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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禹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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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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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有人弄丢了仙人掌》+牧小江

由于是周五下午,且雨恰好停了。久久决定去卫生站取回那份压在抽屉底下的报告单。

“皮炎症。”久久拿起这张薄纸,拍照、像扫描证件似得发送在家庭群。两分钟之内她又撤回了。

走廊尽头的盆栽耷拉着,灰绿表皮上凝着未干的雨痕,像被谁随手泼了半杯隔夜茶。下午总带着股黏腻霉味,连消毒水也盖不住体内蠢动的酸痒。她想起编辑部那盆被遗忘在窗台的仙人掌。上周它突然倾倒。大概是久久甜食吃多的缘故。脑雾、坏皮肤的病症容易加重。趁着明天特殊工作安排,主编特批提前下班两小时。平时她舍不得不在下班路过稻香烘焙坊时多光顾。谁让编辑部下楼与焦糖巴斯克的距离只有两步路。如果吃不到松软、善良、新鲜出炉的奶酪包,就会成为她黑夜永恒的遗憾。她不能再放任错失感席卷而来,分手后她理所当然认为更需要物质上的抚慰,几乎罔顾其他。压制住食欲就是压制她正态积极的前进脚步。她的裤脚微微隆起。那些看不见的花呀,芽呀,刺呀,仍在游走,爬至膝盖。细小的白虫钻进钻出。

久久今年已从京大毕业三年,二十八岁了。从读书开始就三番五次有这种感受,起初是怀疑衣服面料,试了纯棉和腈纶、锦纶、涤纶都免不了,稍微流汗就会刺拉拉,像是千万细小的茸毛在挠。

等待某个潮湿季节破土而出。

六年前,她还依旧是不起眼的小师妹。

属于在各种读书会上座位边缘的地位,她还会在发言的间隙幽灵般飘出一句,“我读得理论太少了,这也是一点粗浅的看法,仅供大家参考。”久久总是在表达自己的观点之前包装好冗长的铺垫,以至于听讲者不得不减少几分耐心。她在语言的顿挫方面没有多余的天赋,利落、清爽是一方面,不过另一方面念诵讲稿的时候语调也是冲淡激情的,学者大家的风范往往相反。

不过没什么大碍,学术理想显而易见应当是她的夙愿,却不是什么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任务。

久久的师兄光芒私下总说她“蠢萌”,其实也不是私下,甚至当面——当然不是当着师门的面,是在微信上。

“蠢萌”这样的称呼也类似于“不太机灵”,可以委婉含蓄地点名被称呼者在社会礼仪上有进一步学习、提升的地方。光芒是从京大保研上岸的优质嫡长子,又是明远的得力助手。虽然也曾经听闻他追过周鑫洋师姐,事不知真假,真假也无事。不过也只是停留在坊间讹传。周鑫洋一贯是看不上文科男生的。她不希望自己的另一半在思想层面指引自己。她要做那个引领者,她不会轻易攀附男人,也不会为了所谓爱降低自己的身段。久久又没有要追求学长的意图,她只是好奇、只是学习。他们经常一起吃饭,多数是光芒请客。看得出师兄对这蠢中带着天真的品质有天然的怜惜。

她也曾在师兄的鼓励之下想要顺势而为,顺着自己的学历一路中流击水,一鼓作气蓄势念完书。那时候,教授在开学第一讲就摸排了全班状况,“这个班里有想读博的?举个手。”有十几个女生举手,也包括久久。她们先讪讪地看向彼此,又似笑非笑故作严肃地看看老教授。“你们呀,还不了解学术圈的生态,到了高年级就不这样想了。奉劝你们要考公的趁早去,从现在起就可以复习。博士生名额全院不过三四个。”老教授们很不客气地泼了桶冷水,与其劝人走少走的路,不如不劝或者先把丑化说在前头,这也成了学院一贯传统。

低年级时,久久会带上自己改到无法再改的文章初稿,毕恭毕敬地承托给光芒师兄。他会把塑封膜和拉杆夹抽出来再还给久久,“这些下次交课程作业时用得上,话外意在于别在不必要的事情上花费心思。研究生前两年发文章几乎不可能,有些文章发了也是白费,要版面费的那类早就被列在黑名单上,要爱惜羽毛。”唬地久久当天连夜百度出几十条黑榜假刊。

