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寂寂

第一是活着

大相国寺方丈释心广法师有一则手书我很喜欢，那是一幅洒金黄宣上落的“我有我法”。空了的禅房能有幸供奉这幅字也是机缘所致。世上的事莫不如此，天空鸟飞过，水底鱼游走，都有自己的“法”、自己的“道”。尘缘深种的你，悟到自己的“道”，找到自己的“法”了吗？

空了有幸与许多大德法师相遇，相遇的地点有时在大德法师行经处，或就在空了的禅房。与大德法师的每一次遇见都是一次最好的参禅，也是一次清洗心空的过程。

空了又有幸与更多施主相遇，相遇的地点是在行往禅房的路上，有时就是寂寂人海。与芸芸施主的每一次相遇也是一次最好的参禅，也是一次清洗心空的过程。

人海寂寂，是因为人声喧嚷，而你内心寂寞。

芸芸众生中也有大德，是因为有禅心，处处皆禅。

执着生嗔怨，挂碍生寂寞。

空了要做的，是用一捧白水，洗去你的寂寞和挂碍。

你不妨明白一个道理：与其堵心，不如放下。拥有佛心，你就是大德。

有些施主说想不开，屡屡发愿想到另一个世界去。

问题是，你去到那个世界就是去见佛祖，就是去往极乐世界了吗？

空了不以为然。

在这个世界都活不好，谁敢保证去了别的世界又能如何！

人生是最好的修行。

这是最好的禅。

最高的禅的智慧。

或者说，这句话可以这么断句：人生，是最好的修行。

人活着，是最好的修行。

活着都不要了，还谈什么修行呢？

禅讲抛弃挂碍，从来都不是要你抛弃道义、责任、义务。

空了侍奉师父，体恤同修，为世界各处灾难祈福，用攒下来的不多的月俸捐献给灾民，都是无法抛弃也不可能抛弃的道义、责任、义务。空了每日还要吃斋念佛，修读古籍和今人智慧，解答进香施主们的人生疑义，启发施主们解开心结，这些日常功课也都是无法抛弃也不可能抛弃的道义、责任、义务。

不活，一切可能都没了。活着，一切才有可能；活着，才有一切可能。

活着才有一切。

人生是最好的修行。

空无师兄的发明

有一位施主曾经闹着想出家。

空无师兄问他：“你想好了要出家吗？”

这位施主头点得比鸡啄米还快：“想好了！”

“真的想好了？”空无师兄再次确认。

“真的想好了！”这位施主这回头点得有鸡啄米的二次方那么快了。

“你确认你真的想好了？”空无师兄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提醒他。

“我确认我真的想好了！”这位施主这回不点头了，改为直勾勾地看准空无师兄。因为他发现自己仿佛在学舌：空无师兄发一句问，他就答一句，除了改下人称代词，说话的语气由疑问句改为感叹句，其他只字未变。

他大概感觉有些难为情吧，于是补上一句：“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诚意吗？”

空了刚好目睹了这一场，差一点笑了。

空了赶紧憋住了，因为空了认为自己这时候笑一是逃不脱不信任那位施主的诚意的嫌疑，二是有些不尊重那位施主。空了憋得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空了这么说不是胡诌，出家人不打诳语，在家人也不打诳语，空了脸红是打小就有的习惯，一激动就会脸红；此外空了脸红的同时会发热，自己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啊脖子啊那块发烫。脖子上暴青筋空了倒是没注意过小时候有没有过，这个是在空了旁边站着的空性小师弟告诉我的。

这位钱姓施主用信誓旦旦的诚意打动了空无师兄。

空无师兄因此创造性地给他一个月的“见习修行”期。

为这事，主管收徒的空山师兄狠狠批评了空无师兄。因为空无师兄手伸得太长，伸进了不该他管的地盘。更重要的是，禅院里根本没有“见习”修行一说。这是空无师兄的发明。

事后空了、空性小师弟等几人围着空无师兄一起笑了很久。另一个师弟空谷甚至下结论说空无师兄的发明创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空了为此专门查了书，没找到答案。

