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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重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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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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肾移植记

1

为了迎接国家文化和旅游部领导到我市考察调研,按照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的指示要求,市文化旅游局负责牵头做好各个考察调研点的现场准备,撰写各项汇报材料。作为市文化旅游局办公室主任,张仲发已经没日没夜的连续奋战了10天,这10天时间里,他睡觉的时间总共不足30个小时,平均一天睡觉不到三个小时。昨天晚上23:30,终于圆满完成了国家文化和旅游部领导的考察调研任务,张仲发晚饭都顾不上吃,他匆匆赶回家,脸、脚都不洗就爬上床,关掉手机,饿着肚子呼呼大睡了。

一大早,张仲发还没有醒来,韦京局长的电话打到张仲发老婆阿芳的手机上,叫她快点叫张仲发起床,到办公室来整理国家文化和旅游部领导考察调研的录音稿和传达贯彻落实提纲,下午市委书记要开常委会传达贯彻落实。张仲发来不及吃早餐,急急忙忙跑到办公室,跟同事们忙了一个上午,中午12:30的时候,终于把录音稿和传达贯彻落实提纲电子版传给市委办。

半个小时后,市委办回复电话,说材料过了。张仲发松了一口气,他喝了一口水,起身去上厕所。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很沉重,一点都不听话,需要用力挪动才能走。他扶着墙慢慢往厕所挪动。单位厕所的格局是L字型的,先到女厕所,再到男厕所。张仲发走到女厕所门口的时候,突然脚下一软,眼前一黑,晕倒在女厕所门口。

张仲发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发现自己的身子在女厕所里,双脚在女厕所门外,手机摔在女厕所洗手池旁边。他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他摸摸头,除了晕,没有觉得疼,说明没有碰到头。他活动手指,还很灵活,腰很酸疼,双脚还能动,说明没有中风。他突然想起这是女厕所,慌忙双手撑地,挣扎着站起来捡手机。还好,女厕所没人,男厕所也没人,不然脸就丢大了。

张仲发记得自己是要去拉尿的,他扶着墙继续往男厕所走。他在小便池前站了两分钟,尿不出来,只好扶着墙返回办公室。刚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张仲发双脚一软,“咚”的一声瘫倒在门边。一个女同事“啊”的尖叫起来,大声喊着:救命啊,张主任晕倒了!几个同事急忙从办公室跑出来扶张仲发,掐他人中。张仲发缓缓醒来,他全身冒汗,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大家马上送他去医院。

两个男同事扶着张仲发往医院走。坐电梯的时候,电梯刚一震动,同事发现张仲发老是往下缩,仔细一看,他又晕过去了。他们用力掐他人中一会儿,他才醒过来。两个同事吓得不轻。

市人民医院医生暂时诊断不出张仲发的病情,先给他吊生理盐水。半个小时后,抽血结果出来了,张仲发的血红蛋白仅有35,不足正常人的三分之一,这是严重失血的结果,需要紧急输血,不然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由于市人民医院血库没有适合张仲发血型的血液,从别的医院送血过来时间不敢保证,必须及时送张仲发往上级医院就医。这时阿芳刚好赶到,她叫张仲发的同事们回去,自己匆匆忙忙跟着医院的救护车往省城赶。往省人民医院途中,张仲发又晕过去三次。

到省人民医院输了4袋血,张仲发才缓过来。主治医生说,张仲发是劳累过度,导致急性十二指肠溃疡大出血,如果再晚来半天,可能就没救了。

张仲发面色苍白,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他浑身发冷,躺在病床上头脑中一片空白。他在被子里轻轻拍着胸膛说,好险哦,真是到鬼门关走一趟了,还好命不该绝,阎王爷不收。

