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池苇叶,一个生来便带着诗意的女孩。儿时,天资聪颖,七步成诗,其才高八斗稍逊曹子建一筹。慢展玉笺,笔酣墨饱,窗明几净,她一落笔,技惊四座,啧啧称其为奇女子哉,亦或连连大呼:“生女当如池苇叶。”
起初,太阳还在头顶,循序渐进地往下掉,掉到那圆拱形的水门汀建筑的房顶上,再往下掉,往下掉,房顶上仿佛雪白地蚀去了一块。笑,全世界就与她同声笑;哭,便是独自哭。在没有爱的浇灌,甚至连安全感都成为奢侈的苇叶的人生土地上,她的灵魂之花终因缺乏雨露而干涸凋零。池苇叶一路行来,只觉凄凉。
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粉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自小饱读诗书的池苇叶恸哭地吟着:“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只可惜,现实是不成泥也不作尘。
苇叶喜欢在黑蕾丝纱底下穿着黑衬裙,从不把白花花的大腿露在外面,往往要穿纯黑弹性打底裤的,再配一双黑色绒球小布靴,就差胸前别一朵黑玫瑰胸花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死了人,她得即刻去参加葬礼。
海风微腥,暑气氤氲,人生是荒诞而无意义的,世界是不可理喻的,身处一座浩瀚而又充满不知名危险的森林,苇叶战战兢兢不敢向前,怕行差踏错,野兽会将她噬骨剥皮;她如履薄冰畏首畏尾,深怕一脚踩进猎户布下的陷阱,天罗地网,从此像一只被关进笼子的小兽,再难见天日。
23岁的盛夏,那是池苇叶人生中最苦最难最寒冷的时期,她是一只瞎了眼又折了腿的流浪犬崽,躲在世人找不见的角落里,舔舐着流着血的伤口,日复一日,满嘴都是恶臭的硫黄色脓液。这一点和她之前的悲凉底色一脉相承。
就在她自闭到想要自毙的时候,破晓的日光撕扯开了夜幕,一只火腿罐头递了过来,苇叶顺着修长白皙的手指望去,他的五官若隐若现,高挺的鼻梁架着银丝眼镜,睫毛弯弯,笑容美好。
他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用宽大厚实的手掌将苇叶从污乱的垃圾堆里捧了出来。四目相对,擦得锃亮的镜片后面是他的瞳,似有星辰在闪烁。
他说:“你好啊,我是伊子辰。”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伊”,“星辰大海”的“辰”。
苇叶蹲坐在他的掌心里,来自他体内的温度,如潺潺的小溪一股一股传递进苇叶的身体。她小心翼翼地低下头,伸出小小的舌,犹疑着濡湿了他掌中央趾甲大小的一块区域,留下的还有刚刚狼吞虎咽的火腿肉罐头的味道。
那一刻,伊子辰的身影站在光里,风姿迢迢,玉树琳琅。
苇叶张了张嘴,非同往常,这一次发出的不再是幼犬的呜呜嘤咛,她说:“子——辰——哥。”
池苇叶偷偷爱上了伊子辰,却不料他如蒲公英散开,此后到处都是子辰的模样。苇叶一点都不遗憾没有在最好的时光遇见子辰,因为遇见子辰哥之后最好的时光才重启。伊子辰告诉过她,生活坏到一定程度就会好起来,因为它无法更坏,努力过后,才知道许多事情,坚持坚持,就过来了。苇叶努力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新的发现和挑战,只要心怀正能量,就能披荆斩棘,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苇叶开始积极向上,向前奔赴。子辰哥一个阳光般和暖的微笑,就能映照出这株小草一天彩虹般的心情。这份罗曼蒂克的爱姗姗来迟,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红的炭火。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她双手合十,静然祈祷:“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也许为来为去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个有可能性的男人。
子辰尖削的下巴抵在苇叶那华泽的白肩膀,她薄薄的红嘴唇冷不丁一下子蜻蜓点水在子辰峻整的鼻峰,清炯炯的大眼睛深情地望着这个男人,扑簌簌的长睫毛如蝶翅扇动着,颤抖着。子辰眉目开展地笑了,嘴角向上兜兜着,是连艺术家都造就不出来的完美弧度。
那是她生命中最高光的时刻,每一句都如同烈火烹油,将她的依恋,越烧越旺。风轻拂,花绽香,雪飘落,星辰洒银辉,他们于风中相拥,爱情在雪月间永恒。这世间最美的景,都不及他在她身边。
池苇叶开始循序渐进地一点点扯下脸上戴了多年的面具,就像小时候那样,无比率真地活着。世界上有一些人就是这样的,他们很不走运,当他们真情流露的时候反而会使人发笑。 但苇叶压根不在乎这些龇牙咧嘴、指指点点的世俗之人。因为——子辰哥总是告诉她:“做好你自己的,你老是管别人干什么?”
