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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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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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锚声

“大贵!大贵!”

声音从江边传上来,在河滩上悠悠地回荡,撞在那片杨树林上,又弹了回来。

大贵正坐在河坡上抽烟,听见喊声,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大嘴笑了。他听出来了,是“江里漂”在喊他。“江里漂”是个渔老大,打了一辈子鱼,对这江里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大贵以前同他一起干过,两人交情不错。

大贵站起身,朝江边走去。河滩上满是鹅卵石,大大小小,圆溜溜的,一脚踩上去,“咯吱吱”地响。大贵走得很稳,尽管脚下的石头滑溜溜的,但他的脚步却像生了根似的,每一步都踩得结结实实。

到了江边,大贵就看见“江里漂”站在船码头上,朝他招手。“江里漂”穿着一件破旧的汗衫,一条肥大的短裤,光着脚,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皱纹,但眼睛却依然炯炯有神。

“大贵,你咋跑到这河坡上发呆来了?”“江里漂”大声问。

“没啥事,来看看江。”大贵笑着说。

“看江?这江有啥好看的,你在这江上打了大半辈子鱼,还没看够啊?”“江里漂”笑着打趣道。

“不一样了。”大贵叹了口气说,“以前在船上,看这江是看路,现在不上船了,看这江,心里空落落的,就想找点过去的影子。”

“唉,我懂你的感受。”“江里漂”也叹了口气,“这鱼不让打了,咱这些打鱼的,就像没了根的浮萍,不知道该干啥好。”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江里漂”突然说:“大贵,你上我小吃店坐坐,咱哥俩好好聊聊。”上岸政策下来之后,“江里漂”就在这码头边开了一家小吃店,招呼往来的船家,维持全家人的生活。

大贵也没客气,顺着路到了“江里漂”的店子里。店面不宽,却紧邻着江边,一股熟悉的柴油味和江水味混合在一起,让大贵感到格外亲切。

两人在店外坐下,“江里漂”从店里拿出一瓶酒、两个杯子和一碟花生米,倒上酒,递给大贵一杯。

“来,大贵,喝一口,解解闷。”“江里漂”说。

大贵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在胃里燃起一团火,让大贵的心里好受了一些。

“大贵,你以后有啥打算?”“江里漂”问。

“能有啥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呗。”大贵苦笑着说,“这上岸了,干啥都不习惯,心里慌得很。”

“我也是。”“江里漂”说。

“你还有个店子守着,又在江边,多少还能安慰安慰自己。”

两人又喝了几杯酒,话匣子就打开了。他们聊起了以前打鱼的日子,那些风里来雨里去的岁月,那些惊险刺激的经历,那些和江水、和船、和兄弟伙伴们一起度过的时光,仿佛就在昨天。

“大贵,你还记得那次在江心遇到的风暴吗?”“江里漂”突然问。

“咋不记得?”大贵说,“那风刮得昏天黑地,把我冲到了旋涡心,浪头有小山那么高,船都快被掀翻了。要不是兄弟们齐心协力,咱这条命可就丢在江里了。”

“是啊,那次可真是死里逃生。”“江里漂”说,“不过,从那以后,我就知道,这江里的日子,不是那么好混的,但咱这些打鱼的,就喜欢这种刺激,这种和大自然搏斗的感觉。”

“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怀念。”大贵说。

“怀念有啥用,政策不让干了,咱也得服从。”“江里漂”说,“不过,我听说有人在夜里偷偷出去干一把,你知道不?”

“听说了。”大贵说,“不过,这太危险了,被抓住了,罚款不说,还得坐牢。咱可不能干这种事。”

“我也知道不能干。”“江里漂”说,“就是心里痒痒,想再在这江上滚打一趟。”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大贵看天色不早了,就起身告辞。

“江里漂,我先回去了,改天再聊。”大贵说。

“行,大贵,有空常来店里坐坐。”“江里漂”说。

大贵离了店,沿着河滩往回走。夕阳的余晖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像无数条金色的船儿在跳跃。大贵回头看了看那江边的货船,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他知道,他的打鱼生涯已经结束了,那些和船、和江有关的日子,只能永远留在记忆里了。

大贵回到家,天已经完全黑了。老婆秀兰正在厨房里做饭,见他回来,埋怨道:“你死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饭都快凉了。”

大贵没吭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点上一支烟,默默地抽着。秀兰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把饭菜端上桌,招呼他吃饭。

大贵吃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碗筷。秀兰看着他,心疼地说:“大贵,你别太愁了,这上岸了,咱就找个别的营生干,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我知道,就是心里一时转不过弯来。”大贵说,“在船上待了这么多年,一下子不上船了,真不知道该干啥好。”

“要不,咱去城里找点活干?”秀兰说,“听说城里打工挣钱多。”

“城里人生地不熟的,能干啥?”大贵说,“再说,咱这把年纪了,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

“那总不能天天在家里待着吧。”秀兰说,“你看你,天天去江边晃悠,晃悠能晃悠出钱来吗?”

