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小称“表妹”,却没有血缘。
阿小是大外婆的孙女,大外婆与大外公一生未育,阿小的父亲——我喊“二舅”,是他们抱养的,这便是我们无血缘的缘由。
我自小在外婆家长大,记事起就黏在外婆家的老屋里。母亲是外婆家的长女,我出生时,外婆家还没有其他小辈,我自然成了外公、外婆、舅舅、舅妈手心里的宝贝。阿小比我小四岁,因大外公走得早,我从未见过,她常来外婆家,我们便成了形影不离的玩伴,一起分享孩童的欢喜与委屈,把童年的时光都浸在了一处。
外婆家的老屋是祖上传下的,有厅堂、天井,石凳立在廊下,木柱撑起屋檐,四周还绕着长长的巷子,瞧着竟有几分老电影里大户宅院的模样。我总带着阿小在天井里玩——躲猫猫时,她会把自己藏在柱后,露出半只鞋尖还不自知;玩泥巴时,我们捏出歪歪扭扭的“小锅小碗”;过家家时,她总抢着当“妈妈”,要给我“煮”野菜做的“饭”。
记不清是哪一年,老外婆一家要外出,嘱咐阿小照看灶上煮的猪菜。可我们玩得太疯,早把这事抛到了脑后,等想起时,锅里的猪菜已烧成了黑炭,连铁锅都糊得没法洗。阿小挨了二舅一顿打,我躲在柴房里,连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去见二舅,只偷偷看着阿小抹眼泪,心里又悔又慌。
老屋后面有座不高的石山,山上满是果树——家桃、野桃挂满枝头,野山楂红得像小灯笼,野柿子熟时软乎乎的,还有不知名的野果、野花藏在草丛里。一到暑假,我准会往外婆家跑,阿小也早早就候着,我们挎着小竹篮上山,摘野花拿在手中,采野果塞满嘴,去时并肩,回时也并肩,连影子都挨在一起。老外婆见了,总笑着打趣:“等长大了,把阿小许给你做媳妇。”那时我们不懂事,只红着脸傻笑,把这话当成了长辈的玩笑,风吹过就散了。
后来我渐渐长大,上了初中,来外婆家的次数少了,和阿小见面的机会也稀了。偶尔遇见,明明有一肚子话想讲,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能看着她,匆匆说句“来了”“要走了”,便各自别过,留满心的怅然。
阿小念完小学就没再读书,十几岁便跟着同乡外出务工;我接着读高中,两人的生活轨迹渐渐岔开。高三那年,我从学校回家,正巧碰上阿小来我家。见我在池塘边洗校服,她没说一句话,径直跑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棒槌,蹲在石阶上帮我搓洗。水珠顺着她的袖口往下滴,她的动作麻利,泡沫沾在脸上也不在意。
那时的阿小已长成了姑娘,皮肤白皙,大眼睛亮闪闪的,秀气的鼻子下是抿着的唇,一头自来卷软软地搭在肩头。我看着她,心跳得厉害,不敢正眼瞧,只觉得脸颊发烫。她洗完衣服,又帮我晾在竹竿上,我想拉她找个僻静处聊聊,脚却像灌了铅,最后只找了“要复习高考”的借口,躲进房间,可书本上的字,一个也没看进去。
高考失利后,我没能复读,也踏上了外出务工的路。那时农村青年婚嫁早,二十岁出头,父母便开始帮我张罗对象,还提起了阿小——听说二舅乐意,阿小也没反对。可我心里还揣着“再考一次”的念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后来的几年,二舅给阿小办了城镇户口,她在城里安了家,嫁了个模样周正的丈夫,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我也成了家,过着平凡却充实的小日子,我们彻底断了频繁的联络,偶尔在亲戚家遇见,也只是打个招呼,没了往日的羞涩,却也多了层说不出的疏远。
今年清明,是我们最后一次碰面。这些年,老外婆、外婆、外公、二舅还有几位舅舅相继离世,老姨和表亲们约着一起回乡祭祖,阿小也回来了。这时的我已退休,成了爷爷,脸上添了皱纹,鬓角也有了白霜;阿小却像没被岁月惊扰,模样还带着年轻时的清秀,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从容。
上山祭祖的路不好走,坡上满是棘刺,我走在前面,用树枝帮她拨开挡路的尖刺;遇上陡坡,我伸手拉她一把,却明显感觉到她的手微微一缩,像是在刻意回避。我们只说些“最近身体还好吗”“孩子工作顺利吗”的家常,不敢往深处聊,怕触碰到心底藏了多年的柔软,打破如今的平静。
中午和亲戚们一起吃饭,三十年了,我竟从没和阿小在同一桌吃过饭。席间我们简单叙了几句旧,好多话涌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怕多说一句就会被误解。我们也没提互留微信或电话,都懂,这样各自安好,才是对彼此最好的成全。
祭祖结束,要分别时,我在心里默念:再见了,阿小。我会再来的,我们也定会再见面的——只是下次见面,或许还是这样,笑着问声好,把未说的话,都藏在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