说着,居酒屋鹅黄色暗光的映照,鳃鱼刺身被灯光映出水银般的光泽,干冰雾气让她忽然觉得嗓子发干。久久不自觉地双颊绯红,半含娇羞腼腆地双手接过光芒送给她的《学术论文写作规范》。久久翻开书的扉页,花茎渗出透明黏液,黏住她指尖,痒痒地。

光芒拍了拍久久圆滚滚的头。她从来不允许在另一个城市读工科的男友触碰,这时竟然也没有反感和撤退。“如果以后打定主意要走学术路千万提防——以文章论英雄——像是周鑫洋那样一年发几篇核心的人一个学院能有几位呢?简直非凡人所为,学术界的怪胎,生产队的‘老黄牛’咳咳——不能要想做研究,学术开头冒冒失失,留有污点。”

把这类勤劳、勇敢的动物来比附鑫洋,反是多了几分传奇的神秘,拉斯科野牛在旷野中逃逸,矫健的身影就要把黑暗冲破。久久也知道光芒没有这层意思,自己遐想太多。他对女性研究者难有发自内心的尊重,也享受攻击性、贬伤他人的雄性气概。他的热气喷在她颈侧,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师妹多吃点鳗鱼补气血。”

要怪就怪反感的反射弧来得缓慢。

久久的微信提示收到两条消息,她电话拨过去。

同时脚步加快,就好像有足够的力气把报告单甩开。一切来自生活的焦虑不复再来。几年入职单位却没有入编,几年恋爱长跑却没有善终。她的生活过得比学生时代所畅想的促狭,又因贫瘠荒芜,任何事情都会成为畅谈的确幸。特殊的是,她畅谈的对象竟然轮流到了母亲那去。

尽管如此,和大多数城市打拼的青年人一样,她宁愿打无数个电话,也不想回一趟家。她不允许自己扑在父母的怀里,像是急需那个怀抱。她在合租的居室,端着母亲准备的党参鸡汤,在想,既然已被当作几年“别人家的孩子”养育,自然不能轻易有事便赖在父母前现代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港湾里。不如就在氧气、水分,土壤肥厚又泥泞的地方,享受难得的成长。

久久的语速很快,在电话中噼噼啪啪,好比发梢烧至焦黄,刺出竹笋尖般的獠牙。女儿天生不属于强势的性格,温柔、怯懦又惜时如金。母亲退休了,同样是骤然膨胀的时间与中年淤积的力气侵扰着她。女儿又来了电话,猝不及防地一场又一场。母亲像是天生有义务承接女儿生活的嬉笑怨怒。

有时久久会停顿、略过些什么,她也会鲜少得知背景信息似的,如何去回应,如何去理解,她会去问谁是谁的同学,谁之前在什么大学,谁与谁交往。当母亲掌握了这些,便吻合了在省城落定的久久的位置。她知道,久久提分手的理由不是情感分裂,而在于找不出对方什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却存在填补不完的现实差异。

异地只是表层显露的一个因素。久久解释过,“她不想和还没结婚就说不上话的人将就。”

作为母亲,何尝不为女儿成熟感到欣慰。主动结束一场感情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呀,至少自己在当年只遇到了久久她爸,其余选择或是尝试都是没有的。现在时代不同,年轻辈有更多自由选择的机会。作为母亲,也为女儿能够在生活找到激情,这不,从语调便能听出她洋溢的情绪,尽管我时常要打断她,追问前面吐字含混处具体说了什么。她说这两天又要去京大了,会见到校园热情迎接她的酸木瓜树,再一次不再以学生名义走进报告厅,要把编辑部经手的稿件分发给他们。活动是编辑部与京大历史学院为数不多的合办。上半场由她们单位主持,后半场是学院安排。前两天就听她说在校订日程,熬到晚上两三点和主编对接。主场的行程紧锣密鼓从早九点到晚五点,头日整天都是排练。久久早去学校签到,校内宾馆住宿。她也单独联系了她的导师明远教授。作为母亲,得建议她提前准备好接待导师的见面礼,尽管不在学校了,这位老教师也时常关心女儿状况。我们都是京江的老乡。久久现在手上的工作也有明远帮衬,否则年纪轻轻要留在京江,不出国镀金那海归文凭回来真还就是个难事。要说不巧地在于明远这两天有活动去了上海。否则久久也是要恭恭敬敬去办公室请示一番。除此之外,杂事情依然很多,对接司机接送站,安排会场音视频,联系好茶歇。嗐,这孩子啥时候做过这样的活儿?不过算是才踏进了社会几年的经验,有过几次淘洗。如果久久还在学校念书,高校会少很多风吹日晒吧。她并不是苗条身材,却也从小不算体格健壮,体测之前都会提前几个月练习。当然这也与我孕期久坐,不吃水果有关。她喜欢坐在房间捧着书籍,一坐就是一天不带抱怨,天生志业就在于此。到夏天一外出,腿上、背上就容易生出红色疹子,医院挂号也总查不出什么病症,她天生适合在一处不生热、不生累的,才是不错的归宿。那边又来了一句,听说,这次活动,鑫洋姐听说也要来,也只是听说,没有准确通知。鑫洋?鑫洋是谁?作为母亲,每一个时间段里女儿每一位亲密象限的人物会不认识?数过去,她的同级形影不离的舍友林巧榛,她经常提到地慷慨帮助她的师兄光芒,多少高手人才与女儿凡有不一般交情的大概也都吃过我们家脆皮奶酥。尽管好多已经抖落到记忆的深处,名字变得不再明朗,锁上匣门秘不示人。

