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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英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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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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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母亲不识字,记忆力超人,那怕是幼时好些事情,能记得一清二楚。

解放那年,母亲刚20岁,我父亲27岁,他俩结婚,后来听母亲讲,典型的包办婚姻。出嫁之前,外公对我母亲说:嫁溪东,过了江就到,叫锦绣村,夫家虽穷,人本分,敦厚,诚实,长得端正,能安心度日。看夫家祖屋,牌匾ji落的是家庙,明建筑,青砖墙就80公分,夫家住大房,祖上底蕴不差。溪东四面环江,地肥,好耕种,不挨饿,能出人。

对外公说的一切,母亲什么概念都没,人没见过,溪东在哪?她也不知,从小在富裕家庭生长,足不出户,只专心女红,嫁溪东,要耕田?行吗?要命的是,要走两个小时路,到一个叫乌树的渡口坐船,人工摆渡,过一条大江,上岸就是锦绣村,回一趟娘家,就要好几个钟。

母亲对外公的安排,默默接受,母亲相信她亲爹不会骗她,更不会看错人,外公肯定已经见过人了。毕竟,外公是一个开大行铺的商人,有头脑,见过世面,母亲自小就极崇拜外公,她认可。

母亲嫁给我父亲,恰切来说是下嫁。也不知外公看中我父亲哪一点,为何急于把女儿及早嫁出去?外婆产七女一男,母亲排三,上有大姐二哥,后面五个妹妹。母亲出嫁那年,外公把在浮洋沿铁路的行铺全部盘给别人,带着子女回乡下生活。据母亲说,是一位先生给外公指点,后来评成份时,不受影响。

母亲长得比我父亲略高点,脸稍圆,肤干净,眉眼间透出秀气,说话不紧不慢,外公给她起的名字叫秀娥。按乡下人标准,母亲是美女,就算不是大家闺秀,也是小家碧玉。母亲嫁到锦绣村,初见我父亲时,她心目中的丈夫与外公描述的一切,相差一万八千里。我父亲除了长得还算端正,人朴素诚实外,几乎没什么优点,值得庆幸的是,父亲拥有十几平方米的一间房。后来十几年,母亲产两女三男,一家七口就挤在一起过日子,艰难度日,母亲依然毫无怨言。

父亲老实得像耕田的黄牛,在村办豆腐厂当师傅,总是第一人到,最后一人回家,同事多数让父亲帮忙多干点活,父亲也不讲究,他说村里的,也像是家里的,挣工分比在生产队下地里干活好,必须尽责尽职。

父亲最让人尊重的是,一生从没与人发生口角,对母亲更是言听计从。而母亲最担惊受怕的事,在她一生中,也没发生过。母亲的一生,从来没下过地里干活,她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做抽纱绣花,不会干农活。在锦绣村,母亲是唯一一位经大队特批、不用下田干农活的女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乡下是走生产队集体化干活的形式,村里分十几个生产队,每个成年人都要下田干活。农忙时节,学校要放假,民办教师和十五、六岁的学生,也必须下田帮忙干活,计工分按耕作能力评,到年底分配稻谷、花生、小麦、等等,也是按积分来分配给各个家庭。

从我懂事开始,我们五姐弟,从没穿过有补丁的衣服,全家人日常穿的衣服,都是母亲亲手做,后来大姐也学会,帮母亲为弟妹做衣服。母亲为自己做的衣服,是民国式上衣(俗称大同衫),配上裤子,她匀称的身材就出来了。因她女红手艺了得,偶尔会在自己的服饰和大姐二姐的服饰上绣上一些小花,那衣服就活了。

母亲的绣花手艺,在锦绣村,那是妥妥的头牌,无论任何抽纱、镂空、雕绣、平绣等等工艺,她无所不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溪东公社抽纱、手工绣花业蓬勃发展的时期,家里拥有几条针能绣花的,经济都过得去。母亲带着大姐、二姐,以绣花换工分,在生产队算是有稳定的收入。村里每一届负责抽纱绣花的妇女主任,都对母亲另眼相看,因为任何高难度的工艺,最后一定是找母亲完成,公社负责这条线条的领导,经常得到上级部门嘉奖,那时,这可是出口创汇的一大产业,所以母亲获得大队领导特批,不用下田干农活。

