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如约而至,带着暖暖的问候,唤醒了塞北冰封的大地。日子在风里越来越长,土地越来越柔软,苏醒的小草迫不及待地伸出青翠的脑袋,轻吻温暖的阳光,春天的第一缕色彩,羞羞答答地涌现在田野。犁铧揣着梦想,翻阅土地的心思,书写一行一行的希望。
我又该辞别亲人,告别家乡,去往他乡了。
当我背起行囊,多情春风吹湿了我柔弱的眼眸。怎么了?我不是志在四方吗?为什么双脚如此沉重,什么羁绊我的心?
车轮滚滚,家乡越来越远,心思越来越沉。每次回首,满眼都是割舍不了的亲情、友情和对家乡的眷恋。想不到我竟然如此脆弱,担不起独自离家的沉重。没有了去年初次离家去往成都时的好奇与兴奋,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故土难舍。
杨花开学比我迟一周,我只能独自去往成都。没有伙伴,心中空空的,只有书打发我在列车上的寂寞时光。以前,只在书中看到别人孤独的旅行,现在,才真正体味了旅行中的孤独。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于华,她去武汉的旅途应该充满温情,因为有张伟陪伴,那个曾经答应与我白头偕老的人。
列车上吵吵嚷嚷,我的心却很静,思想也很静。看着窗外飞驰而去的景物,我感受到了运动绝对性。世间万事万物一刻不停地变化,想停都停不住,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的思想、我的理念、我的认识、我的世界观与人生观也要跟着社会变革的潮流不断自我革新,不能被时代的列车甩下。大学就是我完成自我蜕变的沃土,我要从中不断汲取营养,使自己长高长大长坚强,一步一步走进我心中的伊甸园。
旅途虽然寂寞,但终究平安到达。一路悬着的心,在我走进校园的瞬间安然落地。为了让家人放心,我得赶紧给他们写信报平安。
除了刘亚男,舍友们都到了。她们说塞北果然遥远,我出发的最早,到达的却最迟。有人还好奇地问我是不是先骑骆驼再坐车,途中会不会遇到狼。我哑然一笑,好像塞北已到国门之外,让她们有种异国他乡的陌生。是啊,遥远的塞北,只有北迁南归的大雁从我们上空掠过,我们很少见过外面的人物。
刘亚男为什么还没来,竟然比我这个塞北的人还要迟。大家都以探寻的目光相互看着,谁也不知道答案。上学期,她的情绪好像一直不好,吃饭时总避开我们班的同学,似乎躲着什么。一次,李菲无意中发现她一顿饭只吃一个馒头,没有打菜。我们几个舍友私下议论,认为应该是她家经济条件不好,或者孩子太多,可谁也不好明问,怕伤了她的自尊。高霞说我们上学期国庆节前一起出去吃火锅,刘亚男推说来了例假,不方便出门,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疑问一直悬在我们七个舍友的心头,尽管我们只相处了一个学期,但大家相互包容,宿舍的气氛一直很融洽很温馨。直到晚上,她还没有来,我们的心情愈发沉重。明天就要上课了,她再不来会耽误课程的。我到图书馆给父母写信时,不由自主地写到了她,给父母说了我的猜测和担心。
我回到宿舍时,李菲说她已经报告给了辅导员,因为系里要统计学生到校情况。她只说刘亚男还没有到,并没有说她看到的情况,也没有提到我们的猜测。辅导员说过一两天她还不来的话,就让系里设法联系她的父母,了解具体情况。我们躺在床上,每过一会儿,都会看一眼门,希望门被突然打开,她出现在我们眼前,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已经十一点多了,公交车都停了。
第二天上课时,我们几个舍友在听课的同时都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教室门,盼望她急匆匆地来到门口。就这样,我们盼了一节课又盼了一节课,直盼到晚上休息时她还没有来。辅导员打发一个女生来我们宿舍问情况,我们仍然一无所知。
