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湘南,丝雨如绵无绝期。春生物发,齐天破石,天光大白一瞬,无数轰响砸向水脉纵横的大地。
芙蓉镇的人们都睡死在了香甜的梦里。从他们祖先的祖先开始,就已经学会在喧闹的春夜安然自若。
只有小蕖忍不住睁开眼睛。
她裹着被子往靠窗的床边挪了挪。窗外有一个黑漆漆的怪物在发怒,小蕖悄悄把窗户扒拉开一条细缝,忧心怪物肚子里的芙蓉塘。
芙蓉塘是小蕖姐姐的“遗产”。
第一次开花的夏天,姐姐毫不留情地撕下花瓣,偏生面上笑嘻嘻的,摇头晃脑道:“百年芙蓉千年种,无缘无份不来住,谁言天上有东皇,要教开花人间赏——”
小蕖红了脸,觉得这个时候的姐姐神武的像个将军。可惜,姐姐只是偶尔如此,她完全地承袭了湘南故土的气质。大多时候下雨,小雨湿苔,若隐若现的惆怅悠远向远方。好不容易放晴,又阳光冷冷,从神武中渗出俯高的批判。
后来,那池芙蓉只在六月份开了一次。
姐姐高考大胜,母亲悄悄把姐姐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藏了起来,兴高采烈地请了一个念念叨叨的女人来家里,小蕖躲在门后面看,两个女人手拉着手抑扬顿挫地聊着天,欢快的声调一会高一会低,酝酿出一种隐秘的兴奋。母亲的手压着姐姐的肩膀,姐姐的背影连接着母亲的掌,就静止在床边,她发呆的侧脸面向角落里成堆的试卷,像一个怀才不遇的忧郁诗人。
小蕖观察过,世界上所有的人类都有皮肤褶子,笑着的人尤其明显。念叨叨女人的褶子里溢出冲鼻的俗香,母亲的褶子里漫出流淌的油脂,而姐姐的褶子却被雨水冲平。
房间里无声地下了一场潮湿的雨。
第二天,姐姐消失在了芙蓉镇的任何一个地方。她走了,离家出走。
家里少了个人,吵闹的饭桌上,方言夹着怒气变形成许多扭曲的口音,小蕖把脸藏进饭碗里,靠着露出的两只耳朵明白了一切。
在芙蓉镇,有一个传承下来的说法——没有儿子的家里讨女婿需要十分慎重。小蕖姐姐年轻貌美,又受过高中教育,足以成为“十分慎重”的筹码,押注一家人的光明未来。那个念叨叨女人香脂味的刺鼻,大概是狠赚一笔前的得意扬扬。不用想,小蕖姐姐一定她说媒事业中嫁的最好的那朵金花招牌。
姐姐不做金花招牌,她变成野草,走出了大家一辈子都走不出的芙蓉镇。
小蕖听到了清晨的第一声鸟叫,就在房外的树上,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与娇憨,仗着嗓子天赋婉转出几道弯。
小蕖听着有点急。
姐姐,姐姐,快快飞走。
寒枝不要栖。
雷声不见了,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世界在安静中向太阳流淌。第一束阳光穿过窗子灼烧小蕖的眼皮,她终于忍不住起身掀开被子,使劲往外跑,跑到芙蓉塘边。
塘里面什么都没有,白白涨了两米多的水。雨脚密密麻麻踩进芙蓉塘,水面清圆。树上的雨滴滴到小蕖头上,淋湿小蕖光着的脚,她也才反应过来,自己忘记带伞了。
淋湿感冒干不了活又该遭骂了,小蕖一恼,正想回去接伞,却感觉身后有人拍她,温柔如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响了千百遍那样熟悉:
“小蕖,不要淋雨。”
世界的雨停止了。
小蕖身体僵住了,她抬头看见一片巨大的荷叶,叶脉纵横出优雅的绿色天空,把所有雨点挡在外面。
转身,是一张朝思暮想的面孔,和自己八分像。
两人同在一片荷叶下,小蕖深吸一口气,清香绕争先恐后地钻进鼻子,她呼吸粘稠,紧张地结巴道:“姐……姐?”
姐姐,姐姐,我很想你。
天涯若比邻。
那人微笑着弯腰,牵过小蕖的手带到胸前,歪头问:“我是你姐姐吗?”
小蕖的手在贴上去的那一刻感受到的不是心跳,不是呼吸,是毫无节律的波涛汹涌,不可阻挡,永不停息,像一条乘云驾雾的巨龙凌驾九州,在九天翻腾,这股能量几乎要贯穿小蕖的身体,冲的她步伐连连后退。
见此,对面又前进几步,似是心存故意地步步紧逼,想从中获得什么莫大的趣味一般:“小蕖,你猜我是谁?”
小蕖瞎猜:“你是……姐姐种的芙蓉?”
“哼。”对面听闻哂笑,“芙蓉是一种很守规矩的生物,只听时间和四季的话,它那么无趣死板 这个时候可不会来。”
“小蕖,我是水。”
“水是不可阻挡的,它可以漫向整个宇宙,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无所顾忌,自由自在。”
小蕖不明白为什么水能凭空变成人,还长的和姐姐一模一样,她试图猜测这人的来源,大胆发问:“你是芙蓉塘里的水?”
“我就是水,所有的水。芙蓉塘里的水是我,鄱阳湖是我,青海湖是我,洞庭湖是我,长江是我,黄河是我,澜沧江是我,松花江是我,丽江也是我。”
小蕖目瞪口呆,张嘴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水和姐姐长的一模一样诶。”
那人的手摸着小蕖的脑袋,轻抚过柔软短细的胎毛,眼神爱怜地看着这个被姐姐“抛弃”的小孩,悠叹了口悠长的气:“可我不是你姐姐。”
“你姐姐去了云南,在丽江旁独自流浪。”
“她租了一间不算大但刚刚好的房,遇到了一群人很不错,志同道合但穷困潦倒的朋友,她打了耳洞,把厚重扎眼的刘海掀了上去,扔掉了从芙蓉镇带来的所有衣服,她的品味偏爱版型很好黑白色简约款。她喜欢忧郁的布鲁斯,也喜欢在二手平台淘五颜六色的陶瓷品,把它们整整齐齐摆放在家里。她还是很爱笑,为很多人很多事写了很多文字,为路边的流浪猫作史,为街边买花的老太婆写散文。后来她干脆白天在家里写稿子到处投,晚上在酒馆里弹吉他赚钱,客人都很喜欢她有故事感的嗓音,收入不多但足够在支付日常开支之余,和朋友在烧烤摊吃宵夜。最近呢,她也零零散散攒下不少钱,打算明年再考一次高考,自费读书。”
“对了,小蕖,她说她总是很想你,她总是在梦里看见你。”
小蕖不可思议地抬头,小小的人儿皱着大大的眉头,那人忍不住吻上小蕖的额头,又亲密地耳语摩挲:“水会陪伴着每一个远方流浪的行人,也会收集每一个远行人的思念和愁绪,然后一直一直,迢迢向东流。”
温柔如旧的声音再次响起,空灵的像在蛊惑:
“小蕖,小蕖,不要怕。”
“小蕖,小蕖,快快长大。”
一道惊雷打响芙蓉塘,一瞬间天光大亮,床上的小蕖猛地睁眼,真正的清晨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