空了后来想到上网，网上查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八个大字，却还是查不到空无师兄到底是不是“见习修行”的第一发明人。

不过空了还是有收获的：空了知道了这句话的出处是大诗人陈子昂的名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空无师兄的师父心缘师叔和方丈师父却都没有怪他。心缘师叔反倒在一次早课后夸空无师兄做得对。

这让空了和其他师兄弟都想不通。

事实证明心缘师叔的远见：空无师兄真的做得对。

这让我们对空无师兄有些刮目相看。

因为大家平时都不大看得起空无师兄。

看不起他的原因有好多，比如，他脸上总是挂着一副不大正经的表情，空谷小师弟说，这是“流氓大亨”表情。“流氓大亨”长什么样？我们都没见过。从空谷小师弟说出这四个字以后，大家想知道“流氓大亨”长什么样，都会往空无师兄身上瞅，那意思再明白不过。空无师兄倒也不以为忤。

再比如，禅院里来了施主，遇到漂亮的，尤其是穿着比较衬托身材的、长相又格外漂亮的，他都会多看几眼。这让大家坐实了他“流氓大亨”的身份。

他背经的速度慢，如果不算最老的喜欢在大家早课时拿把秃头扫帚扫院子的心谅师伯，空无师兄背经的速度就是最慢的。当然，空了背经的速度也不是最快的，记性最好、背经速度最快的要数空性、空谷几位小师弟，轮流掌经的师兄弟们手中的戒尺从来都没有机会落到几位小师弟身上。这里先继续空无师兄“发明”的故事，掌经的故事留在以后再讲。

谁能想到让大家不怎么看得起的空无师兄竟有先见之明呢。——也就不足十天的光景，那位鸡啄米口口声声说要出家铁定要出家的钱姓施主终于有一天找到空无师兄说：“谢天谢地，我想通了，我吃不了这碗饭！”

