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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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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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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扎进年轮里

壹·青石板上的星子

立夏那天,我在旧物市场淘到块碎成两半的青花瓷片。

釉色是极淡的天青,碎纹里嵌着经年的尘灰,像极了外婆腌酸梅的瓷罐上那道裂纹。

摊主是个戴瓜皮帽的老人,用竹筷敲着玻璃展柜:“姑娘,这是从云水乡老井里捞的,地道的民国货。”

云水乡的老井在西街巷尾,井沿的青苔比我记忆里更深了些。

蹲下触摸井壁时,指尖蹭到块凸起的水泥——十三岁那年,陈砚在这里刻过我的名字,后来被居委会用水泥抹掉了。

井水里漂着片梧桐叶,叶脉间游过几尾小鱼,忽然想起某个暴雨夜,我们曾用搪瓷盆在井里救起过一只落水的雏燕。

贰·竹帘上的蝉蜕

梅雨季开始的第七天,我在后院发现串新的脚印。

青石板上的水洼里,拓着半只胶鞋印,纹路和巷口修自行车的周师傅的鞋底一模一样。

屋檐下的竹帘被风吹得掀起一角,去年钉在帘角的蝉蜕还在,薄如蝉翼的躯壳里,藏着整个2005年的夏天。

那年陈砚初二,总把数学试卷折成纸船,从教室窗口放进护城河。

我蹲在河岸捞纸船时,总能看见他趴在栏杆上笑,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想要展翅的纸鹤。“林晚秋,这次又考砸啦!”他的声音混着蝉鸣落下来,纸船上的红叉在水波里晃啊晃,像他偷喝我酸梅汤时,溅在白衬衫上的渍。

叁·酸梅汤里的月光

外婆的酸梅汤有三道工序:头遍水要浸着乌梅煮出骨血,二遍水得加洛神花染出胭脂色,三遍水需撒把干桂花吊香。

我蹲在灶台前添柴,看她用粗麻布过滤汤汁,蒸汽漫上来,在她镜片上凝成白雾。

“晚晚,去叫小砚来喝汤。”她往搪瓷盆里丢冰块,银镯子磕着盆沿,发出清越的响。

陈砚翻墙时总是带着风,书包带子勾住了葡萄藤,惊得架上的露珠簌簌落进他领口。

“阿姨,我闻到酸梅汤的味儿啦!”他把书包往藤椅上一甩,露出里面半块没吃完的麻饼,饼屑掉在青石板上,立刻引来几只蚂蚁。

外婆用竹筷敲他手背:“先洗手,看你指甲缝里的机油!”他吐着舌头跑向井台,我看见阳光穿过他湿淋淋的头发,在砖地上碎成金斑。

那个夏天的每个傍晚,我们都坐在门槛上喝酸梅汤。

陈砚总把冰块含在嘴里,发出“咯咯”的响,看我皱眉就故意凑过来:“怕什么,我又不会化掉。”

远处的护城河上漂着荷灯,卖唱的船娘摇着橹,吴侬软语混着桨声,在水面织出柔滑的锦缎。

陈砚忽然指着天上:“看,北斗七星!”我仰头时,酸梅汤顺着嘴角流进衣领,他笑得前仰后合,却掏出块干净的手帕递过来。

肆·暴雨中的纸飞机

台风过境那天,我在阁楼整理旧物。

木箱底压着袋晒干的茉莉花,香气早已散尽,只剩枯黄的花瓣。

楼下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跑出去时,看见陈砚被几个男人按在巷口的梧桐树上,他的白衬衫撕破了,嘴角淌着血,手里还攥着架纸飞机。

“叫你偷东西!”修车铺的周师傅举着扳手,“我新买的化油器,你当我不知道?”

雨水顺着陈砚的下巴往下淌,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我冲过去推开周师傅,纸飞机掉在水洼里,立刻被冲得皱成一团。

“他没偷!”我攥着陈砚的手腕往后退,脚踩在碎玻璃上,刺痛从脚底窜上来,“化油器是我拿的......我想卖了买颜料......”