半夜的时候,张仲发从噩梦中醒来,全身汗湿完。他梦见两个死去多年的朋友,一个朋友叫他去吃饭,他说工作太忙,没空去。另一个朋友要拉他去玩,紧紧抓住他的手,他无论如何都不去,奋力挣脱自己的手。他还梦见鬼压床,胸口被重物压得无法呼吸,全身无法动弹,他大喊大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阿芳被张仲发的叫喊声惊醒,赶忙过来帮张仲发擦汗。张仲发把噩梦跟阿芳讲了。阿芳说,据老人家讲,病重的人睡梦中梦见死去的人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的时候,千万不能同意去,要么就可能在睡梦中去世了,这是死神在召唤。张仲发吓出一身冷汗,他左手不断地摩挲着自己的胸脯,自言自语,还好还好,自己福大命大,差点就被阎王爷带走了。

阿芳说,本来我不想跟你讲的,我担心你有心理负担,昨天你入院的时候,医生叫我过去签病危(重)通知书。我发抖了半天才写下自己的名字。刚才我一直没睡着,老是担心你挺不过去。我困得好不容易眯了一下眼睛,马上被你梦中的叫喊声吓醒了。你说,如果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两母怎么办啊?她眼泪滴答滴答的流下来。张仲发揽过阿芳,紧紧抱着她说,没事了,没事了,不用担心,现在我觉得好多了,不会再有生命危险了。

第二天,张仲发感觉好一点了,他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他手头上还有很多工作要做。阿芳气得半死,她说,因为这点工作,你点死在岗位上了,你的十二指肠溃疡大出血就是过度劳累造成的,现在你还惦记着什么时候出院,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你老老实实在医院呆着吧,单位少了你不会垮的。在单位里你可能是顶梁柱,也可能一棵草,你死了单位照样运转。但在家里你就是一片天啊!家里不能少了你,知道吗?张仲发只好闭嘴,安心养病。

阿芳说,荣誉很多时候是重要的。但相对于家庭来说,荣誉有时候就是废纸一张。像你这样亏欠了家庭的人,虽然每年年度考评都得优秀,每年都得优秀共产党员,但是又有什么用呢?你们单位领导给你那么多优秀称号明显是安慰你罢了,要不然为什么你们单位那么多个不优秀的科长都得提拔了,就你这个优秀的把办公室坐塌了的千年办公室主任不得提拔呢?张仲发百口难辩。不得不说,阿芳说的还真的有点道理,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正确。

张仲发想吃东西,医生说要禁食禁水三天。他嘴巴干得厉害,只好抿一小口水漱口后吐出来。

真是命运多舛,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张仲发所有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告诉张仲发,他的血肌酐380,尿酸590,尿蛋白2+,已经是慢性肾脏病4期。听到医生讲完结果后,张仲发眼睛直了,他脑子里轰的一声,犹如一阵炸雷在头脑中响起,恍惚中感觉自己在不断地往一个深渊中坠落。深渊四周是光溜溜的墙壁,他挥舞着双手,没能抓住任何东西。他还在不断地往下坠落,往下坠落,往下坠落,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他全身酥软,晕倒在床上。

医生告诉张仲发和阿芳,肾脏是身体中最任劳任怨的器官,一旦发生病变就是不可逆转的,肾脏会逐渐缩小,直至完全消失。现在只能开一些药吃,尽量延缓肾衰竭的时间。下一步,发展到慢性肾脏病5期就是尿毒症,需要通过血液透析维持生命。如果经济条件允许,尽快筹钱进行肾移植吧。这次出院后,要好好休息,避免劳累,尽量延缓肾脏病变的速度。从今往后,要戒烟戒酒,不能吃煎、炸的东西,不能吃海鲜。吃的东西要少油少盐,不能吃酸的,辣的;尽量不要吃酒店、快餐小炒店的东西,这些地方的菜油盐比较重。煮青菜的时候,要先过一遍水,把钾、锌滤掉。吃肉的时候,要在旁边放一碗水,先刷水再入口。总之一句话,忌口最重要,要尽量吃清淡的食物,以粗茶淡饭为宜。张仲发想,那就是从今往后,好吃的东西都不能吃了。难怪听人家说慢性肾脏病是不死的癌症。