“啊呀,妈妈,我不但有说过,还一定是大肆宣扬地说,我们师门大师姐,卧室挂在床头的楮笺还是师姐所题,簪花小楷的‘墨染青衫志未休,且看雏凤清于秋。’。现在,我现在就去翻聊天记录……”久久又任性延续了恋爱的经验。

“好了,找什么去呀。久久咱不聊了,明天你又得六点多早起,上床休息吧。”吁。电话嘟——的结束。

现在久久能够有一份编辑社的美差,小小的编辑社的职员,在她内心一直千恩万谢着。

研究生找工作,虽比本科生多一纸文凭,三年科研有微小的建树,也不足以和同辈半只脚被导师领入学术圈的人比较。直到求职才知前路扑朔迷离,“万金油”专业不是所有人的护身符。无论何种专业都容易被一种话语取代,像是张雪峰说出口的规律就是权威(尽管都在平民百姓的认知限度内合理),就是风向。其他人怎么走阳关道,如何走独木桥都是可以砍省、嫁接和对比,结果可想而知的最优方案就是不要做这个、禁止尝试那个。其实,久久想要说的是,即使是文科专业里金牌的香饽饽不吃上烫乎的都可能会随时被推下灶台。

瞧着吧,重又走在校园的老路上已经有面庞朴素真诚的大学生向她鞠躬,喊她“老师”了。小小的美丽的误会正因为仓促才无需计较,因为无需计较才更加美丽,久久不冒犯地承担起这样的错误。她小碎步向前走,和几个临行的同事怀中抱着杂志,刊物编辑部的车子抛了锚。他们打车来学校,比预期还要早十五分钟,到学校时迎接志愿者还未出现,不过学校久久熟悉呀,她从腋下抽出手机,准备拨电话。原来准备接杂志社的就是约过稿的博士后闫然。她没迈几步就遇到了这位博士后。

“久老师,太抱歉了,我们照顾不周到,让您们跑这么远。”

虽然经常线上文字交流,却从没有见过躲在绿气泡后的真容。闫然嘴唇比较厚,打眼看就知道他的聪明健谈。这位博士后论年龄不一定比久久年龄小,却先把自己的辈分降下来,也是因为久久早出社会几年有了一星半点的“社会资源”。她说,“真没有,瞧您客气,编辑部临时突发状况,内部车辆状况没来得及跟你说,我的锅。”

博士比久久想象中更具文人风骨,“风骨”二字实指,高且清瘦,笑起来嘴角的褶子挂满半边脸。

闫然提出帮忙拎几本刊物时被拒绝了。

“你就别管啦,在前边带路吧,小闫。”

“好嘞,久久姐。”

一行人说说笑笑,满面春风,似不在意周边同时进行的人工智能学院大会条幅风光地从校门口摆到教学楼,抢了风头。

在学院楼下布展亮出的海报上再次看到了鑫洋的名字,确认了昨天和母亲电话时未完的想法。久久早已知道和青大史院的合作,只是推测有机会与这位师姐相遇,却未曾得知正是周鑫洋作为嘉宾到场。虽说也没有必要提前通知她会议的全部流程。鑫洋的名字被写在日程表的二排,作为会场的管家和主持人。大会一般不会邀请外校老师成为主持,头号主持是一位老教授,与之相平衡搭配了个青年杰出代表,一来看得出两校交流规格不赖,老凤与新雏相得益彰;二来更多是承蒙了鑫洋在京大读博士后的缘分,外交使者也算缔结一桩从主持人学术生涯开始见证的情谊。上电梯时站得拥挤,杂志和人紧紧贴着心,屏住呼吸。