那天晚上,外婆用酒精给我擦脚上的伤口。

陈砚蹲在旁边,手里捏着那架救回来的纸飞机,机身洇着暗红的血迹。

“为什么要帮我?”他声音低得像蚊子,“我真的偷了......”窗外的暴雨砸在瓦楞上,外婆突然开口:“小砚啊,明天来帮我修竹帘吧,钉子松了。”他猛地抬头,我看见闪电照亮他眼角的泪,像碎在深潭里的星子。

伍·木槿花里的秘密

巷口的木槿开得最盛时,陈砚送了我个铁皮盒。“生日礼物,别告诉阿姨。”他把盒子往我怀里一塞,转身就跑,白衬衫后襟沾着片木槿花瓣,像朵淡紫色的胎记。

盒子里是只精致的机械蝴蝶,翅膀用齿轮和发条拼成,转动开关,它就会振翅发出“咔嗒”声。

“哪来的钱?”我追上他,午后的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是不是又......”他突然转身,眼睛亮得惊人:“我在钟表店打工,帮王师傅修表!”他从裤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钞票,“看,这是第一笔工资!”梧桐叶在头顶沙沙作响,有片叶子落在他发间,我伸手去摘,他却突然抓住我手腕:“林晚秋,等我攒够钱......”

话没说完,巷口传来外婆的喊声:“晚晚,帮我去买包盐!”陈砚猛地松手,耳尖红得比木槿花还艳。

我攥着铁皮盒往杂货店跑,心跳声盖过了蝉鸣,路过镜子铺时,看见自己通红的脸,像被外婆的酸梅汤染透的晚霞。

陆·离别在台风眼里

立秋前一天,云水乡来了场罕见的台风。

我抱着外婆的酸梅罐往地窖跑,狂风卷着瓦片砸下来,陈砚突然从隔壁翻墙过来,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阿姨呢?”他接过我手里的罐子,指腹擦过罐口的裂纹,“我先送下去,你去拿手电筒!”

地窖里点着煤油灯,酸梅罐摆在角落,旁边是外婆腌的咸蛋。

陈砚蹲在我对面,膝盖上蹭着泥点,我们能听见屋顶的瓦片被掀飞的声音,像无数只手在撕扯天空。“我要走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比煤油灯的光还轻,“我爸在城里找了间铺子,修钟表......”

我手里的手电筒“啪嗒”掉在地上,光束在砖墙上乱晃,照见他颈间晃动的银锁——那是我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

“什么时候?”喉咙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每个字都重得拖不动。

他盯着跳动的灯芯:“明天一早。”

墙上的阴影突然扭曲起来,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扑过去,抓住他的袖口,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台风在黎明前退去。

陈砚的自行车停在院门口,车筐里堆着工具箱和几件旧衣裳。

外婆往他兜里塞了包茶叶:“城里喝不到云水乡的碧螺春。”他红着眼圈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工具箱里掏出个纸包:“给阿姨的,治腿疼的膏药......”

我站在葡萄架下,看他跨上自行车,白衬衫被晨露打湿,后背洇出淡淡的灰。

他骑过青石板路,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裤脚。

巷子尽头,他突然回头,风吹起他额前的头发,露出少年清瘦的眉眼:“林晚秋!等我修好全世界的钟表......”

话音被风扯碎,散在初升的朝阳里。

我攥着他送的机械蝴蝶,看他的背影拐过巷口,像枚被岁月吞掉的逗号。

葡萄藤上的露珠突然坠落,砸在青石板上,裂成千万片碎镜子,每片里都映着他骑在车上的模样。

柒·梅雨又至时

此刻我坐在老房子的门槛上,机械蝴蝶在掌心轻轻震动。

巷口的修车铺换成了咖啡馆,穿西装的男人捧着拿铁走过,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响。

周师傅的儿子蹲在门口玩手机,屏幕蓝光映着他染黄的头发,再也不见当年举着扳手的模样。

邮箱里躺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陈砚_钟表维修”。

附件里是张照片:古旧的工作台上,摆着半修复的青花瓷罐,罐口的裂纹用细银线锔着,像道凝固的月光。

邮件正文只有一行字:“酸梅汤的方子,我终于背熟了。”

暮色漫上来时,我听见巷口传来熟悉的铜铃声。

卖酒酿的老人推着三轮车经过,木桶上的蒸汽模糊了他的脸,却清晰了记忆里某个暴雨夜——陈砚抱着猫冲进院子,裤腿上的泥点和现在邮箱里的泥点,在时光里悄然重叠。

竹帘被风掀起一角,去年的蝉蜕突然坠落,掉进我脚边的搪瓷盆里。

盆里盛着刚熬好的酸梅汤,浮着几片陈砚寄来的干桂花。

远处的护城河上,不知谁放了盏荷灯,微光穿过越来越密的雨帘,像他当年看我时,眼里未说出口的星子。

梅雨终于落下来,一滴,两滴,砸在青石板上,砸在旧竹帘上,砸在我捧着酸梅汤的手背上。

这不是我们的第一个雨季,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有些东西早已在年轮里扎下根,比如酸梅汤的甜,比如机械蝴蝶的咔嗒声,比如某个少年在台风眼里说出口的,没被风吹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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