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夜的焦痂

冬至羊肉当人参。去年冬至日的一幕，永远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清早，我赶去大市场，在腥膻的热气里，特意挑了块上好的羊腩，肥瘦相间，带着雪白的筋膜。卖肉的老汉麻利地剁好，装进塑料袋递给我，还笑呵呵地叮嘱：“回去用凉水浸出血水，加两片姜，小火慢煨，肉烂汤白，补人哩。”我连声应着，提了肉，仿佛提着一口袋暖烘烘的、即将到来的冬至慰藉。

午休醒来，我照着老法子，将羊肉浸在凉水里。趁着这当口，想着看看视频，学个新炖法，给这一年一度的冬至添点新意。手机一滑，短视频的闸门便轰然洞开。第一个视频，是位老师傅，用大铁锅，柴火灶，讲究的是原汤化原食，镜头里汤色浓白如乳，看着就踏实。我点点头，刚要动手，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往上一拨。

第二个，是精致的砂锅炖法，加了红枣、枸杞、当归，标题写着“宫廷秘方，冬日气血双补”。画面精美，配乐舒缓，我竟看完了全部三分半钟，还顺手点了个赞。心里那点“踏实”开始动摇，或许，加点药材更好？正犹豫，食指又是一划。

这下可不得了。算法仿佛摸准了我的脉，推送来的，全是羊肉。红烧的，汤汁红亮诱人；黄焖的，配着宽粉吸饱了汁水；西北的手抓，大块吃肉，看得人豪气顿生；还有南方的支竹羊腩煲，腐竹在咕嘟的汤汁里颤动……视频一个比一个短，60秒，半分钟，信息密集，冲击力强。它们不像菜谱，倒像一桌满汉全席的预告片，每一道都闪着油光，冒着热气，在你眼前晃一下，不等你看清，又迅速撤下，换上另一道。我的心思，也跟着这快速的切换，变得支离破碎。方才还想看“清炖”，此刻又觉得“红烧”更解馋；刚羡慕完西北的粗犷，又惦念起南方的温润。

时间，就在这上拨下划间，悄无声息地溜走。浸肉的水该换了，我忘了。锅该找出来了，我没动。我只是坐着，靠着沙发，食指机械地运动，眼睛盯着那一方闪烁的小屏幕。世界被框在了这六寸见方的光亮里，屏幕里是一个接一个“短平快”的满足，不需要等待，不需要付出，只需要轻轻一划，新的刺激即刻到来。它们许诺了无数种美味的可能，却唯独不给我一个确定的、可以踏足其上的起点。

等到小腿发麻，脖颈酸硬，我才猛然惊觉，竟过去了一个多小时。羊肉还在凉水里泡着，血水怕是又渗回去了。慌忙起身，腿脚一阵酥麻。也顾不得许多，想着就按最初的想法，清炖吧。可那“最初的想法”，经过上百个短视频的冲刷，早已模糊不清，沾染了各种香料的虚影和配音的嘈杂。

我手忙脚乱地捞出羊肉，放进炒锅——砂锅一时竟没找到。选定一个看起来靠谱的教程，跟着步骤先把羊肉冷水下锅，加几片生姜和少许料酒焯水，水烧开后撇去表面的浮沫，再把羊肉捞出来用温水冲洗干净。接着把炒锅烧热，倒少许食用油，油热后放入姜片、大蒜、葱段和香料翻炒出香味，再把羊肉倒进去翻炒，直到羊肉表面微微焦黄，加适量生抽、老抽、冰糖调味，翻炒均匀后倒入足量热水，没过羊肉，大火烧开后转小火慢炖。

重新坐回沙发，心想，肉炖上了，总能安心看会儿了吧。这一看，便真正入了魔。视频的内容早已从羊肉漫溢开去。有人一分钟讲完《百年孤独》，有人三十秒教你理财致富，有搞笑的段子让我对着空气傻笑，有遥远的悲剧让我心头一紧，有魔术揭秘，有生活窍门，有猫狗打架，有明星八卦……它们毫无关联，却又被一根无形的线穿着，那就是“下一个”。每一个视频的结尾，都被食指拨到“下一个”的开始。没有间隙，没有空白，没有让你喘口气、回想一下的片刻。你的情绪被它们拽着，忽高忽低，忽喜忽悲，像坐上了一架永不停歇的、疯狂的海盗船。

我沉浸在一种麻木的、被喂养的快乐里。大脑不再思考，只是被动地接收着这些强刺激的碎片。它们很短，短到你来不及品味就消失；可它们又没完没了，一个接一个，无穷无尽，像一条由闪烁的画面和噪音汇成的河，而我正溺毙其中，忘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要做什么。

直到一股浓烈的、带着焦糊味的肉腥气，蛮横地冲进鼻腔。

那味道如此尖锐，像一把生锈的刀子，一下子划开了屏幕前混沌的梦。我悚然一惊，从沙发上弹起来，冲向厨房。炒锅静静地坐在灶上，里面已没有“咕嘟”声，只有一股青烟，有气无力地向上扭着。锅里的水早已烧干，那些羊肉，我清晨精挑细选的、寄托着整个冬至暖意的羊肉，此刻紧紧扒在锅底，变成了黑乎乎、硬邦邦的一团。边缘处是炭一样的焦黑，中间是深褐色的、扭曲的肉干，冒着最后一丝绝望的热气。锅底结了一层厚厚的、漆黑的焦痂。

我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这一锅无可挽回的惨情，懊恼、后悔、心疼、荒谬感……种种情绪堵在胸口。手机还攥在手里，屏幕还亮着，一个搞怪博主正对着镜头挤眉弄眼，发出夸张的笑声。那笑声此刻听起来无比刺耳，像是对我这番狼狈最恶毒的嘲讽。

我关掉手机。世界骤然安静下来。这安静却震耳欲聋。

原来，那一个个“短”视频，串在一起，就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诱惑你不断走下去的歧路。它用“短”降低你的防备，用“接连不断”消磨你的意志。它不给你停顿和反思的机会，只是用源源不断的新奇，喂养着你大脑里那个贪婪于瞬间快感的区域。你以为你在消遣时间，实则是时光，连同你的专注、你的计划、你对一锅羊肉该有的耐心与诚意，都被这“没完没了”的滑动，悄无声息地吞噬、焚烧殆尽了。

窗外，冬至的天光，正在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邻居家的厨房，隐约传来炒菜的声响和隐约的饭香。别人的羊肉汤，大概已经炖得满屋暖香了吧。而我这里，只有一锅焦炭，和户外归来的妻子另起锅灶的无奈。

短视频很短，短到承载不了一首诗的悠远，可追逐它们的时间，却长得让人害怕。它没有尽头，像一个无形的漩涡，卷走你完整的时光，只还给你一地零碎的、无用的、转眼即忘的感官渣滓。

这没完没了的拨动，从此给它画了一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