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时间的人

城市里的环线公交，沿着一条冗长的线，日日在街巷间穿梭。车厢里的光景，大抵是一成不变的——上班族的倦容，学生的嬉闹…还有角落里，那个带着小马扎、专来消磨时间的吴老太。

吴老太今年七十有二，满头银丝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的素色衣衫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透着一股清爽。退休前，她在一所中学的校办工厂里做工，日子过得简单又规律。如今，四千多的退休工资，足够她一个人吃喝用度，甚至还能存下些许。

她这一生，没有生养，膝下无儿无女。老伴是这所中学的语文老师，温文尔雅。可惜走得早，在她刚退休那年，就被一场顽疾夺去了性命。老伴走后，偌大的房子骤然空了，只剩下她和满屋子的寂静。老两口攒下的积蓄，一部分被老伴生前捐给了学校图书馆，说是给孩子们多添些课外书；一部分分给了老伴的侄儿，那是老伴唯一的亲人，也是如今唯一会拎着水果、时常来看她的人。至于娘家，父母和亲哥嫂早已作古多年，那些零散的亲戚往来，也早就断了线。

没了牵挂的日子，像一碗寡淡的白开水，没滋没味。吴老太最常做的事，就是揣上小马扎，踱到公交站，坐上环线公交，从起点坐到终点，再从终点坐回起点。她坐在车厢的角落里，看窗外的树影一帧帧倒退，看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听身旁乘客家长里短地闲聊。那些话语，那些身影，都和她无关，却能堪堪填满她空荡荡的下午。时间，就在她的坐着、看着、听着里，一点点慢悠悠地耗过去。

这天下午，阳光依旧暖融融的。吴老太照旧坐在角落，看着车门开合，人来人往。车到中途，上来一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模样，头发枯黄零乱，像是许久没好好梳过，身上的衣服洗得发白，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布包，沉甸甸的，压得她小小的身子微微前倾。

女孩上车时，车厢里已经没了空位，她只好抓着扶手，怯生生地站在吴老太身边。车一颠簸，她就跟着晃一下，一双大眼睛里，满是不安。吴老太看着心疼，连忙把小马扎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小块空地，招手叫她：“孩子，过来站，挤挤就好。”

女孩愣了愣，迟疑着挪过来，小声说了句“谢谢奶奶”。吴老太拉着她的小手，那小手瘦瘦的，摸上去全是骨头，硌得她心头一颤。她忍不住问起女孩的情况，一问，心里就揪了起来。女孩说，她叫小鹃，妈妈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一只手落下了残疾，干不了重活；奶奶年纪大了，瘫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爸爸前两年得了重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是没能留住性命。家里的重担，全压在母女俩身上，小鹃每天放学回家，还要帮妈妈择菜、洗碗，打理家务。

吴老太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酸的，涩涩的。她看着小鹃那双透着倔强的眼睛，心里那片沉寂了许久的地方，忽然泛起了涟漪。是好奇心也好，是同情心也罢，车子到站时，她竟不由自主地跟着小鹃下了车，脚步像是被什么牵着似的。

七拐八拐，穿过几条坑洼的小路，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子尽头就是小鹃的家。几间低矮的小平房，墙皮斑驳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院子里，晾着几件洗净的旧衣服，一根竹竿歪歪斜斜地架着，被风吹得轻轻晃。

推门进去，屋里光线昏暗，地面有些潮湿，隐约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一张旧木床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看见有人来，费力地抬了抬眼皮，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旁边的矮凳上，坐着一个女人，一只手蜷缩着，另一只手正笨拙地择着一堆青菜。看见吴老太，她有些局促，连忙起身招呼，动作带着几分不便。

吴老太看着眼前的光景，鼻子一酸，眼眶倏地红了。她想起自己空荡荡的家，想起那些在公交车上耗掉的、漫长得没有尽头的时光，忽然就有了一个念头。她拉住小鹃妈妈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妹子，往后我每天下午过来，帮你照看大娘，你也好腾出手做点活，让小鹃安安心心上学。”

从那天起，吴老太的生活，彻底变了样。

她再也不用坐公交耗时间了。每天吃过午饭，她就拎着菜篮子出门，先去菜市场买点新鲜的蔬菜和肉，再往小鹃家去。到了那里，她帮着给老太太擦身翻身，陪她唠唠嗑、解解闷；帮小鹃妈妈择菜做饭，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的退休工资，除了自己的开销，剩下的都贴补给了小鹃家。日子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从前觉得漫长得熬人的下午，如今眨眼就过去了。她再也没觉得时间难捱，反而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充实又有滋味。

日子一天天往前走，国家的扶贫政策，也吹进了这条偏僻的小巷。小鹃家被纳入了贫困户，危房改造的补贴很快就下来了，破旧的平房翻修一新，白墙红瓦，看着敞亮又舒心。小鹃妈妈享受到了残疾人补助，还参加了县里组织的手工技能培训，能干些简单手工活，赚些家用了。小鹃也背上了崭新的书包，穿上了漂亮的新衣服，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

看着小鹃一天天长高，眉眼渐渐舒展，看着这个家一点点好起来，吴老太的心里，像是揣了个暖烘烘的小太阳，暖洋洋的。从前，她总觉得自己是在耗时间，如今才明白，不是时间太多，而是日子少了点奔头。

夕阳西下时，吴老太牵着小鹃的手，走在暮色渐浓的街巷中。晚风拂过，带着路边野花的清香，也带着饭菜的烟火气。小鹃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吴老太笑着听着，脚步轻快，连鬓角的银丝，都透着几分暖意。

她再也不是那个耗时间的人了。她的时间，都用来浇灌了一朵正在盛开的花，用来温暖了一个需要被照亮的家。而她自己，也在这份不求回报的付出里，重新找到了生活的生机与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