母亲并没有记错。久久和鑫洋真实没有更多交集,除了组会见面会周期性轮坐在导师办公室,读书会传递话筒。

她们之间的第一句话是在导师见面会上,从鑫洋主动开始,“小宝宝,还一直以为你是南方人,说话温声细语。”在久久莫名其妙被喊小了一轮,又解释一通淮海为界的分割线后,京江省行政区划才慢慢清晰。再有就是某天,鑫洋不知从什么地方也得知了久久论文发表的事。大组会结束时,特意贴着久久的耳朵说,“恭喜了她结束了研究生阶段的一件要务,已经提前达到毕业要求。”被前辈注意能让久久欢欣雀跃很久。

后来,她想到可能是自己尝试用普刊过稿的材料申请奖学金在后台留下记录。鑫洋在教务处工作,每一项条目都经由她过眼,没有什么消息她不是第一时间知道。她告诉久久说,自己看好她,像她这样年龄的时候她也第一次往外投稿,“本地女孩嘛,留高校也是很好的选择。”“不是的,师姐。我家不在京江的首城,在下面县城的。”示弱的话语明摆说出来,既不是博取同情心,就是为了更好地表现后辈的谦卑气。

就像光芒师兄那样,鑫洋也不希望一位有学术目标的师妹被淹没。“各种伪装学报的邮箱会趁机发送虚假过刊邮件,攒攒文章是好事,也千万不能贪图发表,被宰被骗冤枉钱。”那样的话,听得久久不住点头。她对师姐真实推荐的几种不收版面费的刊物不尽感动,久久听过太多不尽然的对她的嗤笑,本地女孩嘛,当个资料室工作的人员,端着铁饭碗不挺好。

周鑫洋从上研究生第一天起就明白了人生使命一般,图书馆是她的主战场,雷打不动六点起床,每天再忙也要阅读至少三篇专业文献。怎么办才好,前辈已经把战场行军路线都毫无保留地分享了,还是请师姐吃顿饭吧。师姐非必要不参与多余的学生活动,社团也只保留了研究生会。面对这个请求,鑫洋照例没有答应。

久久安慰自己,估计教务处工作太忙碌。

当久久在两年前新进入工作环境时,她就把朋友圈间歇性的关闭了,也不是全部屏蔽留下一线,那多不礼貌呀,只是把置顶几组毕业时草坪张扬大笑、放肆奔跑的九宫格仅自己可见。对于他人的状态,也变成了只有周末才会统一刷两下页面。

如果微信评论转发活跃度像微信运动步数一样清晰可视化,那么久久就变成了所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御宅。她的研究生时期或者再以前的学生朋友发现了这个不成变化的变化时就会默默在她的状态上留下一赞以示鼓励。

想起学生时代热衷的日更动态,如今缩成三天可见。朋友圈这么一关闭,漏掉了很多时效信息。学界大佬的重磅新作都是在订阅号上“最近有十一位朋友读过”才匆匆浏览起来。久久不自觉点击鑫洋的头像,进入了她的朋友圈,置顶的是半年前和一年前频繁更新的会议。上海、北京、日本。出差间隙也就领略了一座城市的光景。会议通知上的定位是久久从没去过的五星级酒店。课业教职难不倒她。就像当年申报课题时,鑫洋大师姐就以平均一个季度一篇的产量拔高团队水准,核心刊贡献的主力先锋。

可以肯定的是师姐记忆力向来很好,不过现在她都也不确定师姐可否记得清楚自己的名字。

她无数次回放这位“大女主”读书时的闪耀,可惜学校的教学楼会议厅并不宽敞,甚至算得上狭小,当年她就是在这间教室拿下了博士毕业论文优秀的成绩。室内闷热,冗长的会议开场白在备用电脑间流转。听闫然说最近有翻修过(可能在漏雨管道或者消防通道等看不见的地方),红绸布条挂在墙面彩屏正上方,上有了几分庄重复古的味道。第二天就要在这个会场开展活动了。接几组排练,没有具体分时块划分如何演练,大概就是安排来宾次序、杂志社新书分享视频和会议途中聘书交接的背景音乐。说简单也不难,只是学校的硬件总时不时开一些玩笑,比如杂志社PPT原版画幅比例不适配,久久的手不敢停——这是她转正考核期的重要活动——又向隔壁研究生志愿者索要了录音笔的转录。

