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千年屋圆工了。
建造千年屋是颇有讲究的。首先须得按照千年屋的形制准备好材料,其次须得聘请专做此行的师傅起手,再次须得选农历有闰月的年份动工,再四是动工时须得 有响亮的鞭炮壮声色,如此等等,不得违背,也不敢违背。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不是说改就能改的,更不是说改就敢改的,一般人还是老老实实地遵守为上。这,就叫做习俗。母亲是一个遵守规矩的人,守了一辈子的规矩,如今更得守着这么一个郑重而又严肃的规矩。母亲遵守着这个规矩,动工建造自己的千年屋。
什么是千年屋呢?读者朋友如果没有听说过这个名词,恐怕会很费解。屋是房屋,这是一般人都知道的。千年,这是时间名词,意味着时间很长久,甚至带有永远的意思。这样就好理解了:所谓千年屋,就是能够保存千年而不朽的房屋。然而,这只是从字面上理解。实际上,千年屋是一个比喻意义的称谓,指的就是棺材。棺材,是我们那个地方的人最忌讳的一件东西,也是最忌讳讲出来的一个词,传统的鬼神教育让我们那个地方的人们对它有着唯恐避之不及的恐惧,因而日常生活中总是千方百计地回避这么一个物件、这么一个词语,除了安葬逝者时,一般只有骂人的时候才会说出来,平常都是非常郑重而严肃地称呼着“千年屋”。或许正因为棺材乃是人去世后永远的家,所以用了千年屋这个比喻的称呼,极是生动形象,又回避了人们思想深处难忍的忌讳。
母亲要建造千年屋的事情,曾经跟我提起过多次,前后也有好几年了,但一直没有付之行动。母亲是个极为忌讳的人,甚至对这种忌讳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搁在平时,她是极不情愿提起这样的字眼的。但在年过花甲之后,她就经常向我及弟弟们提及,然而我与弟弟们却忽略了母亲的忌讳,常以沉默来回应母亲的提议。母亲特意对我们提起此事,肯定是基于对自己后事的考虑,而我们却以如此冷漠的方式回应她,她的内心恐怕是捻至极的。自古以来,我们的传统就讲究入土为安,母亲为她自己安排后事,图的也是一个往生前的心安吧。而作为她的儿子,我和弟弟们却没有及时响应她的提议,辜负了她的愿望,让她为此事忧心焦虑了好多年,实际上也是让她为此恐惧了好多年,真乃不孝子啊!
但是,毕竟这又是她很忌讳的事情,平日里,我们兄弟姐妹聊天,不小心提到与人去世有关的话题,或者提到已经逝去的人时,母亲都要加以制止,脸上布满了厌恶与严厉的神色:“听了心都是寒的,亏你们还讲得出口!”由于忌讳,就更加必须遵守祖先们留下来的传统习俗,讲究规矩方圆,必须择定吉日良辰,否则母亲自己会觉得对不起自己,我们也会觉得对不起母亲。因此,此事就一直拖了下来,不知不觉中就拖了那么些年,真让母亲忧心了。
那年年初,大约在农历二月份吧,堂叔陪其女儿来县城看病,在我那儿呆了一阵,便与母亲提起他与堂婶建造千年屋的事情,母亲就又对动了建造千年屋的念头。堂叔一走,他又跟我提起,我立刻应承:“只要你决定了,我们就去出力。”母亲就把建造千年屋的一些讲究、规矩、忌讳告诉了我,我便一一记下。回头即与二弟商量此事,二弟正好在老家那边忙他的业务,正好可以关照母亲千年屋建造的一应事宜。
母亲的千年屋是在今年农历闰四月里建造的,初一起手,初六圆工。起手那天,我不在老家,是二弟在家照应的。但在起手的前一天,我们兄弟几个都到老家,那天是堂叔堂婶千年屋圆工的日子,我们去赴圆工酒。趁着这个机会,兄弟几个及部分族人把母亲建造千年屋的材料从二楼小心翼翼的放下来,一根一根排好,竖着搁在墙壁上。看着那些显得有些森然的材料,我当时就有一种要哭的感觉。
我不记得母亲建造千年屋的材料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全然不记得了。看着那一根一根经过精挑细选的材料,我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涌起了泪花:母亲老了,真的老了,老到早就为千年屋做准备的程度!回忆自己人生的几十年,母亲为自己付出的辛苦与劳累,自己为母亲付出的关爱与孝敬,是不成比例的。仅仅这些做千年屋的材料,我都没有付出丁点儿的汗水,更没有付出丁点儿的心血。后来二弟告诉我,那是母亲在堂叔堂婶他们外出选购材料时,顺便带回来的。我的心猛地痛起来,沉下去:我还配是母亲的儿子吗?于是,关于母亲的点点滴滴,如影视画面一般,一幕一幕映过脑海,划过眼帘,掠过心尖,继而潮水般涌来,将我包围、淹没,令我有窒息般的感觉,鼻腔不觉发酸,眼眶不觉发涩,愧疚与不安揪扯着我的心:我还配是母亲的儿子吧?
