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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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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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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笔窑

  黄土咀,村名,盘卧于五台山南台脚下。十几户人家,默默耕种,悠悠度日。

古老,原始,贫瘠,大抵就是对它最贴切的描述。

村北面,大山连绵起伏,巍峨壮丽,云雾弥漫,隐绰绰如一道屏障,守护着村庄。

山的南面,光照充足,一派暖阳普照。草木普遍矮小,却生机盎然。北面,背阴而幽深,松树与桦树夹杂而生,漫山遍野交织成林。大山脚下,跟村子接壤的地方,有一处十几米高的斜土坡,尽管低矮,却是我们黄土咀村的一道厚重脊梁。

斜土坡,实则下面是纵横交错的巨石阵,仅仅表层是历经千年的黄土尘封,形成一尺多厚的黄土地表。顺着坡东侧走不多远,渐渐高出地面两米多的立面,有个一人多高浅浅的洞窟,走过去了,不用心看都不会发现。就连村里的老人们,既不知道它是自然形成,还是什么年代有人挖洞避雨遗留下来的。洞口形状不规则,深约一米。它的绝妙之处在于:里面隐藏着取之不尽,一代又一代人写字或算术使用的“石笔”原石层!

七十年代,并不遥远,但那时候我们村人烟稀少,交通不便。儿时,我们村没有钢笔圆珠笔,而铅笔,是少数人才能用的起,因而,上天赐予的石笔,就成为山村孩子们极为珍贵的学习用具,石笔的矿源地,就在我们村!是方圆数百里独一无二的能出石笔的宝地。

“石笔窑”,是长辈们送给它最简单,最亲切的美名。

在这片被岁月轻抚的土地上,石笔窑静静伫立着,它是时间的守护者,见证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长。

五台山,地理独特气候多变,冬天尤为寒冷刺骨,儿时,手脚常常被冻出冻疮,那种又疼又痒的滋味至今难忘。夏天,则是草木繁茂,百虫活跃,毒蛇无常出没,叫人好不心生畏惧。到了秋季,天高气爽,家中大人们忙于收玉茭子和山药蛋,我们这些毛孩子也得跑前跑后打下手,因此,只有春天花红柳绿之际,才是我们凿挖石笔的最佳时机。

乖巧,听话,胆小的我,五六岁了平时很少出大门,好容易兑了一个天气“特别晴朗”的礼拜日,趁着家人还睡着,早早起来,悄悄把脸洗的干干净净,然后,用小手沾上温水,把我那细细软软,稀疏而弥足珍贵的一头自来卷发,抿得光光滑滑服服帖帖的,直到踮起脚尖能在镜子里看得满意了。

吃过饭,姐姐领着哥哥,带着小羊角锤、小铲子、小凿子,兴高采烈地出发了。我呢,挎上姥爷专门为我编制的精巧小篮子,跟在姐姐和哥哥屁股后,一蹦一跳着往石笔窑而去。那一路的心情啊,就像是去探寻一处宝藏的激动与期待。

到石笔窑的路很近,我小小的脑袋中,幻想着窑洞各种奇丽场景……转眼,到了想象中的石笔窑,姐姐和哥哥很轻松爬上洞口,而后姐姐转身弯下腰,一使劲,把我拽进去了。

我满心好奇,又若敬神灵般打量石窑里那沉睡已久的石板层,阴冷的窑壁不是那么纯白,整体土灰白,扭头换着角度看,又略显幽幽的蓝色,再一眨眼,又像河床石底生命律动的苔藓绿,是那么的迷人心窍。断层痕迹层层叠叠,记载着被先辈们无数次撬挖过的印记。

姐姐哥哥,开始配合着挖凿。

太阳,不知不觉在对面山顶升起一丈多高,阳光穿过树叶,投射在石笔窑口窄窄的地面,暖暖地照着我的脚面。姐姐半蹲在地上,把小铲子很小心地插到一块比较平整的石缝中,再用小凿子对准另一边,两手紧紧把住小凿子不动。这时,哥哥赶紧跨步到姐姐左侧,弯腰弓背,手中紧握着羊角锤,极其小心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嵌进石缝的小凿子。哥哥蓝夹袄袖口高高卷起,露出一双大力士的细胳膊,每挥动羊角锤砸一下,都是那么有力,那么精准。他眉头微蹙,汗水顺着额头滑落,滴落在地面上,瞬间留下一圈圈的水印。他不时用手背抹一把汗,喘口气,然后又继续锤砸起来。

姐姐,扎着两条短麻花辫,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紧贴在脸颊两旁,反而增添了几分不屈不挠的样子,而当面对手中的小凿子时,动作立刻变得细腻温柔,相比哥哥,就是个小大人。手中的小凿子,每一次挪动一点点位置,都像是在计算着角度,确保石片的边缘整齐,还要避免造成不必要的破损。她的眼神中,既有认真,也有对弟弟妹妹们的关爱。每当哥哥疲惫到停下时,姐姐总会用电影里英雄人物的光辉形象激励哥哥,为他加油打气。