闫然也不闲下手,连连帮忙播放、调节字体字号,久久感动于他的热情,闫博士呀,太周到了,手上有什么新作要第一时间发给我呀。尽管久久是个实习编辑,但她总得有个途径抒怀表态。唉呀,久久姐您客气啥,活动是两个学校和贵杂志社共同组办,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仔细看吧,揽活的搭档才是机敏成熟有前途的一方。久久果然没藏住年龄和阅历上近乎成为“愚蠢”同义词的“小”。几个学生嘿咻嘿咻从幕后搬进一株一米高的盆栽,横亘在楼梯道门口。久久纳闷,转瞬又集中精神在手头的焦烂和皮下组织的酸痒。

她想着反正没人在意,不如趁没人注意时一头小巧地跃入盆栽漏出的稀松泥土。

鑫洋穿着淡黄有机棉休闲款职业套装,手里的咖啡杯也是库迪联名新款,不似老学者的古板,从外而内吐露思想形态的前沿、不凡。师姐像极了久久崇拜过的某位女教授年轻时的模样。低跟圆头皮鞋“嗒嗒”作响。她在会场各个角落指挥彩排,像是外交官领袖军官刀马旦少将,眼神犀利有光,音色清澈明亮。久久又想起导师读书会那会也觉得那音准音色音调无不踩在产生舒适又快意情绪的鼓膜区域,却不带播音腔的刻意,就是纯粹的享受了。何况批评话语句句精当,谁座次靠前先发言,谁赶飞机中途离场,谁的聘书错漏要返工,鑫洋一一安排,她不容任何差错。一会儿功夫就把会场整治得有迹可循。

久久就像是只得到匆匆瞥的一眼,鑫洋仿佛没有关注台下角落,又或是没认出这是自己的师妹。可怜的小宝宝也怯生生没当场相认。她这样想,至少,至少同一个会场还有机会,她主动前去会造成不必要的打扰。总有合适的场景,大师姐会过来仔细清查物料。她边想边低头处理边角,整理会议日程资料、装袋笔记本和参会牌、摆正桌椅桌签,有闫然在旁边搭把手任务都倍速完成,会场少了谁都不行,少了谁都运转不了,但如果少的是会场中心的师姐……鑫洋的背影又无边高大起来,久久既羡慕那份成就者的从容,她的母亲一定为这样的女儿而骄傲自豪。久久抬起手拍摄会场布局,又觉师姐成功得那么当仁不让。

久久早编辑好了给鑫洋师姐的“打招呼”消息。会场接二两三有各种突发状况只好等待时机。

还没等稍微歇下来发出去,组织方又火急火燎组织集体会议。没有把握住下午的认亲机会,久久终于要鼓起勇气迈开步伐追上去。同一师门的屋檐下没打一声照面可就太不懂事了。久久从会场距离电梯最远处快步走,闫博士还在和几个志愿者讲会场安排的细节。她快要来不及解释了,鑫洋师姐和教授们马上就要登上电梯。几乎是小跑着上前去,她按下电梯的向下箭头,与此同时鑫洋师姐也近在咫尺。同学,谢谢你呀。鑫洋还是没有认出眼前的“同学”。久久知道她无论赶上赶不上,她都坐不了这厢电梯。她侧身站在电梯前,往后撤了一大步,一只手按下降按钮,用手挡住电动门,给小小的研究生们示范鞠躬。

——请,老师们请走。

这么一撤步,久久忽而觉得双腿一热。等下,你不是——电动门缓缓关闭,没等鑫洋正确地唤出她的名字,电梯已经下楼去了。相比此时师姐终于看清自己的心头发烫发热,久久轻哼了声嗯,眼角仿佛冒出泪花,带着仙人掌授粉时的高频嗡鸣。不是对师姐热切的回应,是她现在无法将腿挪动了。还好,还可以忍受。疼痛隐隐发作,如灼烧一般,肌肉狰狞。惯性得体礼仪的掩护下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大碍。她踉跄着扶住闭合下降的电梯,在干净近乎镜面的墙壁反射下看见牛仔裤布料在从臀部到腿肚处诡异地隆起无数麦粒状凸起,像沙漠蜥蜴在产卵——那里正游走着仙人掌的刺。交杂仙人球开花的震颤,沙粒以逆流的时间姿态向上漂浮。