第三天,我们和昨天一样,企盼着她出现在我们眼前,带着灿烂的笑容,用她那山西口音的普通话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以前,我们最喜欢听她说话了,她不仅口音独特,而且说话风趣幽默,似乎每句话都有笑点。她一天不在,我们心里就觉得空荡荡的,好像缺少点什么。中午午休前,李菲建议我们把她的床铺好,让她一进来就能躺下休息,放松旅途劳累的身心,感受集体的温馨。我们七手八脚打开了她卷好的行李,发现被子和褥子稍微有点发潮,我和高霞把它们抱到楼下的晾衣绳上。今天的阳光特别耀眼,天空没有雾气,湛蓝如洗,特别适合晒被褥。我俩手搭在晾衣绳上,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校门口的方向,怀着同样的心情,面带同样的表情。我们回到宿舍时,其他人已挂好了她的蚊帐。她上学期放假时把蚊帐卸下来洗了一下,她非常爱干净,见宿舍地上有垃圾,不管是谁值日,她都会主动清扫。她的衣服不新也不时尚,但一直干干净净,虽然她是来自山西大山深处的一个农村女孩。
下午上完课,我们把她的被褥抱上去铺好,经过了一个下午的日光浴,被褥热乎乎的,非常绵柔,它们不仅吸收了阳光的温暖,还有我们的关爱。我们刚收拾停当,辅导员安老师进来了。
安老师穿着鲜红的长款风衣、米黄色的裤子、白色的半高领线衣,用一块白底红花的手绢随意扎着长长的马尾巴,戴着一副李大钊式的黑框近视眼镜,白皙的皮肤被黑色的眼镜框衬托的更加皙白,集江南灵秀于一体的身材赛过天仙。每当她走在校园里,周围的人,无论男生还是女生,都会立即停住脚步,呆呆地看着她,直到她走远,目光不能及了,眼睛才会眨一下,眼皮的功能才会恢复正常。我不知男生的心里想着什么,我们女生的内心多是羡慕,也稍微有点妒忌,甚至还有点妄想,希望自己能有她那一半的风姿该多好啊。
安老师两年前从我们系毕业,由于成绩特别优秀,被留校。她文采出众,发表了很多文学作品,还是几本杂志的特约撰稿人,尤其是她的诗歌,就像她秀美的外表一样,让人爱不释手。她现在是我们系的在读研究生,这学期就要毕业,下学期说不定会给我们上课呢。好多男生有事没事总要找她汇报点事情。若她给我们上课,我们见他的次数就越多了,也会让一些男生少点心机,其实,他们的这点心思早被她看穿看破,只不过没有说破而已,谁让她长得这么漂亮呢?
面对安老师关切的询问,我们只能据实相告。她没有责怪我们,反而理解我们,更理解刘亚男。她确定地说是刘亚男家里出了什么事情,造成了经济拮据。虽然现在农民的收入状况比改革开放前好了很多,也只不过解决了温饱,对于大多数农民而言,富裕还很遥远。临走时,她说明天就汇报系里,看学校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还叮嘱我们,以后,刘亚男来了,我们仍要和以前一样,不要把这个事情说破,免得给她造成心理影响。
安老师刚出去,李菲就忍不住说出了她的感受,说她以后能有她一半甚至三分之一的美丽和气质就阿弥陀佛了,若她是个男的,会想方设法追求她,能和她吃上一顿饭就此生无憾了。她正说的兴起,安老师又突然出现在了门口,我们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显然听到了一些我们的说话。
安老师淡然一笑,说有了知识和文化,谁都会越来越美,腹有诗书气自华嘛。她让我们多阅读,不断提升文学涵养,到一定的时候我们都会成为大美女。他从包里掏出一封信给了我,从收发处顺便给我带来的,说是一家文学杂志社寄来的。
她刚转身要走,又转了过来,说:
“哪天我请你们吃饭,如果你们愿意的话。”
“太愿意了,太好了。”李菲居然像男孩子一样蹦了起来,肯定又被还没走远的安老师听到了。
“李菲,你淑女一点好不好,万一安老师再杀个回马枪咋办?”靳文轩笑着说。
“你们说安老师为什么那么美呢?简直就是下凡的仙女。”仲雯丽坐在床上,托着下巴,望着天花板,像在自言自语。
“我看比七仙女还美呢。”王梅说。
“她是哪里人啊?”张楠问。
“好像是杭州人,西湖边长大的。”李菲神秘地说。
“怪不得呢,不会是白娘子转世吧。”仲雯丽的思绪仿佛漂浮在天上。
“哪个小伙子若娶上她还不幸福死。”高霞发出了感慨。
