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闭塞的小山村,只要有个新鲜事,极易引发轰动。
1984年暑期,一个好消息,就在五台山脚下的黄土咀村迅速传开。
“咦呀呀,四婶婶家的大妮子,可是要样儿咧,真个是有本事儿,在咱这么个深山老沟,居然考上大学咧!”“是了?哈呀,这可就是咱全五台山有史以来头一位女娃娃大学生了!”
……考上大学的这个“大妮子”,是我的姐姐英英子,比我大八岁。
这天,她坐在院子里的黄瓜架下,往高考复习资料上密密麻麻地补写解答方程式,正做“来年再考”的准备。
成绩一天不公布,心就一天不松懈!
半晌午时分,在县城跑邮递员的本家叔父一推院门进来,语气严肃:“英英子,你知道你考上甚学校了?”姐姐迟疑着站起来,愣愣地说了句“我不知道。”叔父掩不住内心的喜悦,把“录取通知书”递到姐姐手里,特意改用普通话的念法,重重地说出“山西大学!”
姐姐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盯着手里的通知书,泪水一下奔涌而出。
流吧,这是父母多年苦巴巴付出的心血凝结,这是一路苦读的回报。
父亲,平日里沉默寡言,此刻竟也动容了,眼中含着泪花,双手紧紧捏着那封承载着家族荣耀的信封儿,手指在不停颤抖。母亲,则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小心翼翼地捧住录取通知书,一字一句地读着:“物理系”!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在心底。一旁的我,正在读小学,对“上大学”的理解还很模糊,但弥漫在空气中的那份喜悦与激动,却能真切地感受到。看着姐姐的笑脸,听着父母的交谈,我的心里也乐开了花。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飞遍村里每一个角落。
夜幕降临,小院里大家围坐成一圈儿,姐姐被簇拥在中间。伯父叔父们的自卷烟吸得忽红忽暗,映入姐姐的双眸,忽闪忽闪的像星光一样璀璨。本家大娘婶子们,手里提着五台山高寒地里好不容易长成的小白菜,还有刚出锅热气腾腾的玉茭面窝窝,陆续登门表达祝贺。小孩子们围着我,叽叽喳喳地询问大学是啥样的,比咱村的学校大多少?我们被烟味呛得咳个不停,却一个也舍不得离开。
姐姐在众人的注目中上学去了。
……冬去春来,盼望着,盼望着,暑假,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将夏日的热烈缓缓铺展开来。院子里,罗贝花冒出了花苞,圆嘟嘟的,鼓涨涨的,油亮的外皮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泽,顶端处,层层叠叠细细小小的花瓣隐约可见。姐姐回来了,原本黝黑消瘦的脸庞变得白皙圆润,举手投足间,处处透出一股大城市的洋气劲儿,那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从容与自信,屋里瞬间明快了起来。
这个季节,正是村里人上山挖药材的最佳时机。每当父母拖着疲惫的身影满载而归,院子里便晾满了不同味道的药材:大黄的苦涩、柴胡的清香、甘草的甘甜,夹杂在一起,一股一股如丝如缕钻进鼻中,那是父母为我们兄妹几个换取学费的唯一经济来源。
由于父母坚决支持我们上学,而把所有家务活儿都包揽下来了,因此,姐姐一直到上大学,还不会完整的给家里人做一顿像样的饭。
大山围拢的山村,家家户户都有一口直径约一米的大铁锅,一日三餐蒸煮炖炒,都是在大铁锅里完成。
父母忙于挖药材,假期回来的姐姐就学着烧火做饭了。厨房里,姐姐削好山药蛋,切成大块,放入大铁锅中,还有干豆角、适量的盐,几瓢清水,构成了我们晚饭的基础。锅上架起竹片篦子,铺上湿透的笼布,玉茭窝窝与莜面菜卷卷整齐地排列在上面,盖上沉重的木头锅盖,用和面盔子紧紧压住。一切准备就绪,只待被火焰的热情唤醒。我帮着姐姐找来了碎干草,小心翼翼地放在灶火口边。姐姐笨拙地折断麻秸秆,用脚把一头踩下去,便裂成了细条。火柴划过空气,火星四溅,点燃了麻秸秆的细条,接着放到碎干草下面。火迅速燃着了,包围了干柴,发出了“噼啪”的声响。姐姐将干柴推向炉膛中间,继续添上一把干柴,“哔哔啵啵”的声音在厨房里回荡。随着火势的逐渐旺盛,姐姐继续往灶火里添加了两把干柴,将露在灶火门外的部分也推进去燃着。然后拿起事先备好的煤炭,用锤子敲成半个小土豆大小的块,再用火铲子送进灶膛里,架在燃着的干柴上。她细心地摆放着煤块,一铲又一铲,直到压了十多块,中间还用火钩子扎了一个坑,以确保空气流通,关上灶火门。
灶火台一侧,连接的是一个需要手拉的木制风箱。
拉动风箱,简单,重复,耗时!却是个枯燥单调的力气活儿,极考验耐力,年轻人,谁也受不了。姐姐天生好动不好静,略有一股男孩子气,眼下,一只风箱让她必须坐得住。姐姐定了定神,握住风箱的把手,开始有节奏地一拉一推。风箱发出的“呼呼”声,与灶膛里的火焰一跳一跳呼应着。