大贵被秀兰说得有点不耐烦了,把筷子一扔,说:“你别说了,我心里有数。”说完,就起身进了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秀兰在外面叹了口气,收拾着碗筷。她知道大贵心里难受,可她也没办法,这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啊。

大贵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的脑海里全是在船上的日子,那些熟悉的场景,那些熟悉的声音,不停地在他眼前浮现。他想起了每次出航时,船锚被缓缓拉起,铁链“哗啦啦”地响;他想起了在江面上乘风破浪,船头劈开江水,发出“哗哗”的声音;他想起了靠岸时,船锚被重重地抛下,“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一片水花。这些声音,曾经是他最熟悉的声音,也是他最热爱的声音,可现在,却只能在梦里听到了。

大贵越想越睡不着,索性起身,穿上衣服,走出了家门。他又来到了江边,月光洒在江面上,像一层银色的纱。江面上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蛙鸣。大贵坐在河坡上,望着江水,抽着烟。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走出这个困境。

突然,大贵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嗡嗡”声,他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艘小船正悄悄地从江面上驶来。小船没有开灯,在月光下,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大贵心里一惊,他知道,这肯定是那些偷偷打鱼的人。他想站起来制止,但又犹豫了。他知道,这些人也是为了生活,他们和自己一样,舍不得离开这条江。

小船渐渐地靠近了岸边,大贵看清了船上的人。是村里的二柱子,他也是个打鱼的,船被锁禁后,一直心有不甘。

“二柱子,你咋还在打鱼?”大贵大声问。

二柱子听到大贵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把船桨掉进江里。他定了定神,说:“大贵哥,你咋在这?我……我就是出来转转,没打鱼。”

“你别骗我了,这么晚了,出来转啥?”大贵说,“你不知道这是违法的吗?被抓住了,你就完了。”

“大贵哥,我知道。”二柱子说,“可我实在是没办法,家里老小都等着我挣钱养活,这上岸了,我能干啥?打鱼虽然危险,但挣钱快,所以我就偷偷置办了这条小船。”

大贵听了二柱子的话,心里一阵难过。他知道二柱子说的是实话,像他们这些打鱼的,除了向大江要生活,真的没有别的一技之长。

“二柱子,你赶紧回去吧,别再冒险了。”大贵说,“要是被抓住了,你让嫂子和孩子们咋办?”

二柱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大贵哥,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回去。”说完,他掉转船头,慢慢地向江中心驶去。

大贵望着二柱子的背影,叹了口气。他知道,二柱子这次回去了,说不定下次还会出来。这江里的诱惑太大了,对于这些打了一辈子鱼的人来说,离开江,就像鱼儿离开了水,怎么都活不自在。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贵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营生。他每天还是去江边转转,看着江里的货船来来往往,心里空落落的。

有一天,大贵在江边遇到了村里的老支书。老支书见他整天无所事事,就对他说:“大贵,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找点事干。村里打算办个养殖场,你有没有兴趣?”

“养殖场?养啥?”大贵问。

“养鸭子。”老支书说,“咱这江边水草丰富,适合养鸭子。而且,养鸭子的技术也不难,我可以请人来教你。”

大贵想了想,说:“行,老支书,我试试。”

于是,大贵就跟着村里的人一起,开始办起了养殖场。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不顺利。鸭子经常生病,大贵也不懂怎么防治,急得他团团转。好在老支书请来了技术员,在技术员的指导下,大贵慢慢掌握了养殖技术,鸭子的病情也得到了控制。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养殖场终于走上了正轨。鸭子长得肥肥壮壮的,到了出栏的时候,大贵把鸭子卖了个好价钱,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秀兰,咱终于熬出头了。”大贵兴奋地对老婆说。

“是啊,还是老支书有办法。”秀兰说,“这下好了,咱不用再为钱发愁了。”

大贵以为自己的生活就这样安定下来了,可他没想到,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养殖场的鸭子虽然卖出去了,但市场上的鸭子价格波动很大,有时候价格低得离谱,大贵辛辛苦苦养出来的鸭子,卖出去连成本都收不回来。而且,养鸭子需要大量的饲料和人力,成本也越来越高。大贵感到压力越来越大,他又开始怀念起在船上的日子,那时候虽然辛苦,但挣钱稳定,不像现在,每天都提心吊胆的。