“不知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她看上?你们说,她有男朋友吗?”仲雯丽的思绪好像又回到了人间。
“哎呀,我说你们就不要瞎猜了,谁和谁有缘都是上天注定的。”我也忍不住发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似乎在抒发切身的感受。
“怎么,雅文,你相信命运?你信佛?”张楠问我。
“我什么都不信,不是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嘛’。”
“唉,雅文,刚才安老师给你的信好像是杂志社寄来的?”王梅转换了话题,或许她不想继续谈安老师的美了,因为她和安老师之间的差距确实有点大,越谈美越让她不自信。
“嗯,就是一家文学杂志社寄来的,我看一哈到底是啥。”
李菲凑了过来。
“哎呀,雅文的小说发表了唉。恭喜你,雅文,你太优秀了,居然这么快就在专业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了,真了不起啊。”李菲喊了起来。
大家都围过来看信,其实,就是一封采稿通知。大家七嘴八舌地祝贺我,让我请客,我欣然答应,不过,我没有太多的钱,火锅我可请不起。
“雅文,请我们吃一顿米线吧,大家说行不行啊?”李菲建议道。
其余的人都说好,我也非常同意,说实在的,我还没有吃过米线呢,只听云南的同学说米线很好吃。
昨天下午上课时,班长带来了几份校报,上面就有我们班好几位同学的作品,包括李菲、靳文轩、高霞和仲雯丽的,基本上是散文和诗歌。到现在为止,好像还没听说有发表小说的,我应该是第一个。
不知为什么,我却一点都兴奋不起来,完全没有了在我们校报上第一次发表作品时的欣喜若狂。大概许多事情在结果出来之前,人还比较兴奋,真正愿望实现时,反而没有多激动了。其实,我也深知自己高兴不起来的另一个原因,因为这篇小说写的就是我自己的故事,一个充满友情和真亲的伤感故事,伤感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突然,宿舍门被推开了,大家一惊,还以为安老师真的又杀了个回马枪。我们扭头看时,眼前一亮,不约而同地喊出了一个名字:“刘亚男。”
“哎呀,亚男,你终于回来了。”还是李菲先反应了过来。
我赶紧伸手接过了她手里沉甸甸的提包,高霞给她倒了杯水。她面带微笑,显然那微笑是苦涩的,是强颜欢笑,是新学期初次见面时的礼貌,也是她内心的一种坚强。
“你们把我的床都铺好了?”亚男在我们的簇拥下坐在了自己的床上。
“是啊,被子和褥子都给你晒好了,就等着你钻进软绵绵的被窝呢。”王梅摇着她的胳膊说。
“谢谢你们,谢谢!”亚男笑的似乎更灿烂了,但仍然遮不住她眼神中无奈与痛苦的神情。
“我们都担心死你了,以为你路上被哪个小伙子给拐跑了呢。”李菲开了个玩笑,她想让她真正开心地笑一下。
“谁会拐我呢,我这么丑。”亚男还真的开心笑了,眼中的伤感突然没有了。
是啊,有这么一个温暖的集体真好,它会带给我们许多温馨与慰藉,尤其是我们遇到不幸和困难的时候,集体的温度总能给我们莫大的激励,给予我们力量和信心。
“哎呀,你还丑啊,我能有你这么漂亮我就烧高香了。”王梅继续抓住她的胳膊,“别说有安老师那么美了,我想都不敢想。”
“噢,安老师刚走。她这两天和我们一样特别担心你,今天,还亲自到宿舍来看你到了没有。”听到安老师,我突然想到她说明天要给系里汇报。
“亚男,你肯定没吃饭吧,坐了几天车一定累了。这样,你先躺下休息一下,我和高霞去给你打饭,估计这会儿食堂里还有饭呢。”李菲关爱地说,同时,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得借机出去一下。
高霞从亚男旁边的桌子里找到了亚男的饭盒。
十几分钟后,高霞端着满满一饭盒菜,提着四个馒头进来了,没有李菲。
“来,亚男,赶紧吃吧,菜和馒头都是热的。我知道你们山西人爱吃馒头,就是没醋,你们山西人是不是每顿饭都得有醋啊?”高霞笑着说,她想进一步活跃一下气氛。
“吃馒头不用醋的。哎呀,这么多啊,还是肉菜,霞,谢谢你,多少钱啊?”
