下姑娘,只是这侯府日后的荣辱皆系他身。自是要选一个出身高贵门当户对的女子,来帮他稳固地位,助他官运亨通。可姑娘身在声色坊,又能帮他多少呢?”
原来不是我不够喜欢他,而是我叶依依,并非他傅开良配……
“今日见面的事情还请姑娘保密,秋闱在即我自是不想他考前分心,毕竟姑娘在开儿心中的分量,就连我这个做娘的也要逊色几分。”我难得在她眼中看出几分动容,那是一个做娘的苦涩。
我颔首示意“夫人一片苦心,自是理解。”
九、
秋日第一场霜落下,秋闱也就开始了。
平日里热闹的声色坊也没了什么生意。难得闲下来的姑娘们则是私下设了赌局,拿着自己攒的银子首饰压自己看中的郎君高中。
而我则和妈妈坐在二楼嗑着瓜子看热闹,这声色坊每年都要闹上这么一闹,我自是看不上这些,毕竟不是每个来声色坊的男人都是柳衍生。
“我说你个死丫头真的要离开?”妈妈一把瓜子皮扔了下去,对我保持怀疑的态度。
“怎么?这些年舍不得我了?”我胳膊肘拐了拐,妈妈嫌弃地往一旁挪了挪“舍不得你做什么,这些年数你给我赚的银子最少,惹得麻烦最多。”
“你这么说真的是没良心,我好歹和你母女一场,没有功劳总有苦劳。你忘了是谁在你生病的时候忙前忙后?又是谁在坊里姑娘要死要活的时候开导劝解?你倒是半点不念我的好。”我白眼翻得极快,恨不得找个本子一笔一笔地和她算一下这些年的付出。
妈妈也是被我这锱铢必较的劲儿烦到,摆着手让我闭嘴,顺手往我嘴里塞了个桃,以防止我的聒噪。
“要我说,那小侯爷为人着实不错,虽说侯爷夫人不愿你进门,但日后傅开若纳妾她也必定不会多说半个字,你又何苦离开。”
一口下去桃子清脆,嘴里甜水却半分不解忧,我掰了一半递给妈妈道:“他若是娶了正妻纳我为妾,想必日后还会有更多妾室,我何苦去作践自己,难不成就为了和那群女人去抢一个男人?”
妈妈想继续劝我什么,可犹豫了半天也不知怎么开口,只是恨恨地戳着我脑门骂了一句“死丫头。”
我走那日柳衍生来声色坊接我说要送我出城。我和妈妈在门口告别,临走的时候妈妈塞在我手里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支翠玉簪子和一摞面值一百两的银票。
“这是上次小侯爷来给我的,说是要替你赎身。”妈妈叹了一口气,有些可惜“原本想着自己偷偷留下,毕竟你这丫头自始至终也没签过卖身契,却也吃了我这么多年白食。如今你要离开,我便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摸着盒子里的翠玉簪子,我微微蹙眉,记得没错的话,这是一次花灯节我应邀出门在街市上看中的簪子,但晚了别人一步,最终也只是看了两眼而已。
没想到竟是到了他的手里。
上车的时候,柳衍生瞧着我怀里的花盆好奇,问道:“你何时也有了养花的爱好,只不过不养牡丹芍药,养一株枯草做什么?”
我撇嘴“你懂什么,这是芝麻,寓意好着呢!没听过芝麻开花节节高吗?”
柳衍生没有理我,我自是嫌他不解风情。
马车一路东行准备出城,可街上的人却是越聚越多,使得马车半炷香也没挪动一步,而前后左右的更是拥挤,比以往的上元灯节还热闹。
我撩着帘子往外看,却一眼看见了不远处忠烈侯府的马车,胆小如我下一刻便缩了回去,催促马夫赶路。
“今日是秋闱放榜的日子,想是一时半会走不了。”柳衍生伸手弹了一下我抱在怀里已经结子的芝麻,力道之大,使得芝麻扑簌簌地往下落“你若放不下,何必离开京城。秋闱成绩已出,小侯爷位列三甲,依照他的脾性怕不是死都要娶你。”
我借着帘子缝隙偷偷看了一眼,见侯府的小斯正在通报什么,我自嘲道:“说说罢了,他母亲找了我两次,第一次是来试探,第二次是来告诫,我若再留下去,怕不是会应了妈妈的话,被人抓去沉塘。”
突然,风惊起轿帘一角,不偏不倚我瞧见他坐在车内的半张侧颜,低眉垂首,像极了初见时的模样,可又与那时不同。
原来,他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了!
惊鸿一瞥,转瞬即逝。
“当真舍得?”
我摸了摸发髻上的翠玉簪子,苦笑道:“我虽不懂那些官场上的事,但我也知道什么叫门当户对。他非池中物,日后必是要找一个配得上他的官家女子,可我帮不上他。”
最初他给了我一场美梦,可如今终究是天涯陌路。
车外喧闹,不知发生了何事,马儿似乎受了惊吓,就连车都跟着晃起来。马夫来报,说是前面忠烈侯府的小侯爷跳了车,抢了一匹马现如今正奔着我们这边跑来。
柳衍生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我却是急忙拉严实了帘子,生怕他瞧见。整个人如今也是慌了神,心中不上不下,忐忑间似喜又似忧。
车外是一阵混乱,是叫嚷的人群,是马儿惊慌地嘶鸣,却唯独一阵马蹄声经过听得清楚。
一声“驾”我坐着的马车也终是再动了起来……
“傅开,我心悦你。”
这是那日在月老祠,我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