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文章的内容来自于父亲的口述,部分文字写于2025年10月5日凌晨武钢大酒店917房间。
父亲有一个故事,他给我们讲了许多年,也讲了许多遍。
前天晚上驱车从县城回到老家,父亲从柜子里双手捧出他刚熬制好的膏药,轻轻地打开包裹的油布,放在灯光下给我们看,整块膏药黑得彻底,油光发亮,像极一块黑面包。这不由得让我想起父亲常讲的故事,趁此机会再次求证老父亲,说一说这一段真实的历史。
父亲是老三届,1968年高中毕业后被安排到大队医疗室当卫生员。1973年底到1974年底在舞阳钢铁公司职工医院进修一年。当时职工医院采取以师带徒的方式进行培养。父亲有医学基础知识,学习能力也很强,所以进修的过程很是顺利,工作也得心应手。工作之余便主动到不同的岗位上观摩学习,其中常去一位炮制中药的老职工李廷山处学习他炮制中药的方法,一来二去,同为农村出身的两人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李廷山身材偏瘦,有些罗锅,靠祖传的手艺成为职工医院的正式职工,已经成家的他,家里子女较多,妻子务农,仅靠他一人的工资养活一大家子人,每月都有些青黄不接,这也是他最发愁的一件事。有一天,两人又聊到这个话题,父亲建议他向医院写一份补贴申请,以便减轻压力。李廷山人很老实,文化程度又不高,对于如何写申请犯起难来。父亲见他为难,就主动以他个人的语气和以家庭情况替他写了一份补贴申请。一段时间之后,父亲遇见职工医院的书记,他是我们大队里闹革命出身的人,父亲到职工医院学习也是他特别安排的,我们兄弟几个都称他为大伯。后来他到河南会计学校任职,上小学时曾和大哥一起去过郑州他家住过两晚。我去郑州上学报到前,和二哥还特意到他家里拜访过他。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位胖胖的又非常慈祥的老人。大伯就问我父亲:“中和,李廷山的申请是你替他写的吧?”父亲如实回答:“他人挺老实,家里实在困难。”大伯哈哈一笑:“就知道是你,批啦!”说完迈着大步离开了。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和李廷山到石漫滩水库旁边的山上采药时,李廷山突然问我父亲:“你会熬膏药吗?”他知道我父亲在大队里医疗室当过几年的卫生员,想着对熬制膏药方面应有所了解。父亲摇了摇头说:“不会。”“过几天,我教你。”李廷山提高了嗓门,似乎很兴奋。父亲听到李廷山要教自己熬制膏药的方法,感觉很意外。不管在任何专业领域,祖传的技术是不会轻易传授给外人的,因为这是手艺人的铁饭碗,李廷山能够做出这样的决定,父亲也明白了他将自己的手艺传授给自己的真实原因,那一次的申请李廷山得到了六十元的补助。这也让我想起在读《蠢子医》时,发现龙绘堂在《自序》中说,他的医术就是用自己的堪舆术与名医晏廷予的医术交换互学来的。李廷山把熬制膏药的整个过程告诉了父亲,具体中药的配方并没有具体细说,只是提醒父亲:“你是学中医的,下啥药治啥病。”父亲在李廷山讲解的过程中记住了几个关键的步骤:先油炸,炸至滴水成珠,再下丹,然后把握火候继续熬就制成了膏药。
进修期间,老家的大队干部到职工医院去看望我的父亲,并告诉家里的情况。当得知家中的两个幼子仅靠我母亲一人照看时,父亲非常牵挂他们,就在进修满一年后,从职工医院回来了。当时老家的医疗室是比较简陋的,但也是整个大队涵盖的五个村庄村民的医疗保障。村民一年到头都在忙农活,蚊虫叮咬和磕碰在所难免,加之大家卫生知识匮乏,使用一些土方和偏方导致伤口发炎和感染情况居多。粗重的农活和整日的劳作,又造成村民躯干的扭伤和劳损。父亲作为大队医疗室的主事人,在医疗条件有限的情况下,一直在想方设法医治乡亲们的病痛。有一天,他突然想起李廷山讲过的熬制膏药的事,又考虑到中药材易购买,价格也比较低廉,制成的膏药外敷也比较方便。父亲抛开顾虑,抱着尝试的心理,说干就干。