“你别管了,什么钱不钱的,这算我给你接风。明天,雅文还要请我们吃云南米线呢。她发表小说了,到时候还有稿费呢。”
“是吗,真好,恭喜你啊,雅文。”亚男一边吃一边说,显然,她真的饿了。
“来,亚男,把这个当下饭菜吧。”靳文轩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了一根腊肠。
“吃不了,已经够多了。”刘亚男笑着说,眼睛里突然含满了泪水。
“亚男,你怎么哭了?有什么事吗?”仲雯丽惊讶地问。
“没事,我是高兴的。有你们真好!”说完,她埋头吃了起来。
我独自来到楼下,情绪低沉。刘亚男那阴郁的眼神、强装的笑颜和疲惫的身体像一根刺在深深地刺痛着我,虽然她已经来了,但不知她背负着多大的压力甚至伤痛,我猜不到,也不好问。作为同样来自贫穷地区的农村家庭的我,能真切感受到一个小小的家庭变故,就能给这个家带来想象不到的困难和打击,就像我在上初一时,母亲的突然生病,差点让我失学,若没有许多好心人的帮助,我连现在悲伤的机会都没有,或许早已经嫁人,嫁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农民。
不一会儿,李菲来了。
“菲,你去找安老师了?”我一见面就问。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猜的了。”
“你可真会猜。就是的。安老师说从今往后让我们多关心亚男,还不能表现出来,不要让她觉察到我们在有意帮她。她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她谈谈心,具体了解一下她到底遇到了什么困难,如果可以的话,打算申请系里甚至学校给她必要的帮助。”
“安老师真是个好心人,是个负责任的人。”
“噢,安老师说了,你明天请客她也想去。”
“她是想接触一下亚男吧。”
“嗯,大概是吧。能遇上这么好的辅导员真是我们的幸运啊,希望她一直把我们班带到毕业。”
第二天早晨第一节课之前,安老师来到了教室,手里拿着一沓资料。她在讲台上一站,同学们立即安静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住她,至于她要讲什么,倒无关紧要,只要她能站在我们面前就好。她说这学期学校的各个社团要从我们大一新生中招纳新社员,希望我们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和志向积极报名入社。她还讲了社团活动的意义和对我们人生发展的积极影响。具体什么要求,她让我们自己看资料,每人最多只能参加两个社团,确定好后在团支部书记李菲处报名。
几个班干部发放资料时,安老师走了,大家都有意犹未尽的感觉,几个男生还说怎么这么快就讲完了。
我拿到资料一看,原来学校有十几个社团,每个都那么有意思。可学校规定一个学生最多能参加两个,我犹豫不决,选了这个,又想选那个,选了那个,又可惜这个,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好在下周一才截止报名,还有几天时间仔细斟酌。
下午上完课后,我请安老师和舍友们出去吃云南米线,安老师和刘亚男走在一起,跟她有说有笑,我们其余的人要么三三两两地跟在后面,要么走在她们左右两侧。安老师总能找到我们都感兴趣的话题,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轻松惬意,两站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
吃米线时,我说出了选择社团的困惑,几个舍友也有同感,对于选什么犹豫不决。安老师没有告诉我们选什么最好,她只说社团就像我们中学时的课外活动,玩什么不重要,只要自己觉得有趣就行。她还说一个人在大学里除了学好自己的专业外,还应当培养一两种兴趣爱好,专业知识可能会让我们以后安身立命,但兴趣爱好会使我们的生活灿烂多姿,甚至给我们带来意外之喜。
安老师特意问刘亚男选什么,亚男苦涩地摇摇头,但脸上仍带着她那特有的坚强的微笑,说这学期不想参加了,等大二时再参加。安老师完全支持她的想法,说那样更好,慢一点的决定往往更加成熟。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一方面是亚男心情沉重,没有那方面的心思,另一方面,参加社团活动或多或少都会多花点钱,她连吃饭都困难,哪有多余的钱。知心的张楠立即附和说她也在考虑现在参加呢还是大二再参加。我们都会心一笑,心里暖洋洋的。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小集体中,每个人都在付出爱心,也在享受关爱。
在安老师的启发下,我经过深思熟虑,最终在星期一确定了两个社团,一个是“小说苑”,既是我的专业,又是我的爱好,另一个是“哲思天”,一个探讨哲学的地方,我想让自己的思想有点高度和深度,学会深入思考,洞悉事物内在的道理,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死读书读死书的丫头片子,尽管这个社团是男生的天下,女生社员寥寥无几,但只是据说而已,我还没有参加过活动,不过,我并不畏惧。
