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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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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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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畔旧梦

熟悉我的人,大概都会给我贴上一个“话少”的标签。而我,也自认为是“社恐”一个。

儿时,村里有位长辈,会当着我的面,带着一丝“担忧”的语气提醒爷爷或者父亲:他这样不爱说活,长大了日子怕会难过哟。

他之所以这样定论,据说是有过活生生的例子。的确,不管是他来我家,还是在村里偶遇,还是去水井边挑水“撞”在一起,他都爱跟我开玩笑,我要么垂首浅笑,要么转身避让,要么支吾应对。那情形,就像烟花正璀璨,大雨倾盆至。一次、两次、三次……喜欢和小辈逗乐的他,焉能不扫兴?

听到他如此“看轻”我,我依旧无“言”以对。但在我小小的心里,就这样“记恨”上他了。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在村里的水井边或是别的地方遇见他。

提到故乡的那口水井,许多儿时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在上小学、读中学。那时,老家上下两个寨子的人,洗衣做饭、喂猪养牛,全靠村里的那口水井。从我家到水井,需要绕过邻居家的后阳沟(方言,指房屋后的排水沟),经过一棵有些年纪的歪脖子核桃树后,再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往下跑一小段,大概三五分钟的样子。

确切来说,这里应该叫一个水井,共左右两“口”,两口水井被村民们用石头砌来连成一体,外形大体方正,中间露出两个相连的拱形井口。水井的正上方,开有一个方形小孔,那是大年初一凌晨,村民们抢“头水”时点香祈福的龛位,也是“吃水不忘打井人”最朴素的注脚。拱形井口的条形下端,是一堵被一分为二、四五十公分高的石板,窄窄的顶面布满了用凿子凿出的一条条纹路,其间夹杂着些许青苔。下面那口井的左侧,还用石头凿出一条里高外低的沟槽,平时用来摆放水瓢。在丰水期,当清澈、甘甜的井水刚想越过井口,就会被沟槽吸引过来,最后流进一个个木桶中、盆子里。

丰水期,水井是村民们家长里短的聚集地。枯水季,水井是老乡们长吁短叹的发泄场。狭窄的井口,适合话家长聊八卦搬是非。甘甜的井水,默默地滋养了一代代村民。

井口这个舆论场,并不太适合我。井中那一池甘泉,才似我的至交。那些年,我会提着或挑着大小不一的水桶,蹒跚地行走在家门与井口之间,一趟又一趟,一天又一天。没错,我只会悄悄地索取,水井只会安静地奉献,我们相对无言却心意相通,沉默的默契胜过千言。

水井下方有块地,是我家的自留地,也是我家的菜园子。

这块菜园子,也分上下两块。上面这块,母亲种了些番茄、辣椒、小葱、南瓜、茄子。下面那块,父亲栽了些苞谷、高粱、土豆、大蒜、茴香,还有两棵低矮的桑树、一片翠绿的竹林。自家种的瓜瓜菜菜,虽然被动地做得清淡,但真的是原生态健康品。嫩嫩的桑叶,自然是蚕宝宝们的大餐。红得发紫的桑葚,是我和弟妹们难得敞开来吃的水果。

从水井到菜园子,有条小水沟,这或许是我家菜园子边上能种竹子的原因吧。没过几年,由于地下水持续溢出,大家就在竹林边的地坎下挖出一口小水井。井水有些浑浊,还有股涩味,大家就用它来浇地、洗衣服、养猪喂牛等等。

或许是对现实缄默的补偿,那些年我的梦境格外绚烂——

那段时间,我常常会做这样的梦。梦里,我从这个浑水井出发,沿着右边的小路向下溜达,嫌弃走得太慢,我心念一动,居然“飞”了起来——高过竹林、越过山顶、跳过高压线,我能和小鸟肩并肩,我以神仙的视角俯瞰大地……那一刻,海阔凭我跃、天高任我飞。

这般御风而行的畅快,可比井边的寒暄更让我自在。

扯远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工作了、成家了,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家用上了自来水,挑水的几率几乎没有了。村里的那口水井,默默地成了离它最近的一户人家的自来水“专属水源”。除了路过的乡亲会偶尔舀点来解渴,水井周围那块巴掌大的地方,一下子冷清下来。

当然,我也不太可能在水井边遇到操心我“性格缺陷”的那位老人了。他更老了,我也不小了。如果还能在村子里遇见他,我当然会礼节性的和他打打招呼。如果他兴致还不错,我甚至还会和他闲聊几句,谈谈工作、聊聊家庭。

我变得健谈了吗?熟悉我的人,大概不以为然,“话不多”,依然是贴在我身上的标签,可不太容易撕掉。

我还“恨”他吗?不,其实我应该“恨”自己,不能像有的人一样口吐莲花,不会像有的人那样八面玲珑。我真的“恨”我吗?不,随着生活阅历的“加深”,我经常暗示自己,不,是告诉自己:这个开放包容的社会能容下这样的我,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能接纳这样的我。换言之,自从做了那个会腾云驾雾的梦不久,大概也就十几二十年后吧,我早就和那个寡语少言的我和解了。

故乡这一方土地,却以可喜的速度,告别曾经的自己。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离开村子外出打拼。这些年,越来越多的新变化在寨子里发生。张家的小洋楼刚落成,王家的新宅已动工;李家的越野车刚熄火,赵家的轿车又驶来;刘家的帅哥摁了摁喇叭,骑着摩托车(电瓶车)潇洒地从两辆进退两难的汽车中快速穿过……

早在前几年,故乡的水井上方也修通了一段联户公路,沉寂多年的水井边开始热闹起来。车来车往中,滚滚向前的车轮,可曾惊碎井中的明月?车来车往中,惊慌失措的扬尘,可曾搅乱水井的旧梦?

今年元宵节前夕,我和妻子都忙,不能回老家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过元宵节,就打算接她进城,和我们一起过。一开始,母亲不愿意来。她说,她一个人在老家算了,三只鸡两只鹅需要她照料,菜园子需要她去打理,没事还可以去邻居家串串门、聊聊天,哪像在城里,门对门都装作不认识,不好玩!不想来!妻子好说歹说,才把她哄上进城的车。

我们准备回城时,天快要黑了。汽车刚启动,我无意中通过倒车镜看到,故乡的那口水井,快速地从车后闪过。

那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虽然几乎无人问津,但水井还是静静地守在那里,默默地等着它曾经滋润过的人儿。可是,辛辛苦苦养育我长大的父亲,要我记得家族迁徙史的爷爷,当过兵呆过铁业社的大伯,还有那位让我“恨”不起来的长辈……他们像被吹散的蒲公英一样,离开滋润他们一生的水井,离开怀念他们的至爱亲朋,离开乌蒙高原上这小村庄,再也不回来了。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儿时的记忆也会日渐模糊。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水井边的故事会被我遗忘。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故乡的水井也会归于尘土。

这方生养我们的土地,终究是灵魂的归处。纵使井枯园芜,你会忘记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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