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一年,遭遇了一场人生的倒春寒。
起因其实简单——眼里容不得沙子,看不惯某些人与事。那些自以为是、不务正业的行径,那些将百年树人的基业视作“开矿挖矿”、唯利是图的作风,那些肆意践踏教育规律与法规的野蛮与无知。我凭着一点未泯的良知,直言弊端,就此触怒了某些人。于是,一纸调令,将我安置于某招商办的冷板凳上。同僚调侃我,说是做“招蜂引蝶”的工作。那时心头,确也曾掠过“虎落平阳”的苍凉。四周是若有若无的明枪暗箭,我却只愿守着那“宁为玉碎”的坚韧。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那年四月。当权力的缰绳彻底脱缰,便如入无人之境,唯剩下“我是老板我说了算”的霸道,与朝令夕改的荒唐。偌大的事业,竟沦为某些人手中可以随意揉捏的玩物。沉寂的火山,终究要喷发。我将那些无法回避的真相、那些背离初心与常识的决策一一罗列,毫不犹疑地写下对权力任性的《三点质疑》。那不再只是为我个人所受的冷遇,更是为那被虚掷的三十多份资源与纳税人的心血,为那被反复折腾的人民的教育事业。质疑如石投静湖,激起层层不止的涟漪。
后来的发展,印证了那“正义或许迟到,但不会缺席”的道理。我目睹那场人为的喧嚣,如何起于青萍之末,又如何归于万籁俱寂。一场闹剧,终至落幕。对此,我并无多少快意,只觉得一片悲凉——为这不应有纷争,为这不该有的内耗,也为这迟来的清明。
然而,我深知,真正的收获并非结局本身,而是这三百个日夜的淬炼之中,我所寻回的那片内心的“园林”。
正是在那三百个,外人眼中最为困顿的日子里,我依然每日点卯,恪尽职守,将分内之事一丝不苟地完成。这是我不变的底线,也是不改的初心。
过去,虽有不少选考改行的机会,却始终未曾奋力追逐,只因心中那份对教育的执念,从未遗忘。
那段日子,久违地有了余裕。于是动了修缮乡下老宅的念头,也想为故土留下一抹历史的厚重。那是一座颇有年岁的侗家老屋,风雨岁月已将它侵蚀得有些颓唐。我亲自设计,亲手劳作,一砖一瓦,一椽一木,皆倾注心血。不追求华而不实的材料,只寻相仿的旧木旧瓦,力求“整旧如旧”。当飞檐重新扬起它骄傲的檐角,青壁黑瓦在阳光下泛出沉静的光泽,房前屋后,曲径通幽,韵味渐生,心中便泛起一丝慰藉。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建起小花园,植下一片竹林,又养起了大鹅。园中,山花烂漫,绿树如盖,间杂着“嘎嘎”的鹅鸣,将寂静的院落叫得热闹而灵动。后来,又添了些鸭子与小鸡,鸡鹅鸭成群,自成一方小小的王国——当然,鹅是其中的“老大”。墙根处,安放了几箱蜜蜂。这些小精灵终日忙碌,穿梭于院中花草间,酿造着生活的蜜。
闲暇时,我常上山采摘野果。刺梨,酸甜可口;八月瓜,滋补润肺;五味子虽带苦涩,却是泡酒的良材。火棘果红艳枝头,入口绵软。野生猕猴桃更是漫山遍野,挂满藤蔓。板栗与尖栗,树上地下,随你捡拾。微风拂过,果实落地的簌簌声,格外悦耳。
傍晚时分,时而与邻家叔伯和兄弟小酌几杯,闲话家常,海阔天空,纵论古今。常常是就着苞谷老烧,谈论的却是南海风云、家国天下。我们都庆幸生逢盛世,得以享受这般安逸的生活。
身体与灵魂,总有一个要在路上。老宅修缮告一段落,我便背起行囊,踏上远行的路。我要去登高,去望远,让祖国的壮阔山河,涤荡胸中或许尚存的些许阴霾。
我曾站在新疆无垠的赛里木湖畔,感受她那如七千年时光般深沉的等待;也曾立于山西晋祠苍老的门前,聆听风中回荡的千年钟磬余音;又行至河南,在红旗渠的青年洞前凝望,仿佛听见那段人定胜天的壮歌仍在绝壁间回响——那是一条渠水贯穿岁月的传奇。
在此期间,我也埋首书卷,从诗骚至唐宋八大家,心神随文字遨游。兴之所至,也写些文章。小小说《桥头故事》等,便是在那时一气呵成。
三百天,是抗争的三百天,是呐喊的三百天,也是思考的三百天。没有一刻停歇,也没有一刻泄气。我仿佛同时活于两个世界: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屈的斗士,为公平与正义摇旗呐喊;另一个世界里,我是恬淡的农人,专注的匠人,逍遥的旅者,沉潜的文人。
如今,工作与生活皆已回归正轨。我却常常怀念那三百天,感激那三百天。它教会我,即便走在逆境逼仄的窄路上,依然能迈出从容不迫的步伐,听见内心真实的声音,将一片精神的荒芜,经营成生机盎然的园林。
那三百天,那十个月,是我人生的“闰月”,是额外得来的馈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