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讨厌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事物,但我想还是保持一点希望比较好,哪怕这希望如晨曦般微弱,只有一缕。西德尼·卡尔顿低语着。他在说这话时眼神穿越幽暗的山野,直视平旷的空地,眸子如月光般温柔。山野寂静无声,粗犷的筋骨勾勒出不羁的疏狂,显现出坚硬不屈的骨架。月光轻柔地撒下它的余晖,如同一层清冷的寒霜,将他的身影拉得纤长,伶仃,仿若一柄遗弃荒野的剑。
我也随着他望着远方愣了神。可就在突然之间,他毫无征兆地迈开脚步,向山野的深处开始跑去。那奔跃的姿态起初还有些踟蹰,而后愈加的肆意、不羁,直至后来的狂放。我愣在原地,茫然地看着他,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过来。不过片刻,再抬眼聚焦寻觅时,他已然开始在风中独舞。
山风呼啸疾驰,卷起了枯卷的枝叶,也卷起了他宽大的旧衣。他张开双臂,好似要拥抱整个荒凉的山谷进入他那寸草不生的心,又好似反抗命运的囚徒高举不公的锁链加以挣脱。这姿态无疑带着几分笨拙甚至是可笑,可他却浑然不觉,随着风的方向,踏着杂乱却又凌厉的舞步,旋转,跳跃,双手环抱温柔的仿若抚摸自己的爱人,可下一秒用力的将手臂一挥,好像冲锋的骑士挥动长剑劈开四周寒冷的空气。悠扬的月光,仿若深沉夜空下低吟的呓语,他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此刻就是他灵魂深处期待已久的仪式。
此时此刻,风成为了唯一的伴奏,他辗转腾挪,脚下凌乱的舞步踩踏在枯草与裸露的岩石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像一颗即使在裂缝中的种子也要生根发芽,绽放自己的生命,纵使命运不公也有力地回击。他跃起时,月光照亮他额前散落的发丝,也照亮眼底深处那簇始终未曾熄灭的、近乎悲壮的光焰——那是骑士的魂灵,是纵使被放逐到荒野尽头,亦未曾放下手中无形的剑。
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孤独而倔强,像一棵与风搏斗的老树,枝条虬劲,就算被风撕扯却绝不肯折断。
“卡尔顿!”我忍不住呼喊出声。我的声音再传出去时,瞬间被风撕碎,消散在这无垠的旷野。他像是全然未闻,又或者,这风、这月、这无垠的暗夜山野,才是他此刻唯一愿意聆听的世界。他的舞步更加狂放,仿佛要将沉积了无数岁月的尘土与黯淡记忆,借由这舞步统统从筋骨深处甩脱出去,带着果断与决绝。
不知过了多久,只记得云聚了又散,月光明灭。他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猛地踉跄一下,几乎跪倒在地。他顺势坐了下来,胸膛剧烈起伏,急促的喘息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抬起头,望向那轮高悬的、清冷的月亮,嘴角却扯开一个无声的、近乎透明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狂喜,只有一种疲惫至极后,灵魂骤然松开的平静,如同月光下的湖面,波澜不惊。
他带着舞后疲惫低沉嘶哑的声音道:“火……”
我们无言地收集起散落在坡上的枯枝。他动作很慢,却有种奇异的专注,仿佛拾起的不是柴薪,而是散落的星光碎片。篝火终于升腾起来,橘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寒夜。枯枝在烈焰中发出噼啪的脆响,爆裂出细小的火星,飞旋着上升,如同无数瞬间明灭又消逝的萤火虫。火焰映照着他被汗水浸润的侧脸,他凝视着跳跃的火光,眼神深邃,像是穿透了这升腾的火焰与燃烧的草木,望向某个更炽热或更寂灭的深处。
“你看这火,”他忽然开口,声音低缓,融在火焰燃烧的噼啪声里,“烧得真干净。多好。”他没有再说厌恶,也没有再提希望。烈焰在他瞳孔里跳动,仿佛焚尽了所有缠绕的荆棘与灰烬,只余下纯粹的光与热,映照着一种近乎澄澈的平静。也许有些沉重,但终究可以燃烧,可以照亮方寸之地,最终化为夜空中飘散的微尘,融入亘古的寂静与沉默。
我们在渐弱的篝火旁静坐,直至火焰最终黯淡下去,化作一堆温热的、微微透出红光的灰烬。寒气重新聚拢过来,但似乎已无法侵入我们周围那圈由火焰余温守护的小小疆域。
天光终于开始挣扎着浮现,东方山脊线上,先是渗出一点极淡的灰白,然后那灰白被时光躲在暗处的、难以察觉的、温柔的双手悄然的晕染开来,转成极浅的青色。夜的浓墨开始被稀释,山谷的轮廓逐渐清晰,显露出饱经风霜的骨骼与沉睡一夜后舒展的肌理。
卡尔顿站起身,好似冥冥中有一种指引,又或者是他发现了些什么,走向不远处一片低矮的坡地。他蹲下身,长久地凝视着地面。我走近看去,只见在枯黄草根的缝隙里,在昨夜寒风扫荡过的地方,竟不知何时悄然钻出无数针尖般细小、柔嫩到不可思议的新绿。它们带着一种近乎鲁莽的勇气,莽撞地刺破了覆盖的枯草与僵硬的泥土,向着熹微的晨光探出头来。每一株都如此微小,却又如此坦荡地汇聚成一片无声的宣言,宣告着生命那沉默而固执的循环。
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触了一下那稚嫩的叶尖。晨光散落在他的肩头,他站起身,面向那正被朝霞缓缓浸透的山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凛冽清冽,饱含着泥土苏醒的气息和草木萌发的微腥。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昨夜的悲壮,也没有狂舞后的激烈。他的面容在晨光里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种近乎温和的疲惫。他看着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阴霾,却也不是单纯的欢愉,更像一个跋涉过漫长孤单黑夜的人,终于看见了篝火,并决定在它旁边坐下歇息片刻,抬头看看夜空的星辰。
“该回去了。”他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稳。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山坡上那一片无声滋长、势不可挡的绿意,然后迈开脚步,踏上了归途。他的背影在渐亮的晨光里,不再像一柄孤悬的剑,倒像是某种已然与这片苏醒的山野精灵达成了隐秘和解的存在——纵然看穿寒夜漫长,亦甘愿再做一次光明的囚徒,在每一次破碎的尽头,向那不可扑灭的绿意俯首称臣。
他的脚步踩在沾满晨露的草叶上,深深浅浅,迈向山下微亮的方向。
刘展鹏
就读于石河子大学 汉语言文学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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