有人在电梯口栽了盆不显眼的仙人掌,穿透牛仔裤故意行凶,以图刺杀她本就不光洁平整的腿肚。可是,谁也没有觉得在顶层会议厅的走道摆放一株盆景有什么不妥,或者仙人掌的无需浇水的一劳永逸适合在今夜充分光合作用释放氧气。久久忍痛把两条腿拔了出来,看来没人注意生长在泥土里没什么好的。又轻轻把几根浮在身上的毛茸茸的刺也掸掉,牛仔裤上看不出破洞的痕迹,皮肤下麦粒般的凸出也像被放了气一样凹陷下去,流出淡绿色透明的汁液,就好像连痛的触感也没有发生,看不见利刃造就的伤口,也无所谓拔出拔不出。久久回忆起小时候皮肤病,姥姥掰下阳台仙人掌:拔刺、洗净、掰开、切碎、捣泥、敷在伤口处,浑身也就不痒了。

久久捏着餐券踏入自助餐厅。海鲜区冰台上铺着干冰雾气,刺身拼盘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质的光泽。托盘与餐具碰撞的清脆声中,鑫洋将餐碟搁在大门多人桌上,她身边还有几个同辈年轻学者,此刻她叉起沙拉的动作依然优雅,她正以慢镜头般的端着玻璃杯。当久久举着空盘子驻足甜品区时,焦糖布丁沸腾了,升腾起细密气泡,金褐色糖衣像晨雾中的蛛网般凝结。

这场会议有几位从本科时期,久久就十分仰慕的学者。她又何必倾吐零余的迷恋。想起唯一的学术贡献——自投的文章已经发出来,也是由于没有走这条道路,这几篇文章究竟没有发挥最大价值。毕业季再翻阅光芒师兄赠送的《写作规范》,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师兄在纸页留下刊物编辑的私人邮箱,原来那时候师兄也在为自己牵线搭桥,可惜又可笑的事情多了一桩。

师姐的餐位正对着入口,她注意到久久登时提高声调,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就像是第一次遇见那般惊喜,“我们是刚到餐位没多久,一起过来吃吧。”“签到时就看见久久的名字,还当是重名呢。能在这种场合再次与你重逢真是太幸运。”她起身时带起一阵檀香,手指轻轻点了点久久带来的会议手册说,“当年跟着明远老师读书时,谁能想到你在杂志社已经独当一面了?”

久久的耳尖痒起来——好久不见。

经历了漫长而忐忑的等待后,她终于实现了学生时代向鑫洋师姐发出共进晚餐邀约的心愿。

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时,久久内心涌起的复杂情绪难以言表,激动得全身都在微微颤抖,试图用尊敬而恰当的言辞表达自己的心情,却发现自己语无伦次,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的,畏畏缩缩地挽着鑫洋师姐的胳膊,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处开口。

此时,真正激动的泪水在久久的眼眶中打转,她凝视着眼前这位让他敬仰的学者,那双清澈的、坚定的眼睛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光芒,闪烁着热情的、滚烫的火花。就像有些人天生拥有将活力与希冀传递给他人的能力,眼前这位女性的眼神中,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生命力,能为周围的一切带来生机与活力。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久久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充满生命力的漩涡,那股强大的能量汹涌而来,将她也注入了充沛的活力。这种震撼,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大概可以叫“克里马斯”,一种永远充满春天般蓬勃生长的气息,仿佛无论多么干枯的话语,都能被她的激情所点燃。尽管久久深知自己在师姐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但在这样强大的生命体面前,她也义不容辞地找到了自己最合适的“小”的位置。

当年,久久又没来由想起谢师宴那日,导师让每人点一道菜,她握着平板勾选,不知谁嚷了句“九转大肠”。公费额度有限,不如点小份多尝几样,结果九人对着六块大肠干瞪眼,鑫洋起身解围,怪我没说清规格,一分钟都没耽搁地找服务员添菜。明远老师当时还笑,小久久该学学你大师姐的周全。那时候的久久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朝着鑫洋的方向做出改变的,不仅要有个人理想和追求,也需要在灵活变通,身边的生活中体察每一个人,让每个人都满含笑意,万千暖阳。

