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玉倩的相识,是在三十多年前一个暖和的冬天,地点在湖北阳新县一座不起眼的小煤矿上。
那时的玉倩,还是十八九岁的姑娘,一米六五的个子衬得身姿格外漂亮,刚初中毕业的她,眉眼清亮,是那种山间清风养出来的好看。她的父亲老李,是这座小煤窑的矿长;而我,安徽怀宁人,刚因高考落榜揣着几分失意回家,跟着一位远房长辈做起煤炭倒卖的营生,就这样辗转到了阳新。
阳新县的柏林镇,被群山稳稳环抱着,山上错落着十几座煤矿——其中一座是归湖北省管的七约山矿务局煤矿,其余的小煤矿,则由乡、村托管运营。在那个能源紧俏的年代,我和煤炭公司的董经理受本地水泥厂委托而来,可煤炭难寻,我们兜兜转转,最终直接找到了村属煤矿,见到了矿长老李。
老李的矿虽小,效益却不含糊,手头颇有余裕,矿上雇着几十号工人,一天能出几十吨煤。镇上虽有旅社,可吃喝都不方便,老李大概是怕这笔生意跑了,干脆拍板让我住到他家。老李家的房子宽敞,老两口有五个子女:大女儿是中学教师,二女儿在镇政府工作,都已出嫁;家里剩下的几个孩子,连同老伴,还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爷爷,都住在矿山。我住进来后,老李特意嘱咐三女儿玉倩,多照看着我的生活起居。
我的活儿是监督煤炭从矿上运到码头,还要盯着过秤,防止中间掺进劣质煤——可这活儿不是天天有,晴天未必天天运,下雨天更是彻底歇工,所以我总有不少空闲,和玉倩接触的机会,也就这样多了起来。
起初相处,我们都带着几分客气的规矩;后来混熟了,说话才渐渐松快。玉倩性子直爽,待人又忠厚,没什么弯弯绕;而我刚从学校出来,身上还带着没褪尽的书生气,倒也和她合得来。晚上看电视,总是我、玉倩和老爷爷一起,老爷爷总睡得很晚,现在回想起来,倒像特意给我们留着说话的空当,是长辈心照不宣的“掩护”。
早餐从不含糊,玉倩总会提前煮好稀饭,再去镇上买些早点。我起床洗漱完,温热的饭菜已经稳稳摆在桌上。要是当天要运煤,我吃完就往矿上跑,中午也不回来,直到傍晚才踏着暮色到家;遇上雨天或停运,我才在家歇着。刚开始在家时,常有跑运输的小伙子来陪我聊天解闷,可过了一个月,我渐渐习惯了这里的节奏,那些伙计来得少了,只剩玉倩,常带着女伴回家来,屋里也就多了些姑娘家的笑声。
三餐里,早餐始终是那副妥帖的模样;中午我从矿上带饭回来对付;只有晚餐会添些新意——玉倩总先问我爱吃什么,再照着做,偶尔还会有小小的浪漫:摘些山间的野花,悄悄放在我房间的桌角;我的衣服、鞋子,她也会默默洗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有时我得空,也会陪她去地里摘菜,或是帮着打扫屋里屋外的卫生,一来二去,倒像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
八十年代的阳新,姑娘们不少,却流传着“女孩愁嫁”的说法。当地风俗特殊:结婚时男方只需要准备一张床和床上用品,其余的家具、居家用品,都得女方置办,所以当地人常叹“嫁女嫁不起”,这话里的无奈,我也是后来才慢慢懂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玉倩对我的态度,悄悄变了。或许是我打着公司的旗号来做生意,又刚从学校出来,皮肤白净,个子高瘦,模样还算周正,比起煤矿里那些常年晒得黝黑的小伙子,多了几分清爽;再加上我不懂生意场上的圆滑,身上没有铜臭味,带着点文文尔雅的书生气——大抵是这些原因,让她多了些留意吧。
生意照常做着,不知不觉过了好几个月,立冬一过,天气渐渐冷了。早晚得生火塘取暖,山区柴火多,煤炭也不值钱,玉倩总是早早把火炉生好,房间、堂屋里都暖融融的。我的空闲时间也多了,雨雪天里,玉倩常邀女伴来家里打牌;有时姑娘们围坐在火塘边聊天,我们都熟了,说话没了顾忌,偶尔还会唱唱歌——唱山里的民歌,也唱她们喜欢的黄梅戏。我是安庆人,遇上这话题,总忍不住和她们争几句黄梅戏的“家乡”,毕竟“黄梅戏源自湖北黄梅”的说法,在当地也流传甚广。
