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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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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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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

万物有依,需要寄主和寄体。

在乡下,目之所及,寄生植物繁多,有的在榛子树或是椿树上,有的在桃树或是梨树上,有的覆盖在将死未死的朽木上,还有的干脆直接平铺般附在土层表面。起初,它们不过是稀稀落落的半枝半藤,或是零星微小的生命个体,遗落在生物圈的某个角落。但要是它们找到寄体,不过多长时日,大多寄生植物便反客为主,大力饱食寄主营养,壮大自己,形成自己的族群。而寄主,大多数会逐步走向衰亡。

书面上对寄生植物的定义为:不含或少含叶绿素,不能自制养分的植物,它们以活体植物或死亡植物的腐殖质作为养分来源。即两种生物在一起生活,一方受益,另一方受害,后者给前者提供营养物质和居住场所,这种生物的关系称为寄生,其中受害的一方叫寄主,也称为宿主。寄生也分有益寄生和有害寄生。

春来百树茂,温和的阳光和温润的雨水仿佛为林木打开了生门,榆树、柞木、香樟、椿树、核桃树……饱食阳光,喝足雨水,经冬后冷戚戚的枝条在短时间内抽满新叶。青翠欲滴的叶子,在阳光下脉络清晰,一粒粒叶绿体忙碌且有序的搬运着水分与养分,调和着树木的平衡运转。它们早已习惯在无人问津中肆意生长。但它们的城池并非坚不可破,小小的寄生植物也正在努力拓展自己的小宇宙,它们鼓满自己的吸盘,磨砺自己利刀般的根须,掸去自身的温情和慈悲,恩宠全无,深沉而热烈的从寄生植物中抽取水分和养分,供自己生长壮大。远远望去,擎天巨木,丰茂的寄生植物仿佛是一个个巨大的肿瘤,悬于枝干上,那是寄主的病,难以根治,只能任由命运摆布。

寄生植物信奉的是一种极简主义,在虚弱而又执拗中寻找生路。表面上看,这样的寻找漫无目的,似一条没有生机的路。因为不能行走,所以它们收起脚踝,觊觎着每一个时机。就拿无根藤来说,在没有寻找到寄主时,它们可以放任身躯暴晒于太阳底下,只要身躯还有一丝力气,还有一丝维持苟活的水分,也要拼命活着。等待一阵雨水,或者一阵大风,把它们推挤到植被根部,或者被一个愚顽的小孩捡起,扔到灌木上,它们便展露杀机,抽藤,攀附,生长,接着就是对灌木展开无止境的绞杀。自己生,寄主就得死。在它的极简主义里,很少有相互共生,相辅相成的共生逻辑。

这便是寄生植物的法则,法则在它们体内,也在它们体外。它们从未放弃虚构、宏大和野心。在没有寻找到寄主时,它们生不惜,死不顾,安静等待最轻盈也最热烈的无限可能。这种可能必须建构在相应的对应物上,朴素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在一段时间里,也就是在寄主还未完全剖开自己,献出自己时,它们相对而存在。

自然界的寄生关系,与乡下的我们敬畏神明一样的虔诚且忠贞,但我们并不会像它们一样充满敌意和敌对。我们的寄生关系是和谐的,平稳的,安全的,有益的。在乡下,我们相信神明也是朴素的,神明也是相互寄生的。更多时候,神明充当着村民被寄生的角色,有着人间的暖意和光芒。不可置否,乡下的我们也需要寄体,需要精神层面的宇宙支撑着事故运转,所以我们紧紧依附世界万物中的神明,敬畏着它们,朝拜着它们,信奉着它们。

在乡下,山有山神,树有树神,水有水神,甚至每一户人家,都供奉着天地神,财神,灶神。不同的神在人间擦亮自己的牌位,亮出自己的身份。各路神明依托崖石、流水、土地、树木等寄主,和谐共生,从不打扰,各自享受着各自的香火,继而保佑自己的寄体或供奉自己香火的人,在时间的棱角和滚滚洪流里逢事如愿,平平安安。的确,我们确实需要在天地间找到一个我们可以寄生的神明,以此来辨识和确认自己的位置,并借助寄生于我们体内的神明作为依傍,以保持茁壮而长久的旺盛生命力,去抵御那苍茫的时间和空间。这种寄生关系其实也是一种古老的认知方式。从古到今,一个又一个族群,包括死去的、忘却的、铭记的、疏远的,还有现在依然奋斗的,他们或我们,都在反复的在天地间寻找着可以相通的物象或意向,模仿着遵从各路神明的神谕和指引,填补被人间骨膜遗听的部分,缝缀被人间声带是非的部分,以期走上正道。比如,天地神接管着风、水、阳光、土地,五谷丰登就有着它们风调雨顺的功劳。当乡下的我们把粮食一粒粒搬回粮仓,我们会以新米,新酒供奉天地,有劳它们一年来的庇护。人间太苦,和谐的寄生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维系着人间多个世界的平衡运转,具备着体面、互存、向上的意义。

