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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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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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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黄时节

 黄河边上,中条山畔。字典将此地描述为“大河弯曲、水草丰茂”之处——在这里,黄河拐完最后一道弯,向东奔流而去。村后的的土塬,沟壑纵横,黄土里深嵌着被冲刷的圆石。小时候娃娃们常来这里玩耍,经常会捡到一些发黑的骨头,村里的大人们说是“龙骨”,古人曾在这里生活。我在这里长大。

  儿时,我是爷爷忠实的“小尾巴”,他走到哪,我便跟到哪。最爱守着他的磨面坊,帮着撑袋子、递“口系”(方言,系袋子的绳子)。爷爷总会笑着塞来几毛钱的“工钱”。磨坊边有道大坡,祖孙俩常合力推着“二八大杠”往上驮麦麸,一前一后。回到家,奶奶早已冲好了鸡蛋汤。爷爷低头吸尽碗里清汤,我尽情的享用碗底的稠絮。夜晚,枕着爷爷的鼾声,听着窗外河岸边火车鸣笛的尾音,安然如梦。

  中学出村上学,常不想早早离家,馍馍装好,总会溜到后屋,爷爷总是给装些耐放的酱菜,再塞些零花钱。后来父母外出,便全权托由爷爷照看。镇上的学校需在村下高速路口等车,往返要经过长长的陡坡。上学时,爷爷每次都坚持送我到坡底,远远望去,长坡尽头泛白的黄河水,像一条细线消失在远方。有段日子,我厌学的念头疯长,一次次逃学回家,爷爷又一次次送我到路口。有一回接送途中,土路颠簸,车子侧翻,爷爷的肩膀骨折了。我依旧无心向学,老师三番五次叫家长……最终辍学。

   回家跟着种地,村里人热情,上下地的路上碰见总免不了一阵寒暄:“这是那个大孙子吧?放假了啊!”爷爷总是挡着,应道:“娃累了,歇歇……” 。爷爷种地“执拗”,总是该施肥时施肥,该除草时除草。“收成多少,是天的事。”说不过爷爷,便常坐在地头,时而远眺着蜿蜒远去的黄河水,时而拔根狗尾巴草胡乱的吹着……一日正在沟岭边捡麦,忽然大风阵阵,天气骤变,一场大雨袭来,我抢过了爷爷身上的背篓,泥泞的水中,碎枝划破了我的脚,背篓里干瘪潦草的麦穗和几颗歪瓜洒落一地。心中忽然一紧,闪现出父亲离乡时那句“再也不种这怂地了,还能在这沟沟中呆一辈子啊!”

  端午将至,粽叶飘香,我拒绝了奶奶让留下过节的安排,连同冬天的衣服也一并收拾好,踏上了北上的列车。车轮滚滚向前,窗外的沟壑梁峁急速倒退。路边偶尔闪过几处低矮的坟茔,仿佛目送着一茬又一茬离乡儿女的远行。到了省城,当补胎学徒,炸油条……没一样能坚持几天,便住回了父母做买卖的地方。因多年留守,我与父亲常沟通不畅,摩擦不断。有次他骂完捣蛋的野猫,顺带瞪了我一眼,我如芒在背,自觉碍眼,经常索性蜷在出租房蒙头大睡。眼看一事无成,年纪又太小,后来,在父母引导下,去了一所千里之外的中专学技术。或许,只要不浪迹街头,便是好的。

    中专在晋北,《星光大道》赛事正酣,校园广播里阿宝高亢的“哥哥我走西口啊…”撩动着心底的乡愁,我也竟想起多给家里打打电话。每次接通,劳作一天的爷爷,沙哑的嗓音总带着不变的叮嘱:“别放弃,多读书,每天一点点,总会有用的。”执着如耕田。爷爷的话,如犁如铧,竟在不知不觉间,深深翻动着我的心田,我竟也爱上了泡图书馆。毕业参加对口升学,侥幸考上了大专。

  眼看似乎步入了“正道”,爷爷甚是欣慰。他告诫道:“要上进,不能像和尚的帽子——平不塌。”大专学旅游,实习时在酒店,每日端盘倒醋,一遍遍地将地板拖至光可鉴人,腰酸背痛。苦闷中我又常向爷爷诉苦。他总耐心道:“别光抱怨,哪行都能出彩。”我坚持了下去。实习结束回家,走在爷爷身后,竟发觉已超过他半头,爷爷的肩膀扛着锄头,显得更驼。