一天晚上,大贵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望着天花板,心里想着养殖场的事,越想越心烦。突然,他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声音,是船锚落水的声音。大贵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清晰。

大贵穿上衣服,走出家门,向江边打去。到了江边,他看到锁禁的船正停在那里,一个人正站在船头,用力地一次次把船锚抛向江里又拉到船上。大贵定睛一看,原来是“江里漂”。

“江里漂,你咋又在这?”大贵大声问。

“江里漂”回头一看,见是大贵,笑了笑说:“大贵,我睡不着,来听听这锚声,心里踏实点。”

大贵走上船,和“江里漂”一起坐在船头。两人轮番将锚往江里甩,默默地听着船锚落水的声音,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江里漂”说:“大贵,你这养殖场干得咋样?”

“不咋样。”大贵苦笑着说,“市场不稳定,价格忽高忽低的,挣不到钱。”

“唉,我就知道。”“江里漂”说,“咱这些打鱼的,上岸了,干啥都不容易。这江里的生活虽然苦,但咱习惯了,也喜欢。上岸了,总觉得缺点啥。”

“是啊,我现在才明白,这船和江,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怎么都割舍不掉。”大贵说。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大贵突然说:“江里漂,原来的船被锁禁起来了,要不咱另外买条船,偷偷干吧?”

“江里漂”听了,吓了一跳,说:“大贵,你疯了?这可是违法的,被抓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违法,可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大贵说,“这养殖场我干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非得憋出病来不可。我就想再在这江上打一趟,哪怕就一次,我也知足了。”

“江里漂”沉默了一会儿,说:“大贵,我理解你的心情,可咱不能干这种事。咱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不能因为一时冲动,毁了自己的家庭。”

大贵听了“江里漂”的话,冷静了下来。他知道“江里漂”说得对,他不能为了自己的一时之快,让家人跟着受苦。

“江里漂,你说得对,是我糊涂了。”大贵说,“我不能再干这种傻事了。”

“这就对了。”“江里漂”说,“咱再想想别的办法,总会有出路的。”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然后大贵下了船,回到了家。躺在床上,大贵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知道,自己和船、和江的缘分还没有断,但他也知道,他必须要遵守法律,不能冒这个险。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到一条新的出路,让自己和家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日子还在继续,大贵依然在为生活奔波着。养殖场虽然还在艰难地维持着,但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焦虑了。他知道,生活中总会有困难和挫折,但只要不放弃,总会有希望。

一天,大贵正在养殖场忙碌着,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县里的一个旅游公司打来的,他们听说大贵以前是打鱼的,对沿江的风景、传说了如指掌,还有自己打鱼的丰富经历,想请他去当导游,带游客游览江上风光。

大贵听了,心里一阵激动。他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和江再次亲密接触。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上船以后才知道,二柱也被招到了旅游公司当船工。

从那以后,大贵就成了一名江上导游。每天,他都带着游客们乘坐游船,在江面上穿梭。他给游客们讲述着江里的故事,介绍着两岸的风景,游客们听得津津有味。大贵也从这份工作中找到了乐趣,他又重新找回了那种和江融为一体的感觉。

“大贵哥,你讲得真好。”一个游客对大贵说。

“谢谢夸奖。”大贵笑着说,“这江里的故事啊,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大贵哥,你打了那么多年鱼,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的事?”另一个游客问。

“当然有了。”大贵说,“你们现在看到的沉香寺临江而建,下面是万丈悬崖,这里是千里湘江入湘第一湾,湾里潭深水急,旋涡、暗流纵横。一次,狂风大作,我被冲进了涡心,半天转不出来,弄得我精惫力尽,差点晕倒在船上,多亏了几个打鱼的兄弟用锚绳将我的船拉了出来,不然,我这条命可就丢在江里了。”

“哇,太惊险了。”游客们惊叹道。

大贵一边给游客们讲述着过去的经历,一边感受着江风的吹拂。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虽然和以前打鱼的时候不一样了,但同样很充实,很有意义。

一天下来,当游船停泊在岸边,船锚被缓缓抛下,“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一片片水花的时候,大贵的心就被锚定了。夕阳的余晖洒在江面上,河水波光粼粼,美得如同一幅画卷。大贵坐在船舷上,静静地望着江水。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在江面上回荡,大贵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知道,自己的生活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那些和船、和江有关的日子,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并将永远铭刻在他的心中,成为他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工作之余,大贵还是会经常去江边走走,听听那熟悉的锚声。他知道,那锚声已经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他做什么,那锚声都会在他的心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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