母亲不识字,却喜吹听人唱潮州歌册,隔壁嗳姐(全村人都叫她姑娘)和蜜笋姑、碧吟姨都会唱歌册,这三个人是村里最后一代自梳女,吃长斋,姑娘最受村里人尊敬。母亲与她仨要好,用现代语言来说,叫闺蜜。母亲出嫁时,从外公家带过来好几套潮州歌册,后来三姨又帮母亲带来另外几套。每天下午,母亲几乎是天天在姑娘那边,大姐二姐也常去,我家没房住,大姐从十来岁开始,每晚都在姑娘房里跟着姑娘睡,也许是耳濡目染,大姐居然也识字。她们几个人绣花,听姑娘唱歌册,我小时候,偶尔也跟在母亲身边,去听过几次。

听姑娘唱潮州歌册,是一种享受。唱潮州歌册也是讲究技巧,有抑扬顿挫,语速快慢和个人情感,角色互换等,姑娘拿捏到位,几乎与看台上唱潮剧的角色演唱一样,每次都有十几人围着姑娘,听她唱歌册。有好几部歌册让我至今极有印象,比如《扬令婆辩本》、《罗通扫北》、《刘明珠》、《金花牧羊》和《井边会》,等等,姑娘偶尔也会读一些《增广贤文》和《弟子规》之类的文章。可惜,这种文化,在乡里没法继承下来,而古老的潮州歌册读本,现在也很少见。

取消生产队集体化、包产到户那时,大队的豆腐店也散了,两位姐姐出嫁,家里的收入骤然只剩下母亲一支绣花针,父亲也只得耕自家的田,自留地种些蔬菜,卖点菜钱,帮补家里。我依稀记得,那段日子里,家里是最拮据的,要命的是,大哥已20岁了,却从不下地干活,几乎终日游荡,说干农活苦。我15岁,还在读书,弟弟也在读书,父亲和母亲拉扯三个儿子,要吃饭,要穿衣,那是实实在在的要银子。而母亲是要面子的人,不让儿子们挨饿受冻,更不肯孩子们被人家取笑,说宁愿自己苦点,也不苦孩子。

家庭贫穷带来左邻右里的讥讽,在乡下是十分正常的,叔伯婶姆开始挖苦我们家:一个一个长大,度日都难,一间旧房,快倒掉,没钱盖新房,看这家人怎么过日子,几个孩子咋娶媳妇……等等难听的话语。也难怪,村里办了个服装厂,家有几个女儿的,都进服装厂做衣服,家里经济一下子就好起来,而我们家,却越来越不好过。

父亲的性格,他倒无所谓人家嘲笑,也不生气,默默做好自己。母亲则不同,她心里忍不下这口气,母亲最经典的语言是:孩子,能养他们大就好,日后盖房娶媳妇,就靠他们自己了。确实,也难怪人家挖苦,那时族亲建新房,都是大家相互帮忙做工,没工钱,众人帮忙做工能省好多钱,族亲里几乎都建新房,我哥从不帮工,人家心里生气十分正常。母亲回怼:等我家建房,不用你们帮,我全雇人,让人承包建。人家取笑问她:阿娥,看来这几个儿子要出息难啊,书不一定读得下去,高中大学读不了,能有多出息?母亲柔柔说了句:狗眼看人低,增广贤文不是说,深山藏猛虎,草堂隐相儿吗,时到花自开。

母亲的话,一度让乡里人笑掉大牙。后来我问她,怎么有这种底气,她说:娘少时,大约七、八岁,虽没上学,你外公经常给我们兄弟姐妹讲故事,说人虽穷,志不倒,有志者事竞成。你记得,人不能让人看扁。难道等你们长大了,自己也养不活自己吗?我听收音机里面说的,社会在变,你只要有志气,始终会有出人头地的一日,你外公对我说过,咱这祖上底蕴好,能出人,我相信你外公。你虽没上高中大学,难道靠自己就不能创造新天地,母亲虽没读过书,但懂这些道理,儿啊,母亲相信你们。再说,最艰苦的日子也经过,咱不也是活得好好的,要看人家眼色过日子,咱们不用这样做。

也许母亲是个预言家,她说的话十几年后都兑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全国实行改革开放,我在1984年去深圳创天下,那年20岁,从打工开始,到1990年回家乡建房,建筑行业已完全是承包制了,不用请族亲帮忙。随后,我于1997年回家乡,创办了一家制衣有限公司,事业略有小成,当年在镇的企业中,能排前五位。2012年后,我到北京,研学于国家画院和凤凰岭书院,在学术上也略有成绩,2015年加入中国美协,成为中国美协会员,近七、八年来,又转攻文学创作,也有成绩,第一部长篇小说《姿娘》,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发行。或许应了外公对母亲说的那句话:能出人。

母亲的一生,实际是极平常的一生,和天下所有母亲一样。虽然,她已经离开我已有20年了,可我却觉得她每天都在我的身边。母亲的忌日是腊月初九,以此文作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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