在这样一个由万千运动体千丝万缕般的相互寄生,相互交附,相互维系下的平衡世界里,寄生,得到了人们一致的默许。在厘清这层关系中,我逐步得出一种认知:生的本能面对正在蚕食且逐步摧毁自身的暗黑力量,我们会奋力抵抗,抵抗不足以应对这股力量的时候,我们会和解,在和解过程中滋生的疼痛,我们需要转嫁。这是趋利避害的具体描述,也是我们的本能和天赋。

因我们每个人的小世界,小维度里,也藏着疾病、固执、疼痛、颓靡和不幸,更多的是,温情和理性编制的牢笼内控不了我们体内的兽性以及自我毁灭的倾向。我们所转嫁的不良习性和难以描述的“坏”,便需要寄体,以此来承接我们之苦,人间之痛。但这个过程往往让我们惊慌、焦虑和不安。多年前,父亲参与村上兴修水利之事,开山炸石时,被滚落下来的且棱角分明的巨石划伤右小腿,伤口处可见白骨,视之瘆人。村民用人力拖车载着父亲奔向乡卫生院。闻知此事,我和母亲从另一片承包地赶往医院。一路上殷红的血渍在碎石路上炫目无比,像石头开出暗红色的花。看到父亲时,他脸色煞白,眉目低垂,打着寒噤。小腿上长长的伤口,一度外翻的皮肉已经被里里外外缝合,粗糙又略显有序的针脚像一条巨大的蜈蚣匍匐在他的小腿上,上至膝盖,下至脚踝,甚是瞠目。看到此情此景,身旁的母亲早已魂不守舍,大颗大颗的冷汗湿透了衣襟,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是的,看到那一路长长的血渍,在医疗并不发达的乡下,她惊恐的内心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好在命是保住了。母亲的眼泪里,似乎多了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养伤的半年多来,仿佛有什么力量在父亲背后死死顶住他,他的腿伤日渐痊愈,也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从那时起,母亲在各种节气里,在献祭各路神仙的时候,祷词总会依次点全我一家子的人名,并在结尾部分加上一句“不管做什么事一定要保佑清秀平安”。在我们村,清秀平安就是平平安安的意思。

通过这件事情,让我突然明白,寄生关系并非牢不可破。过度依赖寄主,会失去我们原本的承压抗压元素。当寄主在某时突然崩塌,我们也会顺带坠入人生的死角,掉入生活的无底深渊,就像无根藤寄生于灌木,当无根藤日益壮大,灌木的营养不足以维持其生长,便会逐步走向衰亡,最后被无根藤绞杀和根除,继而走向生的对立面。这兴许也是我总会感到焦虑和惶恐的原因。我们需要寻找到更可靠的寄主,或者做好远离寄生关系的准备,未雨绸缪并不会显得多余,这也并非欲望和野心。在找不到寄主之前,遗世独立当属大清醒,茕茕孑立看似弱不禁风,少了一些寄生或相互寄生,反倒活得通透。风雪人间,被动太少,我们反而能主动的去活,主动的去好好活着。

相较于茕茕孑立般的非理性和低可能性活法,我更倾向于活在相互寄生的生活逻辑中。我曾在一首诗里这样写过:我这一生,有三个故乡。村庄,墓地,饱经风霜的母亲。面对那片养育我的生养之地,我也无形中成为寄生生物,故乡是寄主,我是寄体。故乡的每一草一木一落叶,每一砖一瓦一青苔,静卧其中的每一声鸡鸣和犬吠,偶尔传来的每一声呕痰和咳喘,都能在我身上轻易找到对应的琴弦并撩拨出声响,这弦声有低音、中音和高音。不论琴声从我的哪一截骨骼升起,我都会表现出犹豫、迟疑、长久的麻木和彻骨的疼痛,这必然的感觉,一遍一遍辗轧着我战栗不已的躯体。故乡疼,我也跟着疼,故乡凋敝,我也跟着凋敝,故乡所垮塌的一切,也是我需要去建构并坚守的一切。