学习文科就是要比理工科的人要多一点理解他人的能力,更细心、更有人文关怀。就像几个月前的那场分手,久久也觉得背后有鑫洋一样渴盼的眼神关注自己、支持自己。

“这次会议选址不错呀”,鑫洋边说边用纸巾轻按嘴角,“老张总说京大图书馆报告厅空调冷,像在冰窖里做学问。这场在咱们自己院楼的顶楼被征用了,多少觉得亲切。”空调出风口发出轻微嗡鸣。久久刚要接话,对方敏快地转头与路过的教授颔首致意。

玻璃幕墙外飘起细雨,两个研究生志愿者抱着资料小跑而过,发梢沾着水珠。久久在窗面倒影里看见二十三岁的自己,攥着荧光笔追在师兄身后问注释格式,她还记得鑫洋师姐很多年前告诉自己,“首先需要有强劲的学术追求,为之不懈努力,孤注一掷,不断前行。人生的选项没有既要又要,在既定的这条路上不断精进,或许可以对周围的世界产生一些改变。”

“最近你怎么样?编辑部的工作平行调动了?”鑫洋问。

“没错,毕业时去的刊社只留用教授及以上职称学者文章,影响因素不高没过半年就辑不出稿件,我们一批社员也就跟随现在的主编了。”久久答。

“那也恭喜你呀,三年见习,晋升指日可待。”周鑫洋语调上扬地说,看起来打心眼为师妹的工作高兴,随即推来半块栗子蛋糕。瓷碟与托盘碰撞,震得糖霜簌簌落下。

“尝尝,你研一时总偷吃明远老师会议打包带回办公室的茶点,酥皮蝴蝶酥、马斯卡彭奶酪、德文郡凝脂司康。”

“师姐怎么知道.....”.

“教务处监控拍到只花栗鼠。”

两个人都笑了。她看见鑫洋无名指内侧有墨迹。

“师姐你还在练瘦金体?”

“给老张评论写刊头呢。”

久久一直很想知道这位“大女主”师姐在未见的这几年究竟怎么样?有没有新的学术兴趣?是不是已经开始转型?有没有实现女性主义研究议题。久久盯着蛋糕上的焦糖,分享文科研究生就业情形紧迫,自己现在也不求晋升,安稳做好手头琐碎的工作,不被主编辞退就是最好的结果。窗边雨滴变大,击打玻璃的闷响盖过她未出口的叹息。

久久回想起这三年无数的凌晨两点半,她还在对照密密麻麻的注释发呆。台灯光晕在天花板投下圆形阴影,与此刻窗外的雨幕重叠。她没有出过远门,也不敢旅行,没有了学生时期的寒暑假,年假也在待命状态。也不是完全没有,一次她大学最爱听的乐队来京江,地铁上社里电话又打来,让她再压缩下文章篇幅,留出更多余地给热门专题,在盛大的live声中和字词较劲算是难忘。手机震动声突然响起,是主编发来的修改意见,震得她手背发麻。

她不敢与鑫洋对视,说起这些琐碎之事,心中满是自卑,觉得所言皆为平凡至极、不值一提的俗务。鑫洋谈起她近期的研究——生态女性主义,久久被其话语中的诸多形象深深震撼。旁遮普邦的“抱树运动”、种子守护者、肯尼亚沙漠治理中废弃塑料瓶的改装、纳瓦霍保留地的“水权之战”、菲律宾女性渔民回收渔网制作的环保杯套…… 为与世界各地的女性接轨,她修习了阿拉伯语、印度语、菲律宾语。空调换气口送出风,吹动鑫洋的裙摆,也吹散久久长久压抑的阴霾。

叮——鑫洋瞥见微信弹窗消息,拇指快速划动屏幕——“期刊增定本的事,闫然那边......听说闫博士的田野报告被刊物录用了?”

鑫洋有点尴尬地小声补充发问,“稿子被挪到增刊了吧?”

原来师姐早从光芒那得了消息。

“增刊也是正刊呀,闫博士的文章质量一向不用担心。”

一时语塞。“不过周师姐您现在既要兼带本科生、研究生的课程,又要主持学术活动,还要继续开展研究,所以您的文章发表又是怎样做到这样的速度呢?”