由于父亲过世较早,寡居的母亲带着我们几兄妹,艰难度日,辛勤劳作,隐忍生活。母亲那些难捱的日子,作为儿子的我是无法想象的,更是无法体会的,母亲的内心有着怎样的的苦楚与悲伤?而我,还有我的弟妹们,都忽略了,尤其当我们各自成家,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之后,母亲的形单影只、孤影独吊,那份寂寞与凄凉,那份孤单与无助,那份思念与牵挂,那份守候与渴盼,那份亲情的散落与团聚的丢失,我们从未去品味,更未去替母亲品味。扪心自问,我也好,弟妹们也好,有谁知道母亲的感受呢?有谁理解母亲当时的企盼与向往呢?倘若父亲健在,母亲会是那个样子吗?然而,不知不觉间,母亲竟然就到了做千年屋的时候,千年屋都准备好了,日子也就短了啊!
还记得父亲的千年屋摆在野地里的情形,还记得父亲的千年屋在堂屋里建造里的情形,还记得父亲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情形,还记得父亲身染重病后捂腰劳作的情形,还记得……看着母亲的千年屋,眼前与脑海就叠现出父亲的千年屋,两具千年屋的交叉重叠,似乎让岁月在顷刻间拉短了距离,甚至没有了距离:时光就真的这么易老么?生命真的就这么短暂么?
父亲是四十多年前病逝的。他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两个月,眼看着一日坏似一日,难以挽回地走向他的末日。母亲内心万分焦急,万分痛苦,却又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后经一些信奉玄妙轮回的人指点,母亲与父亲商量,给他做千年屋“冲喜”。久病之中的父亲,知道自己的生命正日益走向永恒,但内心的不甘让他放弃了无神论的坚持,答应了母亲的提议,他也企望经过“冲喜”之后能够起死回生,走出死神的魔掌,走出噩梦般的医院,回到他日思夜想的家里去。然而,就在母亲回家安排给父亲做千年屋以冲喜的那天夜里,父亲在地区医院撒手西去了。冲喜的愿望,被这一具还在拟议当中的千年屋化成了希望的终结。当父亲的遗体运回老家时,父亲的千年屋正在紧张的建造之中。我们老家的习俗,在村庄之外逝去的人是不能进村的,只能在野地里搭建灵堂。由于父亲的千年屋还没有圆工,我们只有用门板暂时盛殓父亲的遗体,守护着他的遗体,等待他的千年屋圆工。因为赶时间,父亲的千年屋做得有些粗糙,也显得简陋,刺眼的木料上面简单地涂了一层暗红颜料而已,这就是父亲永远的家。从此之后,母亲对千年屋就有着无比的恐惧和忌讳,以至于她平常从不愿意跟人谈论与此有关的任何话题,也厌恶我们在她面前谈论起与此有关的话题。