伴着风箱的节奏,姐姐反而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甩了甩额前的短发,轻轻咳嗽一下,亮开嗓子唱起了歌儿:“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听着听着,我的眼前,渐渐出现一些枯黄的小草丛,在春风、阳光、河流、大地的滋养下,发芽了,渐渐绿了,生命力顽强……姐姐的歌声,是无形的画笔,勾勒出一幅生动的画卷,让我家这么小小的个厨房空间,瞬间变得宽广无垠,充满了无限的想象与可能。
姐姐歌声不断,一首接着一首:“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歌声中,姐姐展示了一个充满生机的小园,那里,有她亲手种下的兰花草,有她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这一切,都融入了她的歌声中。
灶火台旁,那只古朴的风箱把手在姐姐手中一推一拉,进风口的“小闸板”一开一合,发出清脆的“吧嗒,吧嗒”声,恰好给姐姐的节奏“打拍子”,这动作,这歌唱,形成了一种难以描绘的融合美。
灶火里的火苗,欢欢儿跳跃着,越来越旺,姐姐也越唱越起劲儿。
“风吹着杨柳么,唰啦啦啦啦啦啦,小河里流水么,哗啦啦啦啦啦啦……”姐姐的歌声,如小河潺潺,若杨柳依依。我好想一直这样沉浸在其中。
接着,是“我爱你,塞北的雪,飘飘洒洒漫天遍野……”姐姐一边唱歌一边拉动风箱,还腾出来另一只手,在空中优美地比划出雪花飞扬的轨迹,不时拽一下我的小手,指指嘴巴,打手势示意我跟着一起唱。我高兴极了,虽然不会歌词,但也张开口轻轻地“啊啊”出同节奏的旋律。歌词很美,但在姐姐的演绎下,不再仅仅是文字的组合,而是化作了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在我脑海中缓缓铺展:我置身于辽阔无垠的塞北大地,天空高远而清澈,一片片雪花自天际悠然飘落,它们轻盈、洁白,不带一丝尘埃,以最纯净的姿态,覆盖这片古老而又神秘的土地。
“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听着牡丹之歌,我感觉来到了一个很大的牡丹园,那牡丹,或红得热烈如火,或白得纯净如雪,或粉得娇嫩如霞,它们在春风中摇曳生姿,竞相绽放,散发出阵阵芳香,引得蝴蝶翩翩起舞,蜜蜂忙碌采蜜。
当姐姐唱起“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我的眼前展现出广袤无垠的土地,每一粒种子都蕴含着生命的奇迹,每一抹绿意都在诉说着成长的故事,微风轻轻拂过稻穗,仿佛是大自然最温柔的抚慰。春种夏长秋收冬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是多么幸福啊!
姐姐的歌声,传出厨房,越过了院墙,邻居们被歌声吸引,不断有脚步声在院门外停止,又不好意思进来,只是静静地听着。
大铁锅里的饭菜,咕嘟咕嘟地响着,木锅盖吃饱了水蒸汽,锅沿儿周围缝隙“呲呲”冒着白气,散发出诱人的饭菜香。
当炊烟渐渐淡去,姐姐的“厨房个人演唱会”也结束了。
姐姐把风箱拉杆推回原位,我却仍然沉浸在美妙的歌声中……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老旧的青瓦房上,给这宁静的村庄添上了一抹温柔的金黄。时间放慢了脚步,让我们本也平凡的日子平添了几分诗意。
暑假,每天烧火的时刻,就是姐姐“开演唱会”的时间段,灶火台旁,就是最绚丽的“大舞台”,风箱拉出了满屋子歌!她的声音不急不缓,似在给我讲述着一个又一个温暖的故事,描述着一个又一个生动画面。我,总是习惯性地搬个小板凳,坐在姐姐的右侧旁,双手托腮静静听着,偶尔,递上一把柴火,或是一铲子煤块,更多的时候,我都会紧紧依偎在她身旁,闭上眼睛,让思绪随着歌声飘向远方。远方,好远好远,那里一定有梦,有希望,还有无尽的爱。从此,在我人生的画卷上,总有一抹色彩格外鲜亮,那是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对大学生活的美好憧憬。这份向往如同种子,在心底悄然生根,逐渐萌芽。
岁月悠悠,我早已离开充满回忆的老屋,也考学、工作,生活在繁华的都市。偶尔间,记忆中姐姐那一段段旋律,总会在脑海回响,久久萦绕在心头,还有我们的老灶火台,几十年来,灶膛中红彤彤的火焰,一直在胸中燃烧,温暖着我,照亮着我,前路无碍。
2025年元月6日 北京荣宝画院张志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