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似乎是永远没有烦恼的人。
老吴年过六十,人高,身瘦,显得像根竹竿,脸没啥特别,好在两眼有神,一口大白牙齐整,常挂着笑容,他因喜欢唱歌、音量特大而出名。他住吴厝村,是一个修理小家电的师傅,也是溪东镇小有名气的名人。
每天,晨雾还没散尽,横穿溪东镇东西主动脉的中横路上,就响起了老吴的歌声。他踩着那辆老式二八自行车,车把上挂着褪色的工具包,后座绑着一铁箱子,箱子里什么工具都有。他唱着《明天会更好》中的那句:"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老吴沙哑的嗓子,惊得樟树上的鸟儿,扑棱棱飞走。
乡里人常说老吴傻得冒热气。邻居张阿婆的收音机修了三回,他愣是没收过螺丝钱;老李叔家空调外机漏水,他二话没说,踩着人字梯就往上爬,雨水顺着雨披,灌进领口也浑不在意。最叫人揪心的是,那年发大水,他蹚着齐腰的水,给孤寡老人红粿婶送米面,自己倒被冲走的木盆,撞得青了半条腿。
老吴修电器时,也歌不离口。电烙铁在电路板上跳舞,他嘴里哼着流行曲,沾了松香的手指,居然有时跟着打拍子。街角补鞋的老赵总说:吴师傅修的不是家电,是人心呐。那些裹着油污的零配件,在他手里转几个圈,竟真能发出比新买时更清亮的响动。
三年疫情,老吴依然天天出门。有一次老赵让他修家里煤气炉,问他:我说吴兄,你是不是一出门,就开始唱歌?老吴说:是的,天天唱,反正不管唱得好不好,我就喜欢,人家一听到我唱歌,就知道老吴来了,我不用去嚷着修电器、修洗衣机、煤气炉热水器之类的广告,多方便。不过,人家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吴疯子。我也无所谓,反正,我就喜欢唱。到后来,人家也习惯了,溪东镇各个村,一天没听到我老吴的歌声,反而觉得少了点什么。老赵说:你天天那么早,破喉子歌声挠人,你起那么早做啥。老吴说:习惯了,我每天五点钟起床,在文体广场运动两个钟,你看我的身体多棒,什么疫情不疫情,我都不怕。
冬至那天,特别寒冷。人缩在棉袄里往家赶,远远望见老吴蹲在桥头,怀里抱着个裹襁褓的婴儿。他解了工作服把婴孩裹紧,哼着变了调的摇篮曲,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株落尽叶子却仍挺立的梧桐。后来才知道,那是个弃婴,老吴在派出所守到半夜,硬是把孩子焐在自己胸口。
去年龙眼花开时,老吴的竹篓里,多了个旧录音机。说是要给巷子里的阿公阿婆录些老戏,省得他们总对着电视打瞌睡。磁带转动的沙沙声里,他还在唱那首永远跑调的《明天会更好》,只是现在总有人跟着哼,晨雾里的歌声渐渐汇成了河。
最近,老吴又学会了另一首歌,叫《月亮之上》,晚上,他常去文化广场领舞,老吴是广场舞大妈的男神,每次老吴来了,那一定是老吴来领舞。虽然,老吴的舞跳得不是那么规范,但大妈们就是喜欢他,他总微笑的表情甜入大妈们的心。
老吴一双儿女,早就成家立业,儿子在深圳,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老伴也跟着儿子在深圳,每次儿子回家,都要求老吴去深圳一起生活,享受天伦之乐,老吴就急,说:儿子,那里虽好,但我不习惯,街上密集得像蚂蚁的汽车,让我有压迫感,空气也不如乡下,还是乡下好,天大地大,多自由,我又闲不住,平时不出门,种种菜,养养鸡,有空就出去,帮帮人家,钱不钱倒是小事,每天,我快乐得像神仙。这生活,才适合我。
市电视台天天好生活栏目来采访他,老吴面前正摆着手机架,他正在练歌,他这次练的歌是《好日子》,埋怨这个歌太难唱,但他愿意挑战,说等把这歌练好了,去跳广场舞做直播,说不定还能成网红。文化站的洪委员,电视台的美女主持,都称赞老吴,说现在的美丽乡村建设,让农民过上幸福生活,乡下是人间一方净土,快乐家园,等他做直播的时候,电视台一定来做现场直播报道。老吴笑着说:上电视啊,那我要加倍练好,谢谢呵。
也不知老吴把《好日子》练得怎样,但他确实是一个永远没有烦恼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