心缘师叔在早课时总结说，这就是执念。原来空无师兄看到了钱施主心里的执念，而我们其他师兄弟却懵懂不知。

棒打老虎鸡吃虫

棒打老虎，老虎吃鸡，鸡吃虫，虫吃棒子。什么事都有劫数，有一生，就有一克。

无忧师父已经不止一次责备过，这个游戏玩不得，造孽呢，有违佛门清净。有凡每次都会吐吐舌头，敛手垂头而立，做出一副后悔莫及的神情。其实有凡是真后悔。无忧是寺里有名的高僧，方丈堂里打坐的无能方丈说了，无忧师父这样的人，几百年才出一个。无能方丈的话总是不错的，他的眉毛都有一拃长了，寺里以聪明著称的有为师兄说，眉毛越长的人越有智慧。有为师兄这么说时，不止一次暗示有凡他们打看他的长眉毛。有凡仔细打看过，有为师兄的眉毛很长，眉梢飞起。有一次有尘师弟他们捡来香客们丢弃的一把小尺子，量了量有为师兄慷慨提供的眉毛，竟然有两厘米长。有凡也贡献了一根眉毛，不过很可悲，有凡的眉毛只有半厘米长。有凡很难过，觉得自己慧根不如有为师兄。再念经修行时，有凡会在心里祷告眉毛长长，赶快超过有为师兄。可惜不幸得很，过了几天有凡再量眉毛，还是只有半厘米长。有凡一度有些灰心，念经的时候偶尔会走神。无忧师父手里的一根柳条总会在有凡走神到眉毛长短的当口啪的落下来，震得有凡出窍的魂魄即时归位。有为师兄他们不止一次想着谋到无能方丈的一根长眉毛，甚至派遣有尘他们跟踪方丈，还买通了无能方丈身边的沙弥。沙弥青青的头皮，下巴上软乎的绒毛刚要露头。沙弥叫有悔，有凡他们搞不懂有悔年纪轻轻有什么可悔的。买通有悔的代价很大，先是有尘师弟贡献了喜欢他的施主施舍给他的潘婷洗发水。有尘师弟是颤抖着手递出那三袋洗发水的，他想给有悔四袋飘柔而不是三袋潘婷，有悔不干，有悔说，哼，我还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偏不叫你霸着潘婷！潘婷除了是洗发水名，听起来还像个人名。有尘他们明白，但不说出口。可花花肠子是什么？霸是怎么霸？有凡不清楚，有尘和有悔也不清楚。只有有为清楚，有为说，霸就是亲嘴，花花肠子就是肠子里装满了想亲嘴的坏水。有凡听到这里咽了一口唾沫，有凡发觉自己这个动作时内疚了几秒钟，心里不住念善哉善哉罪过罪过，扭头发现无悔和无尘也咽了唾沫，内疚感才稍稍减轻一些。有凡他们买通有悔的第二招是替有悔值日，担下这个担子的是有凡。因为有为师兄出这个点子时有尘师弟他们都推托自己的经背得不熟，洒扫水平达不到无能方丈的要求。有为师兄说，你们总不能让我来做这事吧？有凡和有尘他们一起赶紧摇头说哪能哪能。就这样，师兄弟的手都指向了有凡。有凡成了替代有悔值日的人。有凡嘟囔着扫落在石阶上的落叶，扫一片落一片，扫两片落两片，有凡就有些生气，觉得是有悔过分了，一根眉毛而已，至于吗，又是潘婷又是值日。有凡的牢骚发了不到一个时辰，在早课结束前牢骚断了——无忧师父从禅房那儿出现了，先出现的是软底布鞋，再出现的是洗得发白的水蓝色长衫，最后跳脱出来的是明晃晃的脑袋。当然，从方丈堂里望出来是这样，从有凡的角度看来更是这样，只不过要慢了好几拍，看的角度也是从下抬起眼睛往上看。有凡的目光最后定格在无忧师父稍显凌厉的双目上，无忧师父面有愠怒之色，还没待无忧师父发作，方丈堂的门扇咣当往里打开，又咣当往外合拢，有悔抢了出来，夺过有凡手里的笤帚，闷声闷气地把一地落叶扫得飞到半空。可以想见，无能方丈的眉毛泡汤了。有为师兄他们也在有悔抱出来晾晒的无能方丈的褥子上认真寻找过，一根白色的毛发都没有。值日的事不敢提了，有尘再颤抖着手贡献再多的潘婷，有悔也不为所动了。丈量方丈眉毛的事就此告吹。好在有为师兄他们有的是事要忙，有的是兴奋点需要关注，很快就忘了方丈眉毛的事。只有有凡偶尔在无能方丈讲经时会盯着方丈的眉毛看一会，在虚空中伸过一把尺子到无能方丈的眉前。

无量禅寺是一座千年古寺。据说山门上的四个字是乾隆爷御笔。无量禅寺并没有因为乾隆爷题了字就身价飞涨。多少年都是默默无闻卧在老石绿树之间，苍苔上阶，蝉鸣鸟叫，渐渐有了垂垂老态，却又隐隐露出生机。有为师兄他们在论道的时候谈到无量禅寺的老，常常心生得意，有为师兄摸着圆圆的头顶说，什么是禅？这就是禅。无量是什么意思呢？自从透露过一次这意思给有为师兄，遭到有为师兄嘲笑之后，有凡再也不敢问了。有为师兄说，嘁，这都不知道。有尘师弟事后偷偷趴在有凡耳边说，有为师兄多半自己也不知道无量是什么意思。真的吗？有凡眼睛睁得老大。有为师兄会不知道吗？有凡有些将信将疑，心里同时涌上一股甜丝丝的感觉，像喝了一口井水镇可乐那样过瘾。你知道什么意思吗有尘？有凡问有尘，见有尘也摇摇头，有凡心里不禁生出有了同盟军似的些许快意。有凡后来在上香的香客遗留下来的一张包裹香火的旧纸上发现了这样的话：是无量，为无量，无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