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晓关集镇出发,驶过坪地坝与七眼泉两座大桥,途经桥塘老村委会,绕过几道山弯,一片开阔之地悠然展现,这就是名曰坝上的地方。公路左侧,一方石碑静立,“张家寨”三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故园,张家寨,便安然坐落于此。
张家寨原有两个主寨:一为红椿坨,一为四丘田。据家族口传,先祖于清朝中期因洪水之患,自湖南芷江迁徙至鄂西山区,几经辗转,直至清末方在红椿坨老寨扎根。历经数代繁衍,渐成红椿坨与四丘田两寨。后岁月流转,红椿坨老寨逐渐拆迁,几幢漂亮别墅拔地而起,别具风情。唯四丘田寨子大体保存完好,延续着岁月的痕迹。
听老一辈讲,四丘田寨子因初垦时四块宽阔平整的沃土良田而得名。先辈们正是依靠这四丘田地,在此安居乐业,故称“四丘田张家寨”,后就习惯称之为张家寨。
寨子地处宣恩县贡水河上游,静卧于有“东方威利斯”之称的仙山贡水之间,位于桐子营黑山电站库区毛子洞岔道河流的尽头。距桐子营集镇约一刻钟车程,离晓关街头也不过半小时。若自桐子营或甘家坝码头乘一叶轻舟,仅十至二十分钟水路,便可抵达这片宁静的寨子。
当年,先辈们在现址建起一座全木结构的吊脚楼,其形状已随岁月模糊。曾有精通风水的地理先生说,老屋场为这一带难得的宝地,居此者不仅衣食无忧,更将人才辈出。不知是风水玄妙,还是命运使然,此言竟在日后一一应验。无论是清末动荡,还是民国乱世,先辈们凭借勤劳的双手,垦荒拓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始终维系着一家人温饱无忧,过着殷实的田园生活。更令人欣慰的是,自建国以来,从这寨子走出了三位公务员、七位教师、医生,九位大学、硕士与博士生,还曾走出了四位军人。在外经商的族人也多有成就。尤为可贵的是,无论走得多远,从此走出的人,始终秉持着勤劳、善良与朴实的家风。
父亲曾回忆,爷爷家当年田产颇丰,农忙时节常需雇请短工。但爷爷待人宽厚,从不亏待,饮食上与自家人一视同仁,逢年过节更有额外奖赏。若按建国初期的土改政策,爷爷家本应划为地主。然而,命运在共和国成立的前一年悄然转折——父亲的几个年幼弟妹在猪栏边玩耍时,不慎引燃茅草,大火将老屋吞噬殆尽。爷爷一家只得栖身于临时搭建的草屋,艰难度日。正因这场火灾导致的家道中落,最终被划为中农。试想,若无此意外,“地主”的帽子定然无法避免,父辈们也将背负“地主崽子”的身份,求学、参军之路等前途尽毁。这一把火,是祸是福?或许,它以近乎残酷的方式,曲折地印证了风水先生“吃穿不愁”的预言。
如今,我们所见的寨子老屋主体,几乎与共和国同龄。它坐南朝北,是在原址之上,随着家道渐复、人丁渐旺逐步扩建而成。老人常言:“屋基越烧越红火”,寓意日子总能从灰烬中重生,越过越好。此言真假虽难考证,却饱含坚韧的生存智慧与美好期盼。重修的寨子老屋仍为全木结构,五间正屋居中,堂屋位于中轴,如现代住宅的客厅,是家族活动的核心;两侧配有厢房,正对面是一座三层转角的吊脚楼。底层堆放杂物、饲养牲畜,二楼住人,三楼存放闲物。整体呈四合天井格局,匠心独运之处在于,天井并未完全封闭,堂屋正对面特意留空,据说是为了不阻挡视野,寓意子孙后代目光长远、胸怀开阔。一旁的露天通道,既便于祭祀与庆典,也为老屋引入了充沛的阳光与流动的空气。