我们的寄生关系就这样维系着我们的成长、成熟、丰盈、衰老直至死亡。然我们乐此不疲。我们在寄生的同时,我们也正在成为寄主。故乡也是寄生于我们长久存在着。在意识里,慈悲的厚度也是大地的厚度。我们行走在故土上,举着各异的面孔,别着不同的作物标签,握着不同的物件和工具,散发着独特的乡土气息,在故乡的肌肤上开出荒地,引来流水,收集落叶并发酵成有机肥。春来耕,夏来管,秋来收,所种下的作物,它们的每一季扬花吐穗,都会是我们一场新的疗伤和治愈。冬天,我们允许土地撂下挑子,任由土地长满荒草,小虫小蚁打洞筑巢,蚯蚓和根须安然躺在泥土里,平静过完整个寒冬。寄生于我们的土地,才不会被人们称为荒地。这些年,随着“空心村”和“候鸟族”越来越多,失去寄主的土地着实太多,失去寄主的土地被统称为无主之地,像被遗弃。前些时日,我回了一趟老家,赴一场红事之约。车行村道,道路两旁的土地撂荒严重,十多年前欣欣向荣的土地,如今长满了杂树和多种一年生草本植物。没有名字的植被一棵紧挨着另一棵,无人打理的苗木齐刷刷向上生长,追索着阳光。这些土地,算是失去寄主了。我思考着,这种寄生关系是否有益,太难品评,心酸是多了一些。

在乡下,每一户人家都会是属地的寄主,经过几代人的赓续与传承,每一块土地都有自己的姓氏,哪怕寄主依次出场,然后隐退,生活永不停滞。行走田地,父辈总是会一遍一遍告诉我们,这是张家的地,这是李家的地,这是赵家的地......每一块地与另一块土地之间,都有自己的界限,有的是一条土塬,有的是一块石头,有的是一丛大叶紫兰。界碑立起来,谁也不会越过去,每块属地与每块属地之间,总是相安无事,在相同的季节里共同领略风雨,在适合的时令一起长满包谷,长满豆子,长满高粱抑或麦子。有寄主的土地是幸福的,土地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土壤细致温润,阳光刚刚好,雨水刚刚好,作物的阴影恰到好处,虫声合鸣,当村头村尾唱起古老的耕作之歌,土地便长满了青草和地衣。这些美好的印象,逐步支撑起我们生命的血肉和骨架,建构出从黑暗通向光明的时光甬道。当然,作为寄主,我们并没有摈弃责任和义务,我们珍惜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一切,更珍惜每一粒用血汗换来的粮食。收成过后,我们把秸秆喂牛马,稍显次的谷物喂鸡猪,再好一点的谷物,留作一年的盘缠。最好的谷物,我们择良时,办丰收节,在丰收节上把最好的祭品供奉天地神,列祖列宗。有着他们的护佑,有着他们用一种无形中充盈我们前行的力量,让我们能够尊严且体面的存活于人世。在它们面前,我们是透明的,像寄生植物了解寄主一样,知道寄主的薄弱与软肋。仪式上我们必须虔诚的低下头颅,告知我们在这片土地上丰收的舞蹈和其中汲取的欢愉。哪怕偶尔也有一些时运不济的小插曲,我们也要学会报喜不报忧。因我们选取了饱满和自由的生活方式和行走方式,生而尊严且自由,这便是普惠和恩泽。同样,这也是寄主应该有的宽广胸怀。就比如我们遗留在土地上的麦粒及稻穗,不必重新去搜索并拾回,山雀和斑鸠等一众鸟类,它们需要这些谷物熬过冬天。这些美好的小精灵,它们与我们互相寄生,天空是需要羽翼擦亮的,我们需要它们装点我们的自由,它们拥有高过云朵的羽翼。我们的眸子,也需要羽翼来擦亮,它们的羽翼,光鲜亮丽,能分蘖出太阳七色的光斑,涂装我们的视网膜。这或许就是乡下朴素的原因,爱得单纯,活得多彩,少了一些厮杀,多了一些提携。

有些寄生,是消耗对方,直至对方死亡,像无根藤绞杀灌木,有些寄生,是和谐共生,像我与故土。身处异乡,我常怀念我的土地,我的炊烟,我的母亲。而母亲,也在任何的时间,任何的空间牵念着我,她的牵念里,我会是被保佑的,清秀平安的。我更向往后者的寄生方式,一个群体的延续与壮大,也往往需要培植后者的寄生逻辑。

