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青春正好,一丝不乱地缕在一起,英姿健硕,匍匐于清汤中,如果不是海碗控制,它们会集体起身,丝滑地奔流而去。舌头自是最忠实的拥趸者。对着海碗发一会儿愣,不舍得破坏这阵式。挑起一绺面,途中绝不拖泥带水。如此好面,慢慢吃才不枉这美味啊。
在城市里倾轧,哪有那么多悠闲的时间细细品一碗面。
忙完琐事,看时间,午后一点,怪不得,肚子咕咕叫。先在教职工餐厅买一个煮玉米,再到学生餐厅三楼,人挨人地排队等。
宁愿等,也是老地方——大学与青海化隆合作的摊位。经营摊位的是化隆人,主营拉面、羊杂汤和炒饭。吃一丝不乱青春正好的面便在这里,继续让热汤安慰。一个和善的姑娘端着热腾腾的面递过来,我除了让她加了老三样:葱花、香菜和辣椒外,特意又要小桶里炸得酥脆的黄豆。我说,再给我加一点小豆子。她愣了一下,问,什么?我说,那个小豆子。边说边眼巴巴地瞄着小桶。她无奈地笑了笑,言外之意豆子不是在拉面里加的,但还是取出夹子一点不心疼地夹了一大撮。
我当然知道,金黄的豆子用来点缀炒饭。
面香,豆酥,唯一不足的,牛肉片少。九元钱,这么大一碗面,已经很实惠了。
拉面在化隆标识度很高。在北京,兰州拉面好像叫得更响一些。化隆县离北京很远,听着这个地名就感觉到了那种遥远。我先用想象抵达了一遍,当所有的想象变得贫乏之后,就开始出发了。
西宁下飞机,沿西和高速和平阿高速向东南行驶,一个多小时后,拐进一座小城。街道两侧分列的商铺,朴素且具有西部特色的门楼,穿梭的人影,跟内地区别不是很大。
导航显示:青海。化隆。
寒意袭来,风硬,紧了紧衣领,还是冷。
正是午饭时间。牛羊肉的膻气味弥散,对这气味隐隐地抵触。这完全是我多年的饮食习惯所致,肠肚习惯了对大鱼大肉的依赖。我在新疆旅行多日,回到北方,鼻腔里衣服上甚至出的汗里都带有膻腥味,那味道有点上头。当然,这只是我作为一个外地人的感受。从化隆回北京很长一段时间了,鼻腔里衣服上甚至睡梦中依然是拉面的味道,醒来,梦涎流一枕头。
拉面馆一家挨一家,当街敞开,从生意兴隆上来说,彼此这么近,不会影响各自的生意吗?这个念头也就一闪而过。我看到每个店里都热火朝天,食客满堂。
顾客盈门,味道肯定差不到哪儿去。选了一家靠近十字路名曰“四千年喇家拉面”的店。热气氤氲中,类似豆类发酵的酸香,冲得我直打喷嚏。
手机搜索,知这是一家连锁店,很有名,据说开到了北京和上海。哪儿的面不招人待见?成都玉林路一个犄角旮旯的拉面店,我见一人捧着一个大碗,稀里呼噜,吃相可没那么文雅。我吃过苏州豪华的花式面,浇头有排骨、蟹黄、虾仁……汤是汤,面是面,浇头是浇头,碗热、汤热、面热、浇头热。我做的面从来都是一堆乱麻般仰在汤汁中,要它们起身则需筷子反复搀扶纠缠,进到口里的感觉可想而知,如果没有味极鲜提味,那真是一碗糟糕的面。
在化隆城住了几天,我就在“四千年喇家拉面”店吃了几天。天天吃,也不腻。第三次跨进店里,小伙计熟人般向我点头。小伙计人机灵,话不多,或许人家健谈,只是在食客面前不多言罢了。他耐心的动作,有为人实诚的体贴。先端上一小碗飘着葱花的热面汤。吃主食前先喝汤,与养生相应。接着端上来一盘牛肉,切得极薄,一碟脆萝卜条,一罐油泼辣子,最后木制大挑盘端上来,粗瓷大碗呈在挑盘上。
拉面几乎冒着尖,青云出岫。
这大挑盘,似曾相识。在我老家,每逢喜事,也是这样请出红棕色大挑盘,一趟一趟,饭食也跟着喜气隆重。地方美食能永久流传,内核一定不能走样,必须是此时,此地,此料,此心,少一样可能都不行。其中当地的益生菌、水质起决定作用,这也许是特色饮食民俗性与地域性的魔法。
一碗化隆面,包容性有着食界的典范,南北融合,英雄不论出处。
老板模样的人走过,对食客点头致意:“慢慢吃”。浓郁的西域口音。那天,回到住处已经晚上十点钟了,肚子空着。找吃饭的地方,走到喇家拉面馆,里面没有客人,但灯都亮着。温暖的亮光,让我想起那个永远为疲惫的脚步声做门把手的伊塔诺·卡尔维诺,无论近乎残忍的他曾经让时针在旅人的灵魂里戳刺了多久,但番茄永远记得番茄红。
老板(我对其身份的猜测)正埋于柜台清点账目。惴惴地问了一句:还能为我下碗面吗?他放下手里的账簿,和颜悦色,坐吧,还是吃面?
