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二舅（二题）

《大舅》

没两年光阴，母亲、大舅与二舅相继化作客厅墙上静默的遗像。关于大舅年轻时的英勇事迹，不但是母亲晚年时常提及的话题，也是解开大舅青年时期人生之谜的一把钥匙：“娃儿时候，我与你的大舅、大幺舅（另一家）常与李家的娃娃（三兄弟）打架，你大舅和大幺舅机灵，李家的娃娃打不过我们，却也难逃你外公的责罚。”母亲频繁提及大舅，是在大舅去世半年之后。

表妹听闻姑妈提及父亲过往的这段隐秘，惊讶不已：“我爹在老家居然还谈过一位媳妇，此事我们七姊妹竟全然不知？”母亲解释道：“她是李家跟我们打架的男孩的妹妹，你母亲也不知道，你们又怎会知晓？”表妹的疑问，引出了对家族深藏故事的无尽遐想。

大舅个子高挑，声音洪亮，力大如牛，是村里出了名的“打架能人”。也许是对大舅的崇拜，对手的妹妹银秀却向大舅抛来了橄榄枝，大舅终与银秀成为了夫妻。然而，这段看似美好的恋情却未得到外婆的祝福。外婆认为银秀不够温顺贤惠，加上两家大人关系不和，她始终认为银秀配不上自己的儿子。结婚后，银秀在家的日子愈发艰难。最终，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后，银秀决定离开大舅，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场（二舅亲自现场见证），选择了离婚。

心灰意冷的大舅不愿再受外婆的管控，毅然决然地离开老家，前往县城东皇投奔大姐（我的母亲）另谋生计。当木匠的姐夫（我的父亲）见大舅心灵手巧，便收他为徒，教他木匠手艺。大舅勤奋好学，不久便掌握了这门技艺。后来，县政府在城关镇新民街成立集体企业——习水县国营木器社，他和姐夫一同成为该社的创社元老之一。凭借姐姐的熟人关系，在县城附近的大榜上王家，为他迎娶了一位朴实无华的姑娘为妻。

新婚不久，外公（大舅的父亲）突然生病去世，这发生在三年自然灾害肆虐的1959年，可以想象这给刚刚成家的大舅带来了巨大的打击。在姐姐的帮助下，他艰难地安葬了父亲。此时，他们一家租住在镇上的一间简陋房屋里，还要负责照顾九岁的弟弟。生活的重压让大舅不得不更加努力地工作，才能让全家填饱肚子。

某日，母亲在田间看到九岁的弟弟瘦弱的身影在田埂上奔跑，手里还拿着一条烧得焦黄的黄鳝啃食。母亲误以为大舅妈虐待二舅，愤怒之下打了大舅妈一耳光。这一幕让大舅心痛不已，他深知生活的艰辛已让妻子承受了太多。为了缓和家庭矛盾，大舅决定带着妻子回到后家，找了一个集体用于晚上看粮食的窝棚暂时安身。

大舅没有放弃希望，白天他在习水县木器社加倍努力地工作，晚上则到很远的地方老棒棒（一种当地用于制家具的木材）回家。经过一年多的不懈努力，在窝棚的旁边，一间无人居住的老房子上，大舅改变原来房子的朝向，新建起了三间砖瓦结构的大房子。这所房子不仅成为了当地最漂亮的房子，更是大舅一家新生活的开始。

《二舅》

一个月前，每天早上8点，二舅那歪歪斜斜、步履不稳的身影总会准时出现在我上班的小路上。那身影既熟悉又陌生。每次见到二舅，我总会叮嘱他：“二舅，喝酒要适量，最多二两哈。”或是“二舅，喝了酒走慢点，小心摔倒。”而二舅的回答总是简单至极：“嗯”“我晓得。”

二舅一家住在龙泉村河边一栋两层楼的独立房子里。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守着桥边的垃圾箱翻垃圾，但这并非他的生计。他常穿着那件已褪色的蓝色工作服，衣服上布满了污渍和油渍。他脸上的皱纹如同深沟，记录着岁月的痕迹。

除了翻看垃圾，二舅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他常站在一家门面窄小的小酒馆前，端着二两散酒（八毛钱一两），分个三四口饮尽。他的动作和神情，颇似新时代的孔乙己。每当醉意袭上他花白的头顶，他便缓缓往回走。时常是走到一半，酒意发作，或是不小心被凸起的地砖绊倒，他便会摔倒在地，旁若无人地观察着过往行人的鞋子和裤脚，猜测着他的身份。大多数时候，旁边店铺的人会将他扶起，让他在街梯上稍坐。若没有伤口，稍稍清醒后，他又会颤颤巍巍地继续前行，也不向扶他的人道谢，悄无声息地离开。有时，头、手碰到坚硬物体出血，便有人联系他的儿子。之前，好心人还曾拨打过救护车电话，车上下来的医护人员立即为他包扎并询问家人，他却沉默不语，不愿去医院。再后来，救护车见到他，直接驶离。

每当目睹二舅这般模样，我心中满是无奈和担忧。但母亲对二舅的状况格外关注，常叮嘱我多关心他的生活。若听说二舅有些小病小痛，母亲便显得特别焦虑。即使自己身患胰腺炎晚期，她仍拖着重病之躯前去看望二舅。直到卧床不起，她仍吩咐我代她探望二舅。

某天，我从大舅那里得知了答案。当年，外公作为背煤下合江卖的背夫头，为方便自己背煤，便要将母亲嫁给当地一个在小烧窑挖煤的小个子男人。母亲坚决不从，外公将她关在小屋里，不让进食。七岁的二舅将自己的红薯塞给饿得将晕的母亲，并按母亲指点找到外公藏起的钥匙，将她放出。母亲逃到县城，自主嫁给了我的父亲。外公得知后，将二舅暴打一顿。母亲闻讯，大哭一场。两年后外公去世，母亲将九岁的二舅接到家中与我们同住。那时我刚出生，二舅的肩膀成了我幼年成长的摇篮。

我的表兄弟对二舅很好，曾为购买建造了一座优质的山庄养老。但随着时间流逝和母亲的去世，山庄逐渐荒废。母亲的离世让表弟一家深陷悲痛，对二舅的关心也日渐减少。母亲与两位舅舅间的深厚感情，让我渐渐理解了他们那一代人的心理：他们历经艰辛与无奈，却始终坚守亲情和感恩的底线。即使生活再艰难、再孤独、再痛苦，也要努力活下去、坚持下去。

看着每天重复翻垃圾、喝酒、摔倒的二舅，我心中充满无奈与悲哀。但他依然坚守对生活的热爱和对亲人的牵挂。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他也从未放弃自己。这或许正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坚韧与执着，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即便在最孤独、最困苦的日子里，也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如今，我每天仍会经过那条小路，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我的二舅正缓缓往回走……尽管他的生活充满艰辛与孤独，但他依然坚强地活着……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也会面对生活的挑战……但我希望，我能像他一样保持对生活的热爱和对亲人的牵挂……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我都会坚持下去……因为这就是我——一个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