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草儿

作者：木童

夏末秋初，风，仍然情绪高涨，奔忙的脚步踩出深深浅浅的印记，像手持画笔的印象派大师，这儿一笔黄色，那儿一抹红色，把季节打扮得花枝招展。

葵花，收起灿烂的笑容，低下深沉的头，往事如烟，曾经的风花雪月，沉淀成一身黄色，等待镰刀收割季节的约定；高粱，像爱美的少女，舞动曼妙腰身，用醉人的晚霞，涂脂抹粉；玉米，仿佛痴情男子，从春到秋，一身绿色，深藏的心思，等候暮秋的黄叶。

黄草儿站在熟悉的路边，看着陌生的田野，眼神像晃动的庄稼，在色彩间摇摆。哪块是自家的地呢？她用疑惑的目光努力搜寻，原来的田埂不见了，她家地头的那棵杏树也不见了，她好像来到了陌生的地方。庄稼一片一片，这儿是葵花，那儿是南瓜，那儿是玉米，地块平平整整，不像以前那么零碎，流转后的土地简直判若两样。

黄草儿今年五十出头，身体硬朗，长方形的脸上布满了北方农民特有的棕黑色皱纹，身材高挑，仍能看出点年轻时的风姿。她本名黄草芝，上学时同学开玩笑起了个诨名“黄草儿”，“草儿”不胫而走，居然取代了真名，因为，“草儿”比“草芝”更易上口。她初中毕业便与同村的小伙自由恋爱，尽管小伙相貌平平，家庭经济拮据，但爱情的迷雾让她忘记了世俗，小伙豁达的性格像浓稠的花香，令她心驰神往，即使飞蛾扑火也心甘情愿。

婚后的生活并不像许多人预言的那样苦不堪言，她和老公一起下地种田，一起栽种果树，一起到市场售卖蔬菜。冬天农闲时，他们走街串巷，做小买卖。日子就像她家的暖炕，越烧越热。

两年后，他们盖起了新房，生下了可爱的女儿。时间，舒展开褶皱的眼光，恬静流淌；花朵，采撷阳光的色彩，装饰岁月小径；风，带着花香，在田野上讲述迷人的故事。同村的大姑娘、小伙子们，还在单调的夜色中，幻想明天绚烂的朝霞。

姑娘一岁时，干部年轻化的风吹到了她家的村子。老支书退休，村主任成了支书，副主任成了主任。乡上要物色一位新副主任，要年轻有为，女性最好，因为，县上大力提倡培养女干部。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身上，全村的青年中，就她有经济头脑，能说会道，文笔也不错。

带领大伙儿脱贫致富一直是她的梦想。副主任的头衔，就像一个喇叭，可以让她大声讲出自己的观点。此后两年，她的想法，如春夜细雨，滋润了全村老百姓的荷包。赞美的声音像田野里的花香，飘到了乡上，甚至县上。乡党委书记找她谈话，说以她的能力应该当正主任，并攥着她的一只手不放，满嘴的酒气熏得她恶心，她用另一只手扇了书记一个巴掌，回到村上写下辞职信，毅然回到了家里。

六个月后，她的肚子又显山露水。她虽超凡，但不能脱俗，想生男孩的念头一直萦绕在她和丈夫的心里，尽管计划生育政策严苛至极。嫉妒她的眼睛终于抓住了机会，小报告传到了乡书记的耳中。对她垂涎欲滴的书记还没有抚平一巴掌的疼痛。闻不到花香，就把花揉碎，何况，她只是一棵乡野的草儿，书记的笑容里流露出权力的威严。抓人队，在夜深人静时，来到了黄草儿的村里。乡书记不但要用计划生育政策黄了草儿，还要黄了她的孩子、她的希望。上苍有好生之德，提前得知消息的村主任，在夜晚去村委会的路上，碰到了草儿的男人，建议让她去亲戚家住几天。他心领神会，飞速跑到家里，使她在抓人队破门而入之前躲进了玉米地里。她透过玉米叶子，望着满天星斗，仿佛看到了自己孩子的眼睛。她双手合十，感谢上天，感谢孩子的救命恩人。从此，她踏上了流亡之路，直到两年后，她独自回到村子，回到了家。明眼人都看出，她把孩子留在了远方的亲戚家。

黄草儿五十岁时，丈夫突然查出肺癌，六个月后，撒手人寰。眼泪，日夜不停，宣泄她心中的痛苦，湿润的枕巾似乎也在默默哭泣。大城市工作的女儿要带她离开村子，去城市生活，她擦干眼泪，坚决地摇摇头，用坚强的笑容理解了女儿的孝心，她知道自己应该住在哪里。村子是她的根，家是她的命，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她是一棵草儿，离开土壤会枯萎凋零。况且，这里有她的儿子、儿媳和两个孙子。

几年后，她的两个孙子都上了县城的中学，一个高中，一个初中。土地上的收入一年不如一年，两个孙子的花费压得儿子、儿媳愁眉不展。儿子拗不过媳妇，和她分了家。儿子一家住进了新农村的新房子里，她仍住老房子。从此，她真感觉自己成了孤家寡人。立冬后，一个下雪的夜晚，村里召开村民会议，讨论土地流转，她第一个签了字，把自己和去世的老伴的土地都流转了出去，总共五亩地，每亩八百块钱。她知道，自己已无力耕种，儿子、儿媳已经去外地打工。

这个冬天很冷，雪很大。

她的哮喘愈发严重，走路稍微快一点，就会咳嗽不止。医生说，她这病要长期吃药，可她哪有钱长期吃药，于是，她把一天三顿的药吃成了两顿，后来，又吃成了一顿。

冬天，马上要过去了，可冬天的雪永远留在了她的头发上。

春天到了，土地流转了，钱到账了，总共四千块。她开始计划，怎么花才能度过一年？现在的农村，吃水要掏钱，用电要掏钱，磨面要掏钱，烧煤要掏钱，而且，煤炭一年比一年贵。这岁月，没有钱真是寸步难行啊！女儿要给她寄钱，她坚决不要，不想让女儿的家庭因她出现矛盾。最后，她乞求老天，让她的哮喘病能随天气变暖逐步好转，希望自己再不要得病。

女儿、女婿把她接到城市住了几个月，在大医院治疗了她的哮喘，症状明显好转，平时再无需吃药。连绵的阴雨终于散去，她这棵即将枯黄的草儿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生存，是一切生命的基本目标。

晚上，她梦见了老伴。她知道，女儿的家终久是女儿的家，她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