两周后,系里发了通知,要求各个社团成员从本周起按时参加社团活动,尽量不要缺席。今天周一晚上“哲思天”举行“社会发展辩论”活动。吃过晚饭,我和关炘早早来到了“哲思天”活动场所,哲学系的一个小会议室。会议室里,桌子被摆成了长方形,一头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小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红色的“甲方”二字,还有一个麦克风,另一头的桌子上也放着一个牌子,写着红色的“乙方”二字,也有一个麦克风,中间一侧桌子上的牌子上写着“裁判员”,对面的牌子上写着“统计员”,都是黑色字体,裁判员和统计员的桌子旁各有三把椅子,甲方和乙方的桌子边没有椅子。这应该就是今晚活动的中心,因为它们四周摆满了椅子,是让社员们坐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不少人,他们正对着辩论席指指点点,好像认识参加辩论的甲乙双方。
我和关炘急忙找了位子坐下。不一会儿,整个会议室几乎座无虚席了,这里果然是男生的世界,女生还不到十分之一,我们班只有我和关炘两个女生参加。
“大家请安静,今天是我们‘哲思天’社团举行本学期第一次活动。好多大四的社员退出了社团,但更多大一的新社员加入了进来。首先,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新社员。”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拿起话筒讲话,接着就是热情的掌声。
“我们‘哲思天’社团的宗旨是,”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有自由的言论才有自由的思想,有自由的思想才有发明创新。当然,言论自由必须符合我们国家的法律,不能超出法律法规。我们今天的活动是一场辩论,主题是‘世界是不是提前进入了社会主义’。这是个比较敏感的话题,希望大家注意界限,内容控制在学术范畴之内,决不能说有违党纪国法的话,活动结束后,也不要再讨论,更不要在学生中传说。今天的辩论双方是甲方和乙方,每方各有三名队员,分别来自不同的系,没有哲学系的。每一轮,双方各派一名队员主辩,其余队员可随时补充。一轮结束后,由我们来自哲学系的三位裁判合议评判出获胜方,然后,在场的全体社员举手表决,得票多者获胜,票数由三位统计员统计。表决结束后,大家可以随意向辩论双方提问,或者反驳他们的观点,但是,在队员发言过程中不要打断他们。好,接下来,我们的辩论正式开始,甲乙双方各派一名队员上场,先由甲方陈述观点。”
“大家好,我是甲方一号队员。”一个戴着眼镜,梳着短发的文质彬彬的女生站在了甲方主辩位,“我们甲方的观点是世界提前进入了社会主义。为什么呢?根据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观点,人类社会发展是由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再到共产主义社会。人类也有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哲学也会达到它的顶峰,唯心主义。在不同的社会形态中,不能说哪种社会好哪种社会不好,它们都是我们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不同阶段而已。每种社会形态都必须经历漫长充分的发展后才能进入下一个社会形态。社会主义社会就是建立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础之上,有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和科学高效的社会管理模式,以社会化的大生产为主要形式。我们现在的社会主义国家都没有经历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有的甚至是从封建社会直接进入了社会主义社会,这种跨越式的发展是不符合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点的。我方观点陈述完毕,请乙方同学发表高论。”