寨子的街沿与院坝由清一色麻条石铺就,青漆黑瓦,雕花窗棂,飞檐翘角,朴素而端庄。房屋选用上等木材构筑,与周围的青山绿水、门前的翠竹、层叠的田园和青翠的茶山浑然一体,既保留了侗家山寨的独特风情,又深得侗族吊脚楼建筑韵味之精髓,勾勒出老家不可复制的风貌。
老辈们曾在寨旁开辟了一片果园,桃、李、枇杷、板栗、核桃、梨树繁茂,间有家茶树与椿树点缀。春夏时节,摘果品茶,尝鲜椿芽,皆是寻常日子里的乐趣。房前屋后放养的土鸡、大鹅,随处可拾的新鲜鸡蛋、鹅蛋,以及菜园里琳琅满目的有机蔬菜,更是城里人难以企及的天然滋味。
寨前那棵大板栗树与核桃树,见证了张家寨的沧桑变迁。每年果实累累。秋风吹过,满地板栗与核桃,在家的老少纷纷前来分享。更有趣的是,几只松鼠在树上跳上跃下,忙得不亦乐乎。它们不怕人,与人和谐共处,一趟一趟地将板栗、核桃藏进山脚下的地洞,为即将到来的冬季与新年做准备,真是聪明的小精灵。
寨前还有一片茂密的竹林,那是童年的乐园。我们曾在林间放牛,将竹枝绑于小树上任牛啃食;我们寻挖竹鞭、掏鸟窝,砍竹节做烟杆模仿大人,或用细竹仿制钢笔与鱼竿。春日里,还能挖到未破土的嫩笋,若运气够好,更能捡到味道极为鲜美的竹菌。
寨子坐落于一片缓坡,屋后山势不高,却长满了茂密的枞树。几棵尤为粗壮的枞树高耸入云,树干笔直,枝丫疏朗。儿时,我们常去削取富含油脂的枞树油。在那个没有电灯、煤油珍贵的年代,许多人家便靠它照明。我们这些顽童,有时竟直接在树上点燃枞树油,看火苗窜升,再慌忙用泥土扑灭。如此往复,枞树终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最终在一场大风后轰然倒下,连树根也被人挖走。如今回想,唯余惋惜。
那时的张家寨,不通公路,进出全凭肩挑背驮。我们儿时就自做小木车,在寨旁的缓坡上,一次次把小木车背上去,又一趟趟滑下来,衣服、裤子经常挂破,或者车翻人伤,也不在意,玩得开心极了。而如今的寨子,早已旧貌换新颜。连村公路穿寨而过,寨内道路如玉带环绕,户户之间有硬化的步道相连。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处处洋溢着祥和与宁静。寨子四面青山环抱,两条清澈的小溪在寨前交汇,潺潺流水,为这片土地注入了不尽的灵秀之气。
我们这些在外的年轻一代,总想将父辈接去山外,尽享城市便利。可他们往往住不了几日便执意归去。他们说,自己尚且能动,家里什么都不缺,住在张家寨更觉自在。他们不愿离开这片浸透了汗水与记忆的土地。我想,或许是父辈们早已习惯了山间的宁静,听不惯城镇的喧嚣;又或许,他们一生勤劳,灵魂早已与土地紧密相连,根本闲不下来。而张家寨,这里山清水秀,没有污染,没有嘈杂,确是一个颐养天年的桃源仙境。种点菜、养头猪、放养几只土鸡,听猫鸣犬吠,打个小牌,喝点土酒,拉拉家常,过着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悠闲生活,这何尝不是一种别样的幸福?
不知不觉,笔者离开老家在外读书、工作已预四十年。虽然节假日也常回去看看,但那座老寨、那间老屋、那些放牛、割草和砍柴的老地方,总在不经意间萦绕心头。想着想着,一个念头悄然萌生并日渐清晰:待到他日退休,定要回归故里,守望祖屋,耕读田园,让余生沉浸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之中。
张家寨,我的故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