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徒小葛

小徒小葛

舍之

   从二OOO年的暑假开始，到今年春季这个学期结束，我的书法教学生涯已整整二十五个年头。岁月的长河奔腾不息，转眼间已是两鬓微霜。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初许多非常熟稔的学生现在已经记不起模样。世事恍如梦境，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相信缘份了，“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凡事都是因缘而生的。所以也就越发随缘，格外地珍惜每一段遇见的缘分。

  小葛和我有着极深的缘分。七年前一个早春的周日午后，小葛妈妈第一次领他到我们柳川公园的工作室里时，他还是一年级的学生，小个子小脸，眼睛里却透出一股子不易察觉的机灵劲来。记得那时教室外草木刚刚抽芽，朦胧的新绿飘浮在树梢，教室内飘着淡淡的墨香，弥漫着一片幽远的宁静。我正忙着手把手地教几个孩子写毛笔字。这情景似乎触动了小葛妈妈的内心，她一见面就对我说：“这里的环境真好，好喜欢你们这样的教学方式呀，我这孩子以后就长期跟定您学书法了”。这些年我也曾遇见过一些见面就很热情的家长。一般都是开始越热情，往后消退的越快，往往不能持久。所以也就报以淡然微笑，并没有怎么把这话放在心上。

   从此，小葛就跟着我学书法。说来也巧，我走上书法教学这条路，全因年轻时一次人生岔路口的选择。1983年的夏天，我以乐清中考状元的身份挤进了浙江电影学校--那年头考中专比上重点大学还难。在西子湖畔求学的三年里，出于对书法的喜爱，周末我用牙缝里省出来的钱，跑去上杭州著名书法家骆恒光老师的书法班。

  毕业后，我分配到柳市电影院工作，这份工作经常需要走村串乡，到农村放映电影。乡镇电影市场的衰落，理想和现实的巨大落差使我身心倍受煎熬，在1997年我得了一场大病。人生感到无比失望和迷茫。而唯有夜深人静我独自拿起毛笔,在宣纸上挥洒笔墨时,内心的所有焦虑仿佛都被抚平了。1998年春，我跟随柳川书画家半溪先生进一步深造书法。书法成了我强身健体，慰藉心灵的妙药，也让我重新找到了人生的定位和方向。

   我这时候虽研习书法多年，却总觉得自己仍在艺术门外徘徊。直到2002年考入中国美术学院书法系深造，有幸跟章祖安、祝遂之、王冬龄、金鉴才等诸多书法界名师学习，这段进修经历如醍醐灌顶，终让我窥见了书法艺术的堂奥--笔法精髓的传承。我发现自己对书法的理解有了质的飞跃，它让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

   自美院学成归来，我便立志以师徒相授、口传心授的传统方式，将那些得之不易的书法笔法精髓，播撒进更多年轻心灵。通过书法塑造他们的人生，这是我后半生的使命和梦想。

小葛刚跟我学书法那会儿，我很快就发现这孩子不好带。别看他安安静静、说话跟蚊子哼似的，可心里头的主见比石头还硬——你教他藏锋起笔，他偏要侧锋劈下去；你说捺脚要回锋收稳，他非甩出个燕尾来。

开始学写字需要先临摹字，临摹要慢下来，“慢工出细活”，要先仔细观察字帖上的字，然后照着字帖上的字一笔一画的写，小葛总是自有一套。而且动作又快又急，我发张练习纸，转身倒杯水的功夫他就"画"完了。说是临摹，他写出来的字却象道士先生画的符似的。

   同时和小葛来学书法的还有个孩子，那孩子临帖又慢又细心，临出来《勤礼碑》维妙维肖，我常开玩笑说他象台复印机。心里暗自高兴终于找到了个学书法的好苗子！可家长三天两头找我诉苦——昨天班主任拍来作业本照片，说这字写得龙飞凤舞，比没练过的孩子还潦草，要我赶紧想个办法快速提升作业质量。书法课堂是慢慢磨，越慢越好，靠基础打好，功夫到了自然熟能生巧。我跟家长解释：这得正楷根基扎稳了，等上高年级或者初中阶段学行书作业自然又快又好，现在急不得。谁知家长觉得我在画大饼，非说书法学了没用，硬是让孩子学了三期就退班。我心疼得要命——可人各有缘，有些种子终究等不到破土那天。

倒是小葛的妈妈，一碰到我 ，总是反复对我讲，你这样的教学模式真好，我是真心欣赏，这孩子跟着你们学了书法是福气。不但当面对我们这样讲，而且背地里逢人就讲，很快就帮助我们介绍了好几位学生。这些介绍过来的学生进步倒挺快的，小葛却几乎依旧是原地踏步，弄得我们心里怪不好意思的。

我们起初教毛笔字一概都是从唐楷入手，选的初学字帖是唐颜真卿的《勤礼碑》。颜楷规正、法度森严，一笔一画都得一丝不苟。小葛写颜楷，怎么写也写不象。他本来就不想学，是妈妈哄着劝着来学的，这样兴趣就更没有了。

小葛妈妈跟我说，希望我多鼓励让他对书法学习的兴趣能提升一些。又强调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小葛放弃书法学习。我本想如实相告，我该用的方法都用了，小葛在书法上确实难有起色，但见她如此诚心，话到嘴边咽了回去，终究没说出"另请高明"的建议。我明白，若是连我们这样用心手把手的小班教学都难以见效，这孩子恐怕此生就与书法彻底无缘了。