这不得不让我想到原矿。夹着黄铜,赤铁,石英,云母等矿物晶体的原矿。不管是富矿还是贫矿,它们互相寄生,最后融合成坚硬的晶体,深埋在土层之下。在没有被开采前,它们没有名字,没有姓氏,没有性别,没有籍贯,更没有已婚或未婚。它们彼此拥抱着,抵御着暗无天日的黑暗。它们更没有孤独,孤独是某种情绪失去了寄托和寄主。它们的孤独无需被分解和转嫁。这种内在的物象构筑起的逻辑,坚不可破,也正是这样彼此拥有,彼此凝聚的良性寄生关系,在它们之间迸发出光芒,让人们肯定了它们的价值。但我们和它们略微不同,作为寄主或寄体,我们有我们的隐疾。我们体内贫病滋生,癌细胞像圈养着的山鬼野兽,随时有可能冲破桎梏,将我们击得支离破碎。我们在努力制止这种可能发生的同时,也在提前制造着另一种可能,哪怕不幸真的降临,我们会尽量努力让流出的泪送还泪腺,我们会尽量让撕心裂肺的呐喊,送还喉咙里的发生器。

几年前,奶奶体内的癌细胞肆无忌惮的向她健康的躯体发起总攻,直至水米不进,说着糊话,最后辞别人间。我们依然摁住自己内心的波澜和巨大的悲伤,安静的,麻木的,敬畏的看着她渐行渐远,成为天上再也不会升起炊烟的某颗星星。看着自家的土地上又鼓起来的新坟,像大地的疮口,与周遭作物显得格格不入。奶奶这个寄主,终于在其体内所寄生的癌细胞的啃食下,全然坍塌了。这样的恶性寄生让我们痛不欲生。从那时起,当我看到生长在椿树、香樟树或是核桃树等植被上的寄生植物,我都要一点一点清除,清除吸盘,清除紧紧扒稳树皮的根须,直至枝干上再也看不到任何寄生植物的痕迹。我悬着的心才放下,仿佛我举只手之功便延长了它们的活期。因我知道那种被寄生的疼,经历了太多生死,就得学会呵护生存,抵抗死亡。当然,倘若寄生关系能像原矿一样,像我与故土,与母亲,与乡下朴素的各路神明良性的寄生一样,我们便大可不必担心。我们只需照顾好自己,在易怒,茫然,颓丧中审视自己。在荒谬,无望,哀默中忏悔自己。在极端,颓靡,消沉中救出自己。这便是对我们另一个或多个寄体的拯救和殉道。这更像是我们在风里雨里雾里寻找另一个“自己”,寻找另一个“大我”或另一个“小我”,寻找另一个暗藏的真相。只要我在,另一个“我”便是平静的,欢喜的,欣慰的。只要我清秀平安,就会给另一个“我”劝慰和铠甲。

所谓的寄生,不过如此。行走人间,我们需要收集更多来自自然界的物象,抵御疼痛传输的恐惧,并在承受疼痛的过程中,认真筛选能让个体或群体变得高大光辉的因子,摈弃那些为自己活,让他者死的悲壮法则。死并非是不堪一提的事,而生更显宏大。不可否认,我们每个个体都是人间书的重要段落和注脚,是构成生活常新的本质和魅力,在寄生关系的庞杂和紊乱中时刻保持着自身的秩序,把生之事演绎得宽宏厚重,生而为人,这是责任也是嘱托。而在我们的小世界里,我们的故土,我们的老屋,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我们的亲人和爱人,彼此相互寄生,相互依存,给我们注入源源不竭的向上力量,助我们走向生活更深处。我们更多的祖辈父辈,他们走在我们前头,在时间的更迭里探索和定义生存的重构和要素,并将经验和体验毫无保留的给予我们,他们是我们的寄主,良性寄主。我们也是他们的寄主,他们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把所有的奔波还原到我们的原点上,我们的疼痛和悲戚,都会给他们触电般的警觉,作为寄主,我们得努力克制每一种悲戚的发生。

如今,他们给予我们的裂缝和光斑,都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当有一天,我擎着火把走过时间的茫茫荒野,穿过人间的生死隧道,抵达生活的背面,与我们的各路寄主相逢,我会平静且坚定的告诉他们,人间如此丰腴,我会主动认领微微星光和灼灼灯光植满我身,为自己而活,为他们而活,好好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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