刚开始,父亲根据自身对中药材的了解,针对感染发炎的脓疮,采用清热解毒的黄连、黄柏、连翘等中药材搭配成方。又从邻村油坊买来几斤小磨芝麻油,在大队医疗室的后院架起一个临时灶台,先是把油烧滚,放入搭配好的中药进行油炸,锅中中药材炭化后捞出,过滤出已经发黑的热油,再次进行熬煮,直到黏稠的油脂用筷子蘸一下滴入凉水中凝结成珠,加入丹药搅拌成形,倒在事先准备好的玻璃片上,使其冷却凝固。父亲第一次熬制膏药便获得成功。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毕竟花费了不少的精力,也耗费了不少物资,还承载着为乡亲们解除病痛的希望。为了应对跌打扭伤、腰肌劳损和骨质增生的问题,父亲又改用有止痛、抗风湿和活血化瘀药性的独活、透骨草、防风等中药材。为了提高药性,他也会炮制加工部分中药材,如切片、炒黄和炒炭等。经过反复地摸索,现在这两样膏药都是由二十几种中药材熬制而成。前几年,我参与过熬制膏药的全过程,从称重开始,都是由父亲和母亲配合,母亲会在我父亲的提醒下控制柴火的大小,以便控制油锅的温度,这是关键环节,从他们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两人都很投入,神经紧绷,不敢松懈。后来我调侃他们说:“都熬了这么多年了,有啥紧张的!”倒是母亲很郑重地说:“熬坏了,多可惜啊!”他们这一代,年轻时是经常饿肚子的,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天冷时,放在一块干净的玻璃片上的膏药变得坚硬,父亲会用水果刀,从上面切下平时吃的糖果一样大小的一块,再把两头椭圆的竹片在酒精灯上烤热后,在切好的膏药表面轻轻一贴,便黏在一起,顺势再拿到酒精灯上翻转加热,刚才坚硬的膏药在炙烤下冒出细小的泡沫,父亲左手拿一张裁好的正方形牛皮纸,右手拿着竹片,把膏药的一端放在牛皮纸的正中间,找准角度,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夹住牛皮纸的边沿,不断使其逆时针旋转,力道均匀,速度缓慢,糊状的膏药被均匀的呈圆形涂抹在牛皮纸上,一般会按照病灶的大小设计圆形膏药的大小,以便完全覆盖住创伤面,这便是摊膏药。摊好一张称之为一贴膏药,一贴膏药贴在患者的疮上两到三日再揭掉,一般三四贴便能拔除疮脓,使其痊愈。跌打扭伤患者,贴上膏药后通过药效的表面渗透,可以促进血液循环,缓解疼痛,消除肿胀,缩短病期。这些摊膏药的技巧和使用方法的成熟经验是在不断摸索和改进中得以完善的。这也是父亲最为自豪的一项创造。
前年暑假后期,我后背脖颈下面长了两颗瘊子,绿豆大小,并不突出,比表皮高出一点,不痛不痒,只是颜色黢黑。妻子还是催促我割掉,实在拗不过她,便动了手术。可是天气炎热,忙碌中没有在意伤口的保护,造成表面化脓。过了半个多月,已经开学了,伤口还未见好。母亲听说后,打电话让我回去一趟,让我父亲瞧瞧。回去后,父亲一边在无纺布做成的专用膏药纸上摊膏药,一边说不应该这个时候做手术,天气热,易出汗,不利于伤口的愈合。说话的同时,他干净利落地完成了手中地活。他把大小合适的膏药贴在伤口上,又用手轻轻地压了压,并帮我提了一下衬衫的后领,笑着说:“好了。”过了几日,父亲打电话给我说,他和我母亲就在我们学校大门口。我刚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等我跑出校园,发现父亲和母亲站在不远处的马路边朝我招手,等到跟前后我才知道,他们骑着三轮车赶了三十多里路,专门来给我的伤口换膏药。望着一个头发稀少,一个满头白发的他们,四十几岁的我这一刻无话可说,差一点没绷住。每次触摸到还未完全消失的疤痕,那一幕就会在眼前清晰地出现。