苇叶也曾雅兴大发,一时技痒,挥笔作下情诗一首:“绾绾青丝,挽挽情思,任风雨飘摇,人生不惧。浮生一梦醉眼看,海如波,心如皓月,雪似天赐。你自谦谦君子,我亦永不相弃!”缠绵悱恻之中是二人对未来满满的期盼。
其实,最初的他们,全然不是这样的。
奥斯汀在《傲慢与偏见》中说:“要是爱你爱得少些,话就可以多说些了。”是啊,潜意识里跟人吵架骂架从来没输过的池苇叶,在伊子辰面前却往往被人误解成纯天然口吃和聋哑人。子辰给苇叶点了一个赞,路人甲乙丙丁却无意看到女孩一个人咧着嘴笑得像一个傻子;子辰给苇叶发一条微信,短短一句话,女孩就像在做阅读理解,从主谓宾定状补的语法结构到文字修辞之下的思想感情。他坐在女孩身边,尽管隔着一条银河系,他什么都没有做,紧张到肢体僵直的女孩又临时患上了帕金森。
苇叶永远不会知道,子辰脚上穿着的球鞋,吊牌藏在了鞋帮内侧,早看不出原色的白袜子上面的洞比袜子大。
寒冬腊月里,伊子辰干脆打肿脸充胖子,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质夹袍。苇叶拥着他,他总是将苇叶无处安放的双手环在腰间,说:“抱紧一点。”苇叶情动得一塌糊涂,以为他是真的爱她。殊不知,他只是冷,贪婪地汲取着苇叶夹袄的热气,里面填充了市价极高的鸭绒。
沙漏,外壳是木质与磨砂玻璃,无声流淌着的是最淳朴的颜色,是武当派比武时袅袅的一炷香。微观视角下金黄的颗粒在缝隙中无可避免地坠落,宏观视角下壮阔的伊瓜苏瀑布,流淌中的是时间的洪流。
子辰说:“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挤,总还是有的。”
苇叶笑嗔:“考考你,这句话是哪位贤人说的?”
子辰一头雾水:“咸人?加盐了吗?”
苇叶哑然失笑,只得转换为大白话:“哪一个历史上的名人所说?”
他有些局促,却故作高深,抑扬顿挫地说:“鲁迅。”
自小沐浴在书香氛围的池苇叶文学功底极其深厚,她永远不会猜到,学历没有她高,当然也没有看过几本书的子辰哥,为了她,一夜未眠,味同嚼蜡地啃噬着《鲁迅文集》。
有那么一瞬间,池苇叶真的是伊子辰的希望。
伊子辰悄然坐在池苇叶的身旁,他疑惑:“你为什么不做学习笔记?”
苇叶随口应答:“太过完美的笔记容易被我束之高阁。”
下意识的条件反射让伊子辰几乎忘却了伪饰:“‘束之高阁’是啥意思?”
