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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重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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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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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亲的建房岁月

嘹亮的歌声

太阳出来暖洋洋,普照人间送吉祥。

勤劳致富过日子,幸福美满勇敢闯。

母亲嘹亮的歌声穿透空中的薄雾,飘荡在村庄上空,唤醒了沉睡的村庄,奏响了一天忙碌生活的序曲。

我们家5层半的新楼房建好后,母亲每天一大早起床就开始拖地板。她唱着山歌,先从一楼拖到六楼,再从六楼拖到一楼,每天早中晚各拖一次。母亲已经70多岁,辛苦操劳了一辈子,我们劝她安心享福,不能那么辛苦,地板一个星期拖一次就行了。母亲不同意,她说地板脏了不好看,让人家以为我们懒惰。我们家这么漂亮的房子,如果外面干干净净,家里脏兮兮的怎么行?况且不拖地板我也不懂得做什么,你们不允许我去做农活,我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就当作是活动筋骨了。

拖完地板,母亲把藤编懒人凳搬到门口,坐在凳子上跟路过我们家门口的乡亲们说说话。

母亲不喜欢窜门,除了拖地、聊天、煮饭,偶看看电视,一天的其他时间,母亲大多数呆在二楼她自己的房间里,时不时翻看我们一家人不同时期站在瓦房、砖瓦房、二层半楼房、五层半楼房前的合影。嘴里喃喃自语,没想到啊,万万没想到,短短几十年时间,我们家竟然建了这么多房子,经历了这么大的变化。

从茅草棚到瓦房

我们家住在大石山区,高山峒场。父母亲都生于1942年,母亲是正月出生,父亲是腊月出生。父亲在6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二。母亲是孤儿,她4岁的时候外婆因病去世了,外公独自一人养不起5个孩子,把母亲寄养在一个没有女儿的同姓叔叔家。

母亲19岁嫁给父亲。父亲准备结婚时,爷爷分给父亲一个鼎罐、一个锅头,加上父亲的床上用品和衣物。父亲自己动手,在爷爷家旁边搭了一个茅草棚,把母亲迎进家。大哥和二姐在茅草棚出生。

随着家里人口增多,茅草棚挤不下了。父亲和母亲上山砍木头,割茅草,在爷爷家对面建了三间木架结构茅草屋,四周围着竹子和芭茅编成的篱笆。这样的房子夏天很凉快,到了冬天,寒风从篱笆缝隙里长驱直入,冻得我们牙齿咯咯作响,鼻涕流个不停。三姐、四姐和我在茅草屋中出生。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大伯父调到县城工作,三个叔叔也已经分配在县城上班。叔叔伯伯把爷爷接到县城生活。爷爷离开老家时,叫父母亲帮忙管房子。我们从摇摇欲坠的茅草屋搬到了爷爷家四面用木板围着的瓦房生活。满弟在瓦房出生。

吃饭问题

我们孩子多,父母亲没有什么赚钱门路,没钱买化肥给玉米催肥,导致玉米的收成不高。每年从收玉米那天起,母亲就开始精打细算,研究怎么让仅有的粮食够我们全家吃一年。一年到头,我们家中午大都是煮照得见人影的玉米粥吃,而且母亲会数着人头煮,饭量刚好够我们吃饱,一点都不会剩。

大伯父经常跟我讲一件与我们家有关的伤心事。有个表叔中午到我们家时,我们正在吃饭。母亲匀了一碗粥给他。表叔两口就把粥喝完了,他端着碗,等我们帮他继续舀饭。可是鼎罐里没有饭了,我们谁都没有动。表叔开始讲故事,他说刚才过路的时候,看见有个老虎脚印,有碗这么大。说着把空碗亮给我们看。父亲知道他的意思,跑到火坑边把鼎罐拿过来给表叔看,大声说,那老虎的头不得有鼎罐这么大啊!表叔一看,鼎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大家哈哈大笑。

尽管父母亲省了又省,我们家仅有的粮食还是在每年农历三四月就差不多吃完了。从每年农历三四月到六月底,玉米成熟这青黄不接的时节,在农村俗称“荒月”。每到“荒月”,父亲就要厚着脸皮去找村支书要“缺粮”补助。记得我5岁那年的农历四月底,母亲悄悄跟父亲说,柜子里的玉米粒只够我们家吃两餐稀粥了,快点去找村支书。父亲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他走到房间里,窸窸窣窣地翻了一阵,手里拿着一个黑乎乎的腊猪头皮出来。看见猪肉,我和满弟的口水立刻流出来,4只眼睛像4把刚换过电池的手电筒一样射在猪头肉上,把猪头肉照得亮闪闪的。满弟说,爸爸快点煮肉,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得吃肉了。父亲说,这个肉不是给你们吃的,我要拿去换玉米。炕上还有两只腊老鼠肉,你们拿来煮吃。满弟瞬间失望,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就要吃猪肉,不吃老鼠肉!父亲把猪头皮装进一个尼龙袋,扔进背篓里背出门了,留下满弟在家里大哭大喊。平时满弟哭了,母亲都会安慰他。这天母亲没有理他。母亲转身走进房间,关上房门,半天不出来。我好像听见房间里传来母亲轻轻的啜泣声。