1980年左右大队的医疗室解散后,父亲成为一位乡村医生。最早,父亲在院子东边修了一间小房子作为诊室,挂上“第一医疗室”的牌子,每天坐诊,有时也会挎着一个方形的医疗箱出诊。有一年除夕,大家都已经看完春晚入睡了。父亲被一阵响声惊醒,侧耳细听,似乎院子里有人在跑步,他披上衣服,打开堂屋门一看,确实有一个人在院子里跑,见父亲起来了,跑到跟前说:“三爷,放过关门炮不兴敲门,但你孙子媳妇发高烧,没办法,只能这样叫醒你。”父亲看着满头是汗的本家孙子,只是简单地说了一个字:“好!”就到诊室配齐用药,挎上药箱出诊了。
上小学时,我最喜欢放学后到父亲的诊室去,悄悄地坐在诊室外间长椅的一头,静静地听他们聊天。父亲是一个健谈的人,络绎不绝的患者来自十里八村,他会给年轻的患者开玩笑:“你知道你爷爷的外号吗?”看着一脸茫然的患者,父亲边诊断边说出患者爷爷外号的来历,一屋子看病的人都笑起来了,刚才还因为肚子痛而愁眉苦脸的年轻人,这时脸上也挤出难得的笑容。有时他们会聊到稀奇古怪的事,最能抓住听众的耳朵,等到饭点,其实大家早已看完了病,但意犹未尽,不忍离开,性子比较急的母亲会亲自来喊我们回家吃饭,此时患者们才会拿上包好的药一身轻松地回去了。
20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这一带患“红眼病”(急性眼结膜炎)的比较多,传染性比较强,有时一家人全部感染。得病后,眼里的分泌物增多,黏在睫毛上,睁眼睛都很困难,有的还会伴随瘙痒和疼痛,十分难受。父亲根据治疗时的疗效情况,配制出专门治疗“红眼病”的眼药水,效果非常好。为了大家使用方便,他把配制好的眼药水装在一个小瓶子里,再用打点滴后清洗好的滴管,剪成小段,熔化粘结一端,做成吸管,就可以从小瓶子里吸到眼药水,再放到眼角处,挤压吸管,眼药水就滴进眼睛里了。那一阵子,柜台上摆满了配制好的小瓶子。这种方法方便简单,物美价廉,连住在县城的亲戚也来拿药。后来,父亲还配制出脚气药,我们还专门购买塑料瓶来装配制好的脚气药,因为在外打工的乡亲要带走或是邮寄过去。我们还开玩笑地说父亲,他的药行销天下了。在我们眼里,父亲是一个要强的、心地善良的、能吃苦的、爱钻研的老中医。退休前,他几乎足不出户,坐在诊室里忙于给乡里乡亲看病,也受到乡亲们的尊重与爱戴。同时,他也用自己的付出养育了一家人。
今年的国庆假期,我带上父母亲开车去了舞钢市,住在武钢大酒店,隔两站路就是原来的职工医院。我们一家人在石漫滩水库的环湖木桥上散步,前年父亲轻微中风,一只脚走路时总会拖拉,上台阶时我都想用手扶他一下,可他总说:“不用扶,走得动。”他聊起了在舞阳学习时的许多往事。我们只是当作一个个动人的故事来听,经过我这段文字记录,我才深刻地体会到,这不只是一个故事,这是一代人的时代记忆,更是中医药文化传承的最好载体。
后记:这篇文章原计划在父亲七十八岁生日前完成,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但有很多细节需要与父亲再次核实,有些医学方面的知识也需要更专业的求证,经过反复地修改,占用了一些时间,所以只能延期完成。但我更满意这样的写作态度,一蹴而就的草率,只能带给读者轻浮的体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