   毕业迷茫之际,恰逢部队招兵。我萌生了入伍的想法,爷爷支持。陪着我一次次颠簸,往返于县城报名体检……腊月下雪,绑着防滑链的汽车艰难的爬坡,车窗外厚厚的积雪覆压着田间麦苗儿,看得人压抑。爷爷好似关注到我的心思,叹息道,“你看这麦啊!不经寒不成器!”爷爷生平最不爱打搅别人,为此经常连亲戚们也埋怨。怕我体检被刷,他竟揣着家里的花椒硬是要塞给接兵干部……入伍前夕,爷爷领我去给从未见过的外公上坟。纸灰随风盘旋,我看到在坡下的花椒地里等我的爷爷,正低头擦拭泪眼。

  入伍之后, 爷爷常鼓励“耐心,坚持,做好改变!”奶奶电话里说,爷爷爱上了央视七台(军事频道),每日坐在桌前吃饭,总是唤着让奶奶“按到7,按到7……”。我寄回家的军装照,爷爷贴在了进出门的墙边上,每次看到,总会骄傲着叹道“不知道娃训练苦不苦啊,能不能坚持住啊!”部队紧张严肃……一年后,我也逐渐习惯。一次看完电影《弹道无痕》,我在观后感写到:“对亲人最大的告慰,就是把炮打好!”在外驻训一日,母亲声音发颤来电:“你爷……病得不好。”我请假买票,像是归家,又知道是去告别。

   回到医院。当看到床头“失代偿期”的卡片,瞬间溃决。爷爷再不像屋后那座伟岸的后山,我拘谨的应对着探病的亲戚。爷爷消瘦的身躯强撑着坐起,五百多天未见的祖孙,低语畅谈,病房里时不时漾开久违的笑声。得知家人已安排姑姑陪他去省城“复查”,我连夜购买到同航班的机票,次日也坐在了他的座位旁。 省城医院数日,白天听爷爷细数过往:儿时从生产队领饼,边走边啃,人到家饼也吃的差不多了;十四岁去舅舅家顶门立户,成了家中主力,常劳作至深夜;磨面四十余年,赡养老人扶育后人的许多事……爷爷说他这辈子,“不欠人钱,不欠人情。”晚上,睡在爷爷身旁,仍像小时候一般踏实。

   假期将尽,归队的前一天,爷爷执意催我回去陪父母。傍晚,又再三催促,姑姑也轻声附和。望着他深陷的眼窝、枯槁的身形,我决然的转身,没有回头。归队半个月后,爷爷永远的离去。父亲后来说,爷爷走前选好了安葬之地,建议了宴席请的厨师;咽气前,他摆手支开了在屋里嬉闹的小外孙。爷爷病重期间,他的侄儿侄女们也日夜守护!

  半年后退伍,我迟迟不愿回老家。十来多天,父亲多次欲言又止,我们都没有提及爷爷。回到老家那晚,姑姑们强拉着我看爷爷葬礼的录像。唢呐声响,一刹间泪如雨下……镜头里,爷爷生前收养的“小白”,静静蜷卧在灵前;十里长坡两侧,麦浪金黄,蜿蜒的土路上哭声起伏,围观者不时拭泪。姑姑说,那年庄稼格外好。

   爷爷走了。两年后,遇到知心的爱人,成家立业;七年间,女儿茁壮成长,总爱指着橱板上爷爷照片问东问西;十年后,继续求学,我将爷爷的爱,写在了硕士毕业论文的致谢里:“爷爷用尽全力,完成了最后的托举……成为我继续前行的不竭动力。”如今,走在路上,我总会轻轻驻车,望一望无边的麦田,总会静静地等待步履蹒跚的老者安然过路;也依然保持了关注新闻的习惯,时时提醒自己,于力所能及处,多行一份微举。

   祖父长眠的中条山畔,年年麦熟,岁岁金黄。翻涌的麦浪无声,却浪浪相续。返乡的父亲也接起了爷爷的磨坊。金黄的麦粒簌簌地被吸进全自动的磨粉机,散发着微黄的新面粉细密地倾流而下,磨坊又热闹了起来。磨坊外三三两两老少乡亲们,围着嬉闹的女儿逗趣,絮絮讲述起磨坊的陈年旧事……一只蜻蜓轻轻悬停,掠过女儿高翘小马尾辫,又缓缓地,飞向无际的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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