苇叶咯咯笑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形容做好学习笔记之后,藏在高高的柜子里,也不复看,让它落灰尘。”
子辰从脸到脖子一下子红成了猪肝色,那是少时梦想的意难平,青年摸爬滚打的辛酸。只可惜,在一旁狂笑不止的苇叶并没有注意到子辰眼眶里轻轻一触便会滚滚而落的泪水。
无数个夙兴夜寐的日日夜夜,小指骨节上都磨破了。苇叶洗漱后回到自己的书房,刚才忘了关台灯,米白色的灯身,倒L字式地在窗台上,乳白色球形玻璃罩还亮着,映在凌晨淡灰蓝色的雾面上,不知怎么有一种妖冶的感觉。她像给针扎了一下,立刻去捻灭了灯。
大考的清晨,那萧条的心境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凡尔登战役”里视死如归的法军战士在朦胧中遥望德意志大军摆阵,最骇人的完全是等待。子辰一直默默陪伴着她。
快乐总是昙花一现,跟着来的,是漫无止境的折磨。不是他变了,而是郑凯玥出现了。凯玥,凯玥,凯旋归来的月中女王,与苇叶的射日英雄后羿两情缱绻。
23岁那年的初初相识,池苇叶以为,一声子辰哥,一世子辰哥。现实狠狠抽了她一记耳光,是她太天真了。苇叶,苇叶,韧如丝的蒲苇之姿漂浮在池中,那束光不见了,暮色再次降临,无根无依的浮萍游移不定。黑黢黢的夜,苇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却看不清这个世界。
凯玥,苇叶。从名字看,池苇叶就输得一败涂地。
凯玥是月宫嫦娥,趁后羿不在,自私地吞食了西王母那里的不死之药,获得长生。而后羿,这个拉弓搭箭射落九个太阳、拯救天下苍生的大英雄却在人间遥望着那钩银月,他的凯玥怀抱玉兔,也在目若秋水地盈盈睇着他。后羿无法忍受思念的折磨,化作星辰洒满银河,守护着月宫里的凯玥。
那么,苇叶呢?
不过就是漂浮在一池死水之中的一片草芥,绝望的,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后来,那束暖阳与苇叶的灵魂水乳交融,清澈的溪流开始源源不断地注入这池死水,它越来越澄净了。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池中生长着的,虽是柔韧如绸丝的蒲苇,她的心也像磐石,永不转移。
苇叶就这样等着,等着,在黑漆漆的夜幕中自欺欺人地等着,在满怀希望中憧憬地等着。
终于,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打破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苇叶不由自主眯起双眼,她的眼神顺着光束向上攀爬。
云翳遮住了日光,子辰和凯玥站在云端,携手相视而笑。凯玥的笑声如断了线的银铃一般,叮铃铃从高空大珠小珠地落下,砸在苇叶的心上,质地细腻温润的羊脂白玉泛起一圈圈黯红涟漪,碎牛肉的血色,蒸熟了,却被倒进狗食盆。时值盛夏,砸吧着嘴的犬浑身生满了冻疮,伸着黯红的舌哈哈地散着热。夏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
自此以后,子辰和凯玥,如星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窸窸窣窣的小痛,苇叶一天也不能制伏。身陷囹圄,没有办法洗澡,背上爬满了蚤子,它们咬得她忍俊不禁。痒,掩饰了咬啮性的痛楚。
就连小弟弟一觉醒来,在床褥上溺了尿,也知道先大哭起来以博取同情,来免于责骂。年长十八岁的苇叶心智却还不如一个学龄前儿童。
渐渐没有了水源供水,一池清塘也会完全枯竭。对于他,她已经倾尽全力,做到了极致。爱的消逝是一个缓慢的过程,犹如孤岛沉入海洋,一寸,一寸……
客厅里顶灯的硬塑料罩子让小弟弟使刀耍杖搠碎了一洞口,因此苇叶每每一开灯总会诡奇的亮堂,倒衬得青天白日的屋外愈发暗沉沉。苇叶抱臂立在从灯罩洞子口射下的灯光里,穿着一件素白软绸长袍睡裙,尖而长的指甲水葱似的,纤纤十指紧紧扣在一起,相互缠绕,像是要扼死脑海中频繁出现的那个人影。
苇叶推开两部片酒排式半截百叶门,伴随着褶与褶之间的吱呀声,阳光似脱缰的野马,带着蓬勃的朝气,瞬间涌进屋内,在地面上铺洒出一片金黄。似曾相识的感觉,实则似是而非。
她走出房门,来到一所天主教堂,阳光洒在宝蓝、明黄、翠绿相互交织的琉璃瓦上,闪耀着宝石的光泽,是一幅令人目眩神迷的画卷。