鑫洋开始解释这些年她出席大大小小的活动,担任文学理事或顾问,直接接触刊物主编资源,“久久你现在也是我的人脉呀”,再比如年度文艺会议上主动提案,个人研究计划与刊物年度选题挂钩,提前锁定版面……鑫洋生长成了学术翘楚的模样,就像她当初向张明远承诺的。

“走来的一步一步都能力、金钱和人脉的铺筑,要知道学术圈不讲情分,只讲供需。”

久久的勺子搅动南瓜浓汤,看着奶油旋转起来吞没自己,无论懂、不懂还是不懂装懂,她都已经在一场胶着无法离身的漩涡之中。

学术会场正式开始时,两人到得都很早——隔着三排座椅的距离,谁也没先打招呼。鑫洋翻开发言稿默念台词,练习脱稿讲演。从会议厅的一角转到另一角。闫然没有和久久共同调试设备,昨天下午他已经帮忙布置妥帖,于是承担起电梯向导的职责。年轻学人总不免把学术会议作为攀联学界大腕、向上社交的一种途径。闫博士头脑清醒,公事公办,并不会择机自我引荐,往往等待一个导师开口的机会,这时候学术身价又能翻两番。

眼见盘子快要空了,久久这时候才想起来合照。她早已备好朋友圈文案,“一场惊喜的重逢。[玫瑰][玫瑰]与学术女神共进晚餐!”手机屏幕倒映出鑫洋无名指上的玫瑰金素圈,金属边缘在顶灯下泛着微光。久久凑过去小声地询问对方姓甚名谁,果然是那位许久未见的老熟人。

久久想起闫然说鑫洋未婚夫竟是业内学术期刊副主编光芒,喂喂,怎么可能?当时她还觉得闫博士办什么事都靠谱,就是个人修养不好,没大没小乱点鸳鸯。再点进光芒的朋友圈主页才发现背景更换为一只带着金戒的纤纤玉手捧着小香风玫瑰花。两人举办的订婚宴没有宴请朋友宾客,正式结婚但愿她也能吃上两人的喜糖。

久久收到了送站消息。会务组提前统计参会人员信息,文件标明两晚食宿,地点在校内的外宾大厦。很多学人都是当天来当天回,鑫洋也没有要留下再住一天的意思。原本也应该是闫博士这类身份送站待遇。可能是会务得知两人同师门的情谊,明晓张明远教授旨意特意为之。久久坐在副驾驶,夜间城际高速飞驰的高层建筑在车窗上连缀,她见后座没有声音,摇下玻璃的三分之一。突然想起编辑部办公室里那些被遗忘的绿植——多肉的叶片在阳光下卷成干枯的喇叭,长寿花早枯萎成一捧褐色碎沫。那么仙人掌的栽培也不无道理,落地即活的生存条件也为后勤保洁多做贡献。但是啊,她还是调节屏幕时嘟囔着,学校不应该把仙人掌放在会议厅——又不是名贵的植物,会发生多少潜在危险呀。稍不留神就容易刺伤人。未曾想没有人注意到了这盆……难不成是她的炎症诱发出现的幻觉。鑫洋却也说她好像看见了一盆偌大的植物,不过当天在乘坐电梯时她没有听到、看到任何熟悉的身影。第一次在自助餐餐厅见到久久,她就立刻喊住了这位乖巧的小师妹。

鑫洋用力拥抱了久久,说,谢谢是你来送我,回头常联系。

家庭群的消息显示三条未读。久久把电话打过去,迎头是母亲说不上高兴还是怒气的声音。

“两天没电话,在微信发一日三餐也不回复,就忙成这样呀。最近皮肤病好点了没,医院都正常去了。”

久久说,“妈,放心好了,一切如常。”

至于那件被仙人掌扎伤的事终究没说出口。记得有位诺贝尔获奖得主曾说过,“无论是考古、仙人掌、非洲约鲁巴人传说还是发酵,他们都懂得比你多。”更类似一种被光环蜇过、灵魂出窍的后遗症。朋友圈配文也从“学术女神”删成“偶遇师姐”,最后清空成灰蒙蒙的发布界面。

鑫洋离开后,久久就拨通了后勤部的电话。说会派专人来移走顶楼所有盆栽。

“久久姐,哪来什么仙人掌呀,放在电梯口多危险。”

从那以后,那些游走的刺突然安静下来,不复酸痒,像听到哨声的士兵,整齐地退守到脚踝安稳的旧伤疤里。更类似一种被光环蜇过灵魂出窍的后遗症。

远处传来铲土机碾过草坪的闷响。被弄丢的那株仙人掌,此刻大概正躺在某个建筑废料堆里,和混凝土一同晒着梅雨季前最后的太阳。

(完)

真实姓名:朱禹同

稿件笔名:牧小江

就读高校:山东大学

所在专业:现当代文学专业

联系地址:山东省济南市历城区山东大学中心校区知新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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