为了提升小葛对书法的兴趣，那段时间我费尽心思、左思右想。有一天突然灵光一闪。书法课上，我取出《爨宝子碑》字帖，郑重对小葛说道："正因为你是与众不同的孩子，老师特意为你选了这本专属字帖，与同学们练习的完全不同。小葛听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发现他两眼闪现出惊喜光芒。于是当即就开始教他。爨体笔法奇崛刚劲，直如刀削斧凿，结体稚拙率真，于歪斜错落间见古拙浑厚。小葛一临习这种字体竟很快就上手了，居然对这种独特的字体上了瘾。他的态度从此焕然一新，对书法的喜欢和以前判若两人。

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一下子拓展了我的教学思路。于是后来我在教学中，不再一概地让初学的孩子都写唐楷，而是根据学生的性格特点和兴趣爱好，选择最适合他的字帖。我于是下了功夫深入研究，在浩如烟海的字帖中寻觅，并且楷、行、篆、隶四种字帖融合打通，做到敏锐、精准捕捉孩子的兴趣点，适合哪个我就让他练哪个。就靠这一招，后来许多在别的机构学“死〞了的学生，经过我的手起“死”回生，重新焕发了对书法的热情，再加以后期的精心雕琢，都成为书法特长生。

这时候，小葛对书法的兴趣和热情虽然被激发出来了，但他的性格还是不静定，心很急，很难做到长时间专注。这样的性格特点，对于学书法来说，是无法深入下去的。那本爨宝子字帖，练了半个学期，新鲜的劲头过去了，他又随手写，写快起来，不细心观察了。我又遇到了教学的新课题。

后来我发现，凡是写在飘亮的创作纸上，他的用心专注程度，和写一般的练习纸上，完全不一样。于是我把字帖集成古诗的内容，自己先写出来，然后每节课都让他在创作纸上写作品。而且买了各种各样不同颜色的漂亮的作品纸，每一节课都让他写一幅不同的作品。我发现这个时候，不再用我提醒，他都自觉做到非常的专注、用心、细致。慢慢的，他变得心静下来了，写字不急了，也细心观察了。这个方法，后来我普遍推广到学生中，以写作品形式来作基本功练习，学生不但兴趣大大提高，而且比照字帖写入手更快，很自然地进入专注、细致的状态。长期坚持在我们这里学习熏陶，慢慢的人的性格会发生改变。使许多本来性格好动浮躁、专注力不强的学生，坚持下去也能在书法方面有一技之长。

在写了一段时间的爨宝子后，我根据小葛的性格特点，为他选择了汉代张迁碑，以隶书作为主攻方向，张迁碑风格雄强朴茂、气象浑穆，结体方正、宽博，而且带有稚拙趣味，非常适合小葛的性格特点。他练这本字帖，竟有如鱼得水的感觉，看到他终于慢慢的深入下去，人也变得越发静定起来，写字不急不躁，用笔越来越细致精到，我心里无比宽慰！到了初一阶段，结合张迁碑，我再给他增加了清代伊秉授的隶书训练，同时穿插金文篆书的训练，使他的隶书风貌更加丰富。有了坚实的隶书基础后，我也偶尔让他写楷书和行书调剂一下，发现他现在写颜体楷书真是别具一格，写行书特别浑洒。

小葛初中就读的是温州市外国语学校，这是一所温州市名校，有深厚的人文底蕴。学校对素质和艺术教育非常重视。经常举办艺术节比赛活动，邀请组织温州市书法美术名家进校院指导活动。小葛开始是抱着尝试一下锻炼自己的初衷，报名参加了学校艺术节的书法现场比赛，没有想到就一鸣惊人获得了学校一等奖。这是他进入初中的第一个奖项，所以特别的开心。从此他成了他们学校的书法“达人”，每每代表学校参加温州市艺术节的现场书法比赛，总是屡屡得奖为学校和班级争光。2023年温州市外国语学校与德国巴伐利亚州纽伦堡市的“威廉·冯·席勒文理中学”建立友好关系，学校挑选学生的优秀书法作品去德国展出，小葛的书法作品也被荣幸入选。一想到自己的书作也能飘扬过海在异国他乡展出，这对小葛是莫大的鼓舞！

还有一次他们学校举办“温州市书法名家进校园活动”，小葛做为学校代表和温州市知名书法家交流学习，当时是温州市书法家协会主席吴聘真先生和小葛结对互动，他对小葛的书法作品给予很高的评价，特别惊奇他这么小的年纪能写出这么劲挺有力的线条，还问他是不是搞体育的。吴聘真先生对他说坚持下去前途无量，我也深以为然！

小葛，名品汛，他只是我从教二十五年来几千名学生中普普通通的一个，但能坚持跟着我七年时间学书法而不离不弃的，屈着手指头也能数得过来。书法教学是手艺活，自从取笔名舍之，我早已经把自己的人生定位成一位勤劳的老瓜农了，我们这里有句老话：不晓得哪条蒲瓜能做种。我真没想到，在我的一亩三分地里，最后做成种的，竟然是最难破土、当初差点要丢弃的。表面上虽然是我教他书法，内在里却是上苍通过他来成就我的教学、启悟我的人生。我惊叹造化的奇妙，更敬畏因缘的力量。而这一切缘起于他背后站立着一位积极热情、永不言弃、对孩子的成长全身心付出的妈妈。

我们都因此深深地感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