“缺粮”每家每年只能申请两次,每次得150斤左右。为了养活我们一家8张嘴巴,周末的时候,母亲带着我们上山去找五大片、五倍子、何首乌、青藤、沙皮等土货,这些东西晒干了一斤可以卖一毛钱。父亲带着哥哥上山去挖竹狸,抓蛇。蛇一斤2元钱,竹狸一只2元钱。整个“荒月”下来,父母亲找到的土货勉强可以卖得一两百元钱,够买几百斤玉米粒。

即便生活如此艰难,父母亲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一分钱掰做两分花,却始终没有动摇送我们读书的决心。我工作以后,老家的乡长跟我说,我们家是那个年代全乡唯一一户全部送孩子上学的家庭。

砖瓦房

1992年上半年,受益于国家的扶贫政策,我们家得到一个异地搬迁指标,搬到离县城10公里的巴定林果场居住,每家分得20亩坡地。在搬来巴定林果场之前,爷爷给我们住的瓦房已经千疮百孔。父母亲没有钱买瓦片,每次漏雨检修的时候,我们把稍微好一点的瓦片盖在一起,空出来的地方拿茅草来盖。盖来盖去,屋顶变成了一半瓦片,一半茅草。

大哥在外地工作,二姐嫁在隔壁县。父亲带着我们来到巴定林果场,一家人挤在临时搭建的油毛毡棚里。三姐在县城读职高、四姐读初中,我和满弟在村里读小学。母亲说舍不得老家的房子、土地和猪、鸡,说什么都不愿意搬来巴定林果场。

1993年8月,父亲种的木薯卖得5000多元钱,一下子就解决了我们的书学费和生活费。刚好这时候,县扶贫办扶持我们每户5000元钱建砖瓦房。父亲叫母亲卖掉家里的猪、鸡,收完玉米马上来帮忙建新房。母亲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到巴定林果场。

我们家一边建房子,一边种柿子、李果、板栗、药材、木薯、玉米,母亲还把靠近田边的土地开辟出来种菜。一年下来,母亲发现这个地方赚钱比较容易,卖木薯、药材得一大笔钱,每个街日可以到县城街上卖青菜,闲时还可以到县城打零工赚钱。当母亲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口袋里沉甸甸的收入时,这份凭借双手创造的财富,让她坚定了扎根于此的决心。在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上,我们的生活翻开了新的篇章。

两层半楼房

2003年,我参加工作。2004年,我跟哥哥姐姐商量,计划筹钱把砖瓦房打掉,建一栋两层半的楼房。我跟父母亲商量的时候,他们半天没反应过来。母亲说,我们家的房子好好的,不漏风不漏雨,为什么要打掉重建?况且你们几个都没有什么钱,不要建楼房了,以后再说。我说钱已经筹到了,马上准备建房,不用担心钱的问题。父亲想了很久说,老话讲,六十不当家,七十不管事。我们一辈子没有什么本事,拼尽全力把你们养大。现在你们长大了,能赚钱了,你们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父母亲要求自己建房,他们说这样能省点钱。我们都不同意。两老62岁了,哪能这么操劳。我们把房子全部承包给工人做。

下地基的时候,父亲特地把从老家带来的老地基石头和砖瓦房地基的石头,放在楼房地基的水泥浆里一起浇筑。

开始建房了。父亲不放心工人做工,他每天一大早就起来监工,装作很专业的样子,看工人捞的水泥浆砂子和水泥的比例够不够,砖砌得直不直,拿尺子量楼梯每级的宽度是不是一样。母亲经常跟着工人一起做工,时不时煮饭给工人吃。

我们家是屯里建的第一栋楼房。每天乡亲们路过我们家门口,都会过来看一下施工进度。父亲跟乡亲们滔滔不绝、吐沫横飞地讲以前在老家的茅草棚、瓦房,讲现在这栋楼房的设计、用料,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经过5个多月时间的努力,我们家的两层半楼房竣工了。父母亲商量了几天,决定搞个进新房仪式,邀请所有的亲朋好友来看我们家的新房。父亲说,这是我们家第一次进新房,要搞得隆重一点,请村里最好厨师来做菜,让亲朋好友好好吃一顿。

进新房那天,父亲挺直腰板站在门口,脸上堆满笑容,眼睛眯成了两条缝,热情地招呼着每一位到场的客人。母亲不停地搓着手,笑得合不拢嘴。对于大家的恭喜贺喜,她嘴里只会说着谢谢谢谢,再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亲朋好友坐下后,父母亲每桌都要陪一下,跟大家讲一讲我们家的历史,建新房的过程。