就这样,我和玉倩之间,慢慢生出了不一样的情愫。单身男女天天相处,从最初的好感,到后来藏不住的爱慕,最后变成了“一天不见就心慌”的牵挂——每到傍晚,我要是没按时回来,玉倩就会站在门口,望着我回来的方向;晚饭后,她总会避开老爷爷,轻声约我出去走走。
在老李家住了三四个月,运回去的煤炭已经堆了不少,我的工作流程也熟了,活儿轻了许多,公司也赚了不少钱。这段日子里,玉倩一家见我老实诚恳,又是吃商品粮的公司员工——那会儿“商品粮”身份可是顶吃香的,对我的态度越发热络,对玉倩的空闲时间也不再约束,连让老爷爷“监督”的嘱咐,也悄悄取消了。
小镇的冬天,白天只有七八小时,我们的空闲日子更多了。玉倩常约我去爬山,到山上摘饱满的栗子,摘得一手红彤彤的野柿子,山风里都裹着甜意。
八十年代末的生意,其实不好做。我刚踏入社会,想法单纯,总怕生意被骗,怕装船的煤炭质量差、掺了假,半点不敢大意。那会儿“倒买倒卖”虽流行,可欺诈现象也多:货到不付款、商品掺假是常事,稍不留意就会栽跟头。我在阳新就见过两个浙江丽水的煤炭生意人,他们运回去的一千吨煤,差不多一半是烧不着的黑石,看着就让人心疼。
说起来,起初我和玉倩走近,多少也带着点“私心”:她父亲是矿长,我想让她帮我在老李面前多说好话;再者,要是老李知道我和玉倩的关系,说不定以后能成他家女婿,这样生意上也能少些欺瞒。可到最后,我却“把自己搭了进去”——那些藏在日常里的关心,那些说不完的话,都成了真真切切的感情。
小镇的夜生活远不如现在丰富,矿务局每隔几天会给职工放场电影,这便成了我和玉倩最期待的“夜生活”。刚开始,我们总约着三五个人一起去;后来,渐渐就只剩我们俩。从住处到影场有三四里路,我们总慢慢走着去,聊着天,路也不觉得远;有时遇上电影停映,我们就沿着马路散步,一路上总有说不完的话,晚风里都是温柔的安静。
慢慢地,没事的时候,玉倩总带我去她姐姐家,或是直接介绍给她的小姐妹认识,半点没有避讳,那坦然的模样,让我心里暖暖的。
日子过得快,转眼就到了年关。小镇上的人开始忙着备年货,晒腊肉、炸丸子,年味一天天浓了起来。我是第一次出远门这么久,难免想家,可身边有玉倩陪着,那些思乡的愁绪,也淡了不少,心情始终是明朗的。
月底快过年时,公司来电报,让我跟着运煤船一起回去。我特意买了烟酒,准备送给老李;老李老两口看在眼里,也默认了我和玉倩的交往。玉倩受父母委托,给我准备了满满一堆礼物:本地的茶叶、香烟、熏得喷香的腊肉,还偷偷跟我说,想跟我一起回安庆看看。
那年的除夕是腊月二十九,腊月二十七早上,我们正准备押着煤船回家,船老大却突然说:“船小,男女同住不方便,让玉倩过完年再去。”听了这话,玉倩眼里的光一下子暗了,满脸失落,最终还是没能跟我一起走。可她送了我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码头,站在岸边,看着我上了船,直到船开远了,还在挥手。
我回到家时,已经是除夕当天。过完正月初一,公司让我休息几天,说初二会再派人去阳新。我赶紧托要去的同事给玉倩带了封信,说过完正月十五,我一定回阳新,让她别担心。
可后来的事,却朝着我没预料到的方向走了。据说公司的款子没到位,上一批煤的货款没结清,下一批煤也没能运回来,这笔生意彻底黄了,还亏了几十万货款。正月十五过后,我终究没能再去湖北——煤炭没运回来,我没脸去见老李和玉倩;再加上公司有了其他安排,那会儿交通又不方便,我和玉倩,就这么断了联系。后来,父母开始催着我相亲、定亲,一来二去,我便和玉倩彻底失去了往来,那段在阳新的日子,连同那个叫玉倩的姑娘,都成了心底里不敢轻易触碰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