阿芳在旁边认真听医生说张仲发的病情,从头到尾没有插一句话。医生说完了,阿芳也没有再问医生任何问题。张仲发转过头看阿芳,发现她双眼红红的,不一会儿,眼泪顺着她双颊无声的流下来。张仲发再也忍不住了,拉住被子盖着头“呜呜呜”地大哭起来。阿芳扶着病床“哇哇哇”地哭着说,我怎么这么命苦,我们怎么这么命苦啊......张仲发伸手抱着阿芳,两人抱头痛哭。哭了十几分钟,他们才逐渐冷静下来。

张仲发做梦都没有想到,近年来因为工作实在是太忙,他三年时间没有到医院体检,导致自己得了慢性肾脏病都不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面对现实,好好配合医生治疗。

晚上,阿芳跟张仲发说,我心情严重不好,你现在病情好转一点了,我自己出去走走,散散心,梳理一下情绪,明早才回来陪你。阿芳打电话约几个在省城的朋友,她们都没有空。她独自一人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心慌意乱,烦恼丛生。她走进一个酒吧里,点了一扎啤酒喝。她觉得酒入口很顺,很甜。很快,一扎啤酒喝完了,她又要第二扎。酒真是好东西,喝着喝着天就亮了。

阿芳回到病房的时候,酒气熏天。张仲发问她,你喝醉了?阿芳说,我没有喝醉,也不可能喝醉,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昨晚我独自喝了一个晚上,想了一个晚上,想了很多,很多。阿芳认为,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就连癌症都可以医治,慢性肾脏病怎么就医治不了呢?她绝对不相信。她鼓励张仲发跟命运抗争,绝对不能任由慢性肾脏病发展到尿毒症。阿芳说,老公,你不要担心,不就是慢性肾脏病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什么要命的绝症。病魔就像弹簧,你弱它就强,你强他就弱!我们要共同努力抗击病魔,乐观面对一切艰难险阻,携手度过每个难关。世界那么美,生活那么好,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你要相信自己,坚强一点,勇敢一点,这世上没有爬不上去的高山,没有跨不过去的大河。生活来什么我们接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2

记不清有多久,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张仲发每天傍晚下班回到家楼底的时候,都要在楼下亭子的凳子上坐几分钟,有时候甚至坐十几分钟,回忆一下当天所做的事情,看看有没有任何纰漏,发呆一会儿,走神一会儿,让自己安静地呆一会儿,彻底放松自己一会儿,然后才上楼,进家。一天到晚,只有这点时间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

一段时间以来,已经连续十几天了,张仲发夜里老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总是做噩梦。导致他白天上班头晕脑胀,腰酸背疼腿麻,整天昏头昏脑的。他想,是不是抽个时间去看一下医生,甚至去看一下心理医生,如果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崩溃、发疯、精神错乱、神经失常。张仲发经常叹气,看来是不得不服老了,真的老了。他都还没到40岁,好像突然之间身体各方面的肌能就开始衰退了,他经常觉得累,不像刚30多岁时可以一天加班到黑,晚上还可以去唱歌喝酒泡脚按摩到凌晨3点多才回家睡觉,第二天早上7点准时起床,满血复活去上班,那时候他从来都没觉得累过。现在张仲发已经很少参加接待,基本上不参加同事聚会、同学聚会、家族聚会聚餐了,一有空就想安静地呆在家里陪孩子、看书、看电视,或者是什么事情都不做,只是单纯地待着,傻傻地坐着。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他喜欢安静的地方,安静的生活环境。没事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跑步,有时候也戴着耳机听点轻音乐,大部分时间都是默默地跑着,一圈又一圈,直到再也跑不动了,瘫倒在地上为止。躺在地上的时候,张仲发学着大哲学家康德仰望星空,闭上眼睛思考自己心中的道德律令。

张仲发觉得自己没有以前那么狂了,大多数时候,张仲发习惯听别人讲话,很少插嘴,不管对与不对都是一笑而过,不再争辩。他经常无理由地迎合别人,奉承别人。有时候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以前那意气