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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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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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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郎鼓响忆流年

摇小鼓,声声摇,姑娘大姐跟着跑。

村小学旁的广场上,刘大爷的胡琴声咿咿呀呀,拉着一段旧黄梅调。他眯着眼,阳光把满头银发照得亮晃晃的。有刚嫁到村里的新媳妇好奇,问那摆着零碎玩具的旧竹筐是做什么的。刘大爷不答,只慢慢从筐底摸出一面红漆小鼓——鼓边已被岁月磨得油亮。他枯瘦的手腕轻轻一抖,咚、咚、咚几声脆响,像是把沉在四十年前的光景,一下子都敲醒了。

四十年前的江淮山村,晨雾总是很浓,像一床湿漉漉的棉被,把村庄捂得严严实实。可那咚隆、咚隆的鼓声,却能刺破这层朦胧,清亮亮地钻进每个孩子的耳朵里。我们再也在床上待不住,揣着平日积攒的鸡毛、鸭毛,或是墙角寻来的猪骨头,鞋也顾不上提好,便争先恐后朝着村口跑。那鼓声,是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全村人的脚步。

摇鼓的,正是刘大爷。他的货担在晒谷场歇下来,便是小村最热闹的时分。大嫂们用鸡蛋换做童鞋的金丝线,姑娘们对着玻璃柜里的彩色发夹窃窃私语,我们这群孩子,则把口水咽了又咽,眼巴巴望着那些花花绿绿糖纸包着的水果糖。针头线脑、鞋样丝线,这些如今看来微不足道的东西,在那时,却是货郎担子带来的全部欢喜。

刘大爷是村里不多的文化人,读过三年书。大集体时代,人人都在地里挣工分,他却觉得闷。瞧见走村串巷的货郎自在,便铁了心掏空家底,打了一副结实的竹筐,做了一个带玻璃门的小木柜,又精心制了这面红漆小鼓。天不亮,他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碗红薯粥下肚,揣上干粮,便挑着担子上路了。前面的木柜,货物码得整整齐齐;后面的竹筐空着,预备盛放乡亲们拿来交换的各式山货。他沿着田埂走,小鼓在晨风里响着,声音掠过青青稻苗,飘过寂静晒谷场,唤醒一个又一个村庄。

他的路,在山梁上蜿蜒。从这村到那庄,鼓声便是他的招牌。到了地方,寻一处平坦地界,再重重敲两下鼓,人们便从四面八方聚拢来:用鸡毛换针的,用鸭毛换线的,给新媳妇挑红头绳的,一时人声鼎沸。清晨出门时轻飘飘的担子,傍晚归来时,后头的竹筐已被鸡毛、猪骨头压得吱呀作响。刘大爷踏着夕阳归来,草鞋踩在山路上,汗水湿透了粗布褂子,在脊背上画出一幅深色的地图。他来不及歇息,又要将收来的山货仔细分类,第二天送到供销社换回钱钞,再向生产队交纳一元,记上一个工分。这担子,在集体的缝隙里,为他挑出了一份比土里刨食更活络的生计。

后来,田地分到了各家各户,人们更勤恳地侍弄起自己的庄稼。可刘大爷已离不开这条走了多年的路,货郎的收入也终究好些,便依旧挑着担子。春去秋来,他的足迹染遍周遭村落,竹筐磨坏了就换新的,玻璃柜磕破了再做一个。唯有那面小鼓,被手心的汗浸润得愈发红亮,鼓声依旧清脆。

新千年的风,终究吹到了这山坳里。年轻人像候鸟一样飞向城市,村里的小卖部,东西也渐渐多了起来。货郎的鼓声,在这日益丰富的世界里,显得有些寂寥。刘大爷的担子,也一天比一天沉——不是山货压的,是岁月添的分量。他的背弯了,腿脚也不再利索,终于有一天,他意识到,自己再也走不动那些熟悉的村路了。

于是,货担便在村小学旁的广场上定居了。竹筐里只剩些哄孩子的糖豆、简单玩具,热闹从街头移到了这方寸之地。他收起那面小鼓,翻出一把旧胡琴。起初是消遣,后来竟能跟着调子唱上几段黄梅戏。那悠扬的唱腔,代替了往日的鼓声,成了聚集的信号。上学放学的孩子、接送孙儿的老人,依旧围拢过来,听戏、聊天,如同往年围着那副货担。

如今,刘大爷已近八旬。他的货摊还在,胡琴也在,只是唱得少了。多数时候,他只是静静坐在小马扎上,看着孩子们追逐嬉闹,看着日头一点点西沉,把远山的轮廓染成金黄。偶尔有老人提起旧事,他会笑着,再次摇响那面小鼓。鼓声响起,时光仿佛倒流,那些藏在岁月深处的烟火气,便随着这咚、咚的声响,重新弥漫在广场的空气中——那是一代人的记忆,也是一个老人,用一生挑着的,沉甸甸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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