白天的小伙计不见了,显然这个点儿已经下班。老板(猜测很准)亲自为我,一个外地人煮面。我问,几点钟打烊?他答,已经下班了。赶紧致歉。老板倒一脸轻松,没事,这个点儿,常有客人来呢。
灯光明亮,现代人的焦虑,在他脸上一点看不到。他应该经常亲自下厨,面团在他手里轻轻巧巧,麻利地捏起,一抻一拽,案板上一摔,快速翻起。三四回合,又三两下,柔韧的细面即成。水开始沸腾,趁锅头一个浪头拱到顶点,面投进沸水,用宽口勺子轻轻溜着锅边转上两圈,面被汤浪卷起又沉下。从架子上抓几棵水灵的瓢菜沉下去,看我,又拿了两棵——刻意给我多加了菜。
海碗端上来,细面根根分明,顺汤顺水。老板是一个懂得艺术的人。面做到极致,火候要恰到好处:面煮七八分熟捞出,浇上汤汁,放牛肉片。这是为食客考虑,面烫嘴,自不能很快吃进肚子,要先吃上面的浇头,一耽搁,这当儿面在汤汁中焖得将近十分熟,吸饱了汤的鲜,肉的香,才是一份好面。
热气遮住了面庞。入嘴一片汪洋,一条温润的水线通入腹中,沁出暖意。牛肉薄滑,搭在舌头上一咬,嫩得直打颤,然后全喂到嘴里,牙与舌头一拥而上,味道是真正的原味之香。
可爱的紫皮蒜摆在面前,是新蒜。油泼辣子红亮紫赤,点上几滴,海碗里星光闪动。直吃得满头大汗,最后把汤汁喝个精光。
真好吃啊!对老板挑起大拇指。
老板依然一脸平静,多坐会儿吧,离了汗再走。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听出我的外地口音,问,来旅游?
就是来吃面。我回,顺便跟老板打听,到民和县有没有公交车,我要去那里的博物馆。
化隆县城东,喇家遗址博物馆内,有一碗面。2005年英国《自然》杂志这样介绍:中国青海省喇家遗址齐家文化层出土了距今四千年的小米面条,这堆“植物化石”是迄今为止发现的世界上最古老的面条,也是世界上最早的面条实物证据。
小米做成面条,不常见。小米性黏,磨成粉不难,难在和成软硬适中的面团,再擀成皮切成条,或是拿黏面团直接抻成细条,这一步,必得有一定的操作技巧。我们的先人竟然在四千年前就掌握了这项技艺。以前,国外普遍认为面条最早起源于意大利,殊不知,我们早于它两千年呢。小米被誉为“五谷之首”,营养价值高,是其他谷类作物所不及的。李时珍称小米为“肾之谷”。小米在我家乡多用来煮粥,软软糯糯,产妇食用时加上一勺红糖,配煮鸡蛋,养气血,补虚损。
博物馆里人很少。它们静静地横陈一角,光线柔和地打在上面。这是前人祭祀时的神物吗?是它们的制作者生命中的一个片段吗?是无数个日常生活中的一餐饮食吗?
我以为专门看了喇家遗址博物馆内这碗四千年前的面,可以完整地复原一段传奇,真到提笔,却陷入了窘境,压迫感传遍全身。我既没有能力把它从无边的时空里打捞出来,也没有能力把对它全部的感情倾注到属于它的时空中去。究其本源,我想找到有关这碗面更多的故事,找寻曾经的吉光片羽,理解它所承载的苦难与疼痛。
而今,食物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越了维持温饱。端午食粽,中秋吃月饼,春节包饺子,二月二擀龙须面,还有婚丧嫁娶时的特色吃食。在特定的传统节日和代表人生重大节点的时刻,把它们含在嘴里,咀嚼,体验,触感有时会莫名让我们呼吸紧促,烟火日常的满足感灌满全身。这烟火气,是不是也包含了对风干成一尊神的小米面条的敬重,对母亲亲手切的细丝面的怀念。那时候对于家常饭是全无迷思的,因为我们不会珍惜每天唾手可得的东西。在还没有产生电器化厨具的时代,坐在灶前烧火,劈啪的秸草在灶膛里撒欢,倾听着水在锅里滋滋啦啦。热气弥漫中,掀开锅盖,放进切好的面,搅一搅,盖上盖,柴火不必再添,余火足可以让面熟透。等锅中的热气再次升腾,揭盖,捞面。一家人围坐桌前,粗瓷大碗里爱意弥漫。多缓慢的时光啊。那取自麦田柴火井水的简单生活,那总是充满饥饿的感觉……不管离家多远,我们的味蕾始终替我们记得,记得面的好,家的亲。
出博物馆,一种古老深远的乡愁,把我的目光拉向广阔,拉向无限延伸的时空。博物馆的高塔直指苍穹,塔顶簇生团团白云,徐徐掠过,莽莽苍苍如图画,过往的车辆闪电般划过,把我拽进现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