这,既是一项考验姐姐的体力,又是考验哥哥耐心的营生,但他俩乐在其中。

我站在窑口,小手紧紧抓着衣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俩整个凿取过程,小心脏跳的咚咚的,既紧张又兴奋。偶尔,姐姐会抬起头,用沾满灰粉的手轻轻刮去我脸上的灰,哥哥则给我一个温暖的微笑,这一刻,小小的我,能感受到哥哥姐姐传递给我的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慢慢的,小凿子凿的直边就出现了,姐姐放下小凿子,用羊角锤小心敲着小铲子的柄把,随着小铲子的逐渐深入,一块巴掌大小的石片终于撬下来了!那一刻,姐姐和哥哥相视一笑,郑重地递到我手里,我立刻在石壁上划道道,如果石片过于坚硬,在石壁上划出的不是白色线而是深划痕,就丢弃不用。如果石片太松软,边划边掉渣儿,做成石笔也会断成短截儿,也丢弃不用,挑来拣去,大部分被丢弃了,留下的并不多,只有软硬适中又能划出清晰白线的,才会被“选入”我那精致的小篮子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篮子里的石片渐渐多了起来,差不多有五六片的时候,村口方向传来了妈妈呼唤我们回家吃午饭的声音。收工回家的一路上,我们三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午饭后,阳光洒在老杏树下的那块大木板上,斑斑驳驳。哥哥和姐姐早已聚精会神地忙活开他们的小“工程”了。姐姐拿着铅笔和尺子,在石片上比划好间隔有筷子粗细的位置,画出一条一条整齐的直线来。

石笔,不是说句话就能锯好的,想要锯开薄薄的石片,如果直接上下拉锯,就会断成碎块,只有在平放着的石片上,先在每条线的两端各锯出个小豁口,再将锯条与石片上的线完全重合,然后,非常小心地前后来回平推拉锯条,才能确保完整。接下来,就是哥哥上场了,他手里紧握着少半截钢锯条,对准姐姐画的线,灵活地穿梭在石片两端,那锯子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只留下锯子与石片间的对话。姐姐,一直半蹲在旁边,用双手小心翼翼固定住石片,生怕它滑脱或碎裂。一块石片锯完,约莫用一个多小时,姐姐红色小方格的夹袄上,已经沾满了灰白色的石粉沫儿,也顾不得拍打一下。

我站在一旁,瞪着好奇的眼睛,整个人被这股专注的气氛深深吸引,既紧张又兴奋,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好像自己也参与到了这场小小的“工程”中。我的眼睛,不停地在姐姐与哥哥之间来回游移,心里满满的是对他俩手艺的钦佩,更充满了对“成品”即将诞生的期待。偶尔,我会忍不住靠近,试图更清楚地看到那细条逐渐成形的奇妙过程,可是每次靠近总被姐姐用胳膊轻轻挡开,生怕一不小心被突然折断的锯条伤着我。

每当哥哥完成一次精准的切割,姐姐都会轻轻地吹去石屑。那动作,轻柔得就像是在呵护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姐姐把锯下来的石笔递过来,我又小心翼翼地抓住一头,在石头上把另一头磨圆了,然后整整齐齐码放在抽屉里备用。这些石笔,虽不如城市人的铅笔那么精致,对于小山沟里的孩子们却非常实用。

与石笔配合使用的,是比作业本略大的一块薄“青石板”,用它替代写字本,可以正反两面写字。青石板四周镶了木框,是防止不小心跌破,木框一角拴上绳子背在身上,便于孩子们排队上下学。

待石笔全部锯完后,我们便迫不及待拿出“青石板”来开始在上面试写。这可是凝聚了我们三个小孩子心血的石笔呀!当石板上展现出清晰的字迹那一刻,每一个字迹,每一个笔画,都那么珍贵,那么可亲可爱。姐姐看看我,又看看哥哥,我看看姐姐又看看哥哥,每个人的脸上写满了成就感。

霞光越来越红,从西房檐斜射下来,洒在我们三个小孩子身上,余晖中,晃动的身影被拉长,再拉长,却依然能分辨出来是姐姐在专注写作业,哥哥的影子则是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来,中间和小兔子一样乖巧的,是小小的我。

听村里的老人说,在我爷爷的爷爷那一代,曾有一位智慧的老祖先,偶然发现了这种质地独特的石材,竟能制作成书写流畅的石笔。这一发现,如同点亮了村民获得知识的火种,迅速在村子里传开,也成为了孩子们生命中的宝贵财富。

如今,村北的那座斜土坡,千年不改其貌,依旧蹲守在那里,石笔窑早已不再是孩子们向往的地点,但它却如无佛像而显神威的一处古庙,依旧默默陪伴着黄土咀村,深藏在人们心中,静静地诉说着历史。我爷爷直到暮年,仍然相邀上几位老人,拄着我们五台山特有的“六道木”手杖,颤颤巍巍地来到石笔窑前,神情凝重,呈上一条红布,点上三炷香,虔诚地叩拜,迟迟暮暮的眼中不由老泪涌动,感恩这孔神奇的石笔窑,赐给子孙后代福祉。

那些曾经在此欢声笑语、挖凿石笔的孩子们,如今都已长大成人各奔前程。当我们再次回到这片热土时,还会忍不住来石笔窑前驻足凝望。石笔窑,已废弃几十年,洞口的一边也倒塌了,当目光穿过洞口的杂草,看见洞内那层层叠叠的灰蓝色痕迹,心中不禁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因为那里,不仅藏着我们儿时的欢乐,还承载着我们对知识、对未来的憧憬,也是爱的传承和文化的续脉……

2024.12.30 张志华于北京荣宝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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