那些日子里,母亲身在县城,心绪却在老家她的千年屋的进展上。六天时间里,她有四天在跟我唠叨此事。听着她的唠叨,我竟然有些心烦,就让她早些日子回去看看。然而,母亲却极不愿意回去,她害怕看见这具属于自己的千年屋,其实是害怕由此揭开内心凝结了几十年的伤疤。她想在她的千年屋做圆工酒的那天,等我们找人把千年屋弄到二楼去搁好了再回去,争取做到眼不见为净。然而,她毕竟是这具千年屋的主人,还是狠起心肠,扛着内心的胆颤与怯懦,在圆工酒举办的前一天回到了老家。我没有陪同母亲一道回去,没法想象她乍一见到自己的千年屋时的神情,也无法体会她那个瞬间内心的感受,只是偷偷地问过二弟,母亲走进老家厅堂看见千年屋那一刻的表情如何,二弟的回答很是淡定:没有什么。对千年屋有着相当恐惧的母亲,难道面对着自己的千年屋反而不再害怕了?内心凝积了几十年的千年屋恐惧情结,难道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或许,母亲已经看淡了人生的生老病死?她开始对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光有着清醒的认识,从而能够做到坦然面对?果真这样,我反而应该为母亲感到高兴,感到庆幸,生命的勇气往往源于从容的面对,而能够从容的面对人生,往往就是享受生命与幸福的时刻。
记忆中,似乎只有祖父母对他们的千年屋显得比较淡定,比较从容。我记不起祖父母割千年屋的具体时间,当时的我还不到十岁,但那时的情形还记得比较清晰:在祖父母居住的老厅下(这栋老厅,大概兴建于宗祠的同一个时间,距今估计有近三百年了),他们请来的大木(指专做千年屋的木匠)在厅堂中间摆开了场面,做千年屋所用的木料排开在厅堂的两侧,随着工程的进度,零散的圆木料渐渐地拼合成了让人看了后脊梁发冷的千年屋,属于祖父的一具,属于祖母的一具,赫然地并排摆放在厅堂中央。祖父母的卧室在老厅下的左侧前房,厨房去在老厅下右侧的后房,他们每日都要穿过厅堂来往于卧室与厨房之间,一天一天地看着属于他们的千年屋渐渐成形。他们很清楚,那两具成型的千年屋,就是他们百年之后的安居之所。举办圆工酒的那天,从他们脸上看不到忧伤,也看不到恐惧,看到的只是坦然,是一份理所应当的神色。每当调皮的我们伸手去触摸时,祖父母还会适时地喝出一声“不要乱动”,制止我们少不更事的行为。待千年屋油漆完工之后,祖父母似乎生活得更加安然,更加自在。这,或许就是他们明白了生命的老去不可逆转之后的从容吧,享受生活、享受生命,就成了他们人生最后时光里的主题。
母亲面对千年屋的淡定,是否像祖父母面对千年屋时的从容,我不得而知。做完圆工酒之后,母亲的心神显得安定了许多,不过脸上的忧郁似乎比往日更重了。尽管千年屋搁在乡下旧居的楼上,她人在县城楼房里居住,但看上去她内心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份牵挂。她牵挂什么呢?她的内心一定还有未了的心事,还有未竟的愿望,只是不肯对着儿女们诉说。或许,她觉得儿女们还不够孝顺,不够听话,不够理解她内心的苦楚,所以她面对千年屋时的淡定,只是一份掩盖了内心无数起伏冲撞的表相。
我怀有深深的歉疚,此生愧对母亲的诸多,报答难以万一,孝顺差强人意,呵护无从谈起,侍奉未付于行。她形影独吊,孑孓独行,不孝子何以理解她的内心?一具千年屋,是永远的归宿,我们都未替母亲操过心。
说心里话,我十分不愿意看见母亲的千年屋,但终究要见到母亲的千年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