晚上,亲朋好友们都回去了,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母亲摸着新买的电视、冰箱、桌椅等家具,百感交集。她老泪纵横地说,想不到我这辈子还有机会住楼房啊!以前在老家住茅草棚、茅草屋、瓦房,每到刮风下雨都睡不着,担心房子会随时倒塌。没想到刚搬到巴定这里12年,我们家就住上楼房了。父亲说,是啊,我做梦都没想到,我们家落后人家大半辈子,这回建起屯里第一栋楼房,终于比人家先进一回了。

听父母亲说完,我们都很感慨。父母亲为了我们兄弟姐妹6个,费尽了心思,花光了力气,枯竭了人生。他们从年轻小伙子、小姑娘辛苦到花甲之年,满头白发,老态龙钟。现在该是我们报答父母亲的时候了。

我们兄弟姐妹继续聊天。突然,二楼房间传来一阵山歌声:

春来百花开得旺,秋到果实收获忙。

感谢伟大共产党,60老奶我住楼房。

我们几个悄悄走到二楼,躲在房门外听母亲唱山歌。母亲开门看到我们,羞红着脸把门关上了。我们请母亲再唱几句,母亲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唱了。

我曾经听老家的很多人讲母亲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山歌手。但这么多年来,母亲被困苦生活压弯了腰,没有心思再唱任何一句山歌。没想到在今天这个好日子里,我们听到了母亲动听的歌声。

气派的5层半楼房

随着时代的发展,周边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从2010年起,屯里的群众开始大批量建楼房。乡亲们攀比之风日盛,房子一家建得比一家高,一家装修得比一家漂亮。你家建3层,我家必须建4层,谁都不想落后于别人,都想把别人比下去。

在一栋栋漂亮的楼房面前,我们家曾经引以为傲的小楼房显得又矮又旧,渐渐跟不上时代的步伐。逢年过节我们回家时,父母亲有意无意地暗示我们,叫我们想办法筹钱装修房子。我们只是笑笑不说话,我们有更大的想法。

2015年5月,我们跟父母亲商量,准备把房子打掉重建,他们坚决不同意。父亲说,房子刚建几年,砖头都还是新的,不能打掉,出点钱装修就行了。母亲轻轻叹了口气说,本来想叫你们找点钱装修的,现在看来,不用了,浪费那个钱干嘛?不要什么都跟人家比,人比人气死人。

我们兄弟姐妹6个轮番做父母亲的工作。我们说现在的房子房间太少,逢年过节大家回来都要挤着睡,很不方便。新建5层半楼房,给子女、孙子孙女辈每人安排一个房间,方便大家随时回来住。父母亲想了很久说,算了,你们都长大成人了,建房这种大事你们决定吧。但要看菜吃饭,有多少能力做多少事,不做那种挑水满桶不摇半桶摇的事情。我说,你们两老放心吧,我们会量体裁衣的。

打掉小楼房时,父母亲伤心了好几天。

开始建房了,父亲整天忙着监工,母亲一有空就去帮忙。地板砖、墙壁瓷砖的颜色、款式我全部由父母亲选定,尽管他们选的款式、颜色全部是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不喜欢的。父亲跟我说一楼客厅不想铺地板砖,他说看了屯里很多家的地板,还是搞水磨的比较好。我全部同意。

房子建好了,我邀请亲朋好友到家里吃饭,摆了十几桌。

难得一家人聚在一起,父亲开始忆苦思甜。他说,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我认为如果一个月得吃一餐肉,那生活就会很幸福;2000年以后,我认为一个星期能吃一餐肉,生活也还过得不错;现在啊,每餐都有肉吃,我和你妈反而懒得煮肉吃了。你妈说煮肉太麻烦了,直接煮一锅青菜就着玉米粥吃一天就很好。母亲说,我们现在老了,泥土已经埋到脖子根了,吃也吃不得,做也做不得,吃饭等天黑而已了。我们年轻时虽然吃了很多苦,但现在你们都已长大成人,家里建起这么好的房子,我们不愁吃,不愁穿,无忧无虑,安心享福就成了。父亲说,感谢党的好政策,把我们家从大石山区搬出来,现在住上跟大城市一样漂亮的楼房,这辈子没有什么遗憾了。

我说,你们两老要养好身体,争取活到100岁以上。今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你们要好好享福,把以前没有享受的生活全部补回来。母亲笑着说,活八九十岁还是可以的,活100岁那不成神仙了。

我们一家人挤在一起仰天大笑。在笑声中,我看见母亲悄悄拿着拖把,又开始拖地板了。

不一会儿,楼上传来了母亲欢乐的山歌声:

月亮光光照四方,家家户户住楼房。

三层四层五六层,装修豪华亮堂堂。

党的政策真是好,群众心里喜洋洋。

日子越过越红火,盛世欢歌齐声唱。

母亲唱了一首又一首,引来屯里的乡亲们跟着一起唱。一户群众把音响拉出来,很多人围在他家门口,跟着音乐的节奏唱着跳着,村里不一会儿就成了歌的海洋,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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