神龛面前,修女们在做弥撒,纪念着耶稣的牺牲,还未入户就听见喃喃的齐声念拉丁文,使苇叶的心里一阵平静。池苇叶的小皮靴后跟踏着水门汀的楼梯,往事历历在目,像一汪浅水,水滑如油,浮在呕吐前翻搅的心头,封住了,反而更想呕。
苇叶有些婴儿肥的圆脸上一双下梢眼,两鬓高吊 ,梳得虚笼笼的,马尾缚着当即最流行的钢蓝阔条纹塑胶束发带。还记得,那年第一次见到伊子辰,他便是穿了这样一身斑马条纹衬衫,暗淡、冷硬的颜色,像具有现代感和工业感的钢铁,可他热情似火的性子又使得这一切如此忸怩。
或许,他只是享受于她看向他充满崇拜的目光,徜徉于她为他构造的乌托邦,那曾是他们二人的全世界,没有穷困,没有压榨,能让他暂时忘掉现实的凄凄惨惨。
可他终究还是要寻觅一个现实中的女人,充斥着下里巴人的通俗,可以与他携手应付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而池苇叶,是太过追求完美的浪漫主义者,若是有那么一次鸡毛蒜皮的吵嘴,苇叶一定会做出让他比死了还要难受的事情。他绝不允许日后的婚姻生活葬送了他们曾经的风花雪月。
于是——
伊子辰把他生命中爱情的区域,专门为了池苇叶而设置成一片高浓度硫酸海。尽管苇叶可以为了他,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哪怕被灼烧到面目全非,碎骨支离,女孩也愿意。可是,他却在这片浓硫酸海域的四周砌筑了密不透风的围墙,墙上贴着大字报:严禁她进入!
伊子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夜深人静,枕头里藏满了发霉的梦,苇叶的梦里住着无法拥有的人。女孩终于明白了,即便自己耗尽一生,也换不来子辰哥一句“有可能吧”。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以前总说,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后来才懂,水中月捞不起,心上人不可及。
苇叶穿过又弯又长的小巷,来到伊子辰住的房子前,没有门,没有窗,苇叶拿着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隔音墙。
“苇叶,你在等什么?”
“我在等我的爱消失。”
伸手怕犯错,缩手怕错过;进一步没资格,退一步舍不得。
苇叶在寺庙偷偷替男孩求了平安,世人都不知道,只有菩萨知道。住持说:“情不知其所起,而一往情深,人这一生有多少的情不自禁?又有多少的不得已而为之?缘分让你们二人相遇。爱了,却不能相守。注定只是彼此的过客,短暂地走了一程,却走不完这一生。”
苇叶不愿再纠缠他,更不要伤害他,不哭了,也不闹了。这个时候一定要保持清醒,不管多么不舍,多么痛苦,都不要把这份感情变成灾难,更不要变成子辰最恨的那个人。别情绪上来那一刻,就忘了子辰哥所有的好,满身刺地戳向他,只顾着吵架说狠话,却忘了这两个人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虽然他可能没有给她一个满意的结果。但伊子辰至少在池苇叶苦难生活里照亮过她,驱散过她的孤独,这对于两个人来说已经很幸运了。人生就是这样,所有的事情都有道理。但唯独爱这件事,谁也说不清楚。所以遇见一个人并没有错,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忘不了一个人也没错。错的是缘分,错的是不合时宜的相遇。
苇叶喜欢她的子辰哥,所以希望郑凯玥会替自己爱他,希望他们过上如诗如画的幸福生活。如此一想,暖阳照耀在女孩语笑嫣然的脸庞,心房的酸涩却在流淌、蔓延......
池苇叶终究还是闭幕了一直以来锥心刺骨的一往情深,对他所有的美好幻想陷入了尾声。曾经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最终也不过是“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但善良的苇叶依然为神灵奉上一炷香,纯挚地祈祷:“愿天下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念念不忘,皆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