她那清雅亮丽的声音、沉着冷静的谈吐、清澈明细的思路和自信而不张扬的气质深深折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方反对。诚然,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点是没错的,但我们在遵循客观规律的同时,也要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掌声还没有落下,喇叭中就传来了浑厚而富有磁性的男中音,现场立即安静下来,只有他的声音吸引着我们的注意力。想不到,这么富有男性魅力的声音居然来自一个中等个子,身体瘦弱的小伙子,根据他的肤色,应该来自西边地区。
三轮精彩绝伦的唇枪舌战,让我如醉如痴,比战争电影还吸引人。每轮结束时,我一个劲地鼓掌,但始终没有勇气站起来发言,因为我确实不知该说什么。他们说的好多词语我以前从没有听说过,更别说他们的观点了。我们举手表决时,我既支持甲方又支持乙方,关炘问我怎么举两次手,我说双方的辩论都精彩绝伦,不分伯仲,我都喜欢。
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我的心情逐渐沉重起来,开始反思自己的思想。在此之前,我还满足与自己那一点点的文学知识,为自己的文笔骄傲,经过这次社团活动,和那些伶牙俐齿、口若悬河、文采飞扬的辩论者相比,我简直就是井底之蛙。从此以后,我不但要阅读文学作品,还要广泛涉猎其他门类的知识,尤其是哲学,以提高自己的认知水平。
周五时,刘亚男收到了一封信,家里的来信。读完信后,她坐在床上半晌无语,脸色沉重,几乎变成了铁青色,失神的眼睛偶尔眨一下。我问她怎么了,她一言不发,无奈地摇摇头,心头好像压着千斤重担,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晚上,我们都要去图书馆,亚男说不想去了,想休息一下。十点多我们回来时,惊讶地发现亚男不见了,她的被褥也不见了,连蚊帐都卸掉了,只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致姐妹们”。
李菲赶紧打开,念了起来:
“姐妹们:你们好!
非常感谢你们这么长时间包容我,照顾我。我想你们已经猜到我遇到了困难,你们问时我没有回答,谢谢你们再没有追问,保全了我仅有的一点自尊。
人各有命,我不怨天不尤人,欣然接受上苍的安排,回家种地,尽我该尽的责任和义务,因为我还有弟弟妹妹们,我不回去,他们可能连饭都吃不上。
说实话,我心里非常羡慕你们,但不妒忌,真心祝福你们未来前程似锦!
请原谅我不辞而别,若你们送我,我会更难过,更伤心。
姐妹们,再见!今生能认识你们是我的荣幸,尽管我们相处还不到一年。
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坐上火车离开了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的成都,两天后就到太行山深处我的家乡了,或许那里有我对人生的另一种憧憬。
刘亚男惜别
1989年3月”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内心五味杂陈。
此时,安老师突然推开了门,看了一眼刘亚男的床,叹了口气,坐在了椅子上。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走了,”安老师摇摇头,“她说明天走,我晚上特意过来看一下她,给她带了两本书。她本来开学时就走,由于舍不得你们,舍不得这所大学,更舍不得自己的未来,就多呆了近一个月,可现在再也不能多呆了,因为她家里又来信催了。她家总共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她排行老二,他哥去年刚结婚,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家里只有十几亩薄田,一年下来没有多少收入。为了还债,也为了给她凑大学里的生活费,她父亲在农闲时出去打工。去年夏天,麦收结束后,他父亲又去附近的一个砖窑干活。一天晚上,砖窑要出砖,可夜班人手不够,为了挣点加班费,他父亲没有下班接着上夜班,直到夜里一点多才把砖出完,由于疲劳,也由于夜黑,在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摔下山沟,摔断了脊椎,下半身永久瘫痪。家里人找到了砖厂老板,他只象征性地出了点医药费,后来见他病势严重,不但不再出钱,连人都找不到了。家里失去了一个主要劳力,也就失去了本就不多的收入。每天他还要吃药,使本就经济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为了摆脱痛苦,也为了不给家里添负担,上学期寒假,也就是刘亚男回家后的第二天深夜,她父亲割腕自杀了。”安老师用手绢擦了擦湿润的眼睛继续说,“见这种状况,她嫂子要求坚决分家,与他们划清利益关系,而她母亲的身体也不是多好,怎么能养活起这一家人,只好让她放弃上大学,回家种田养家。在这学期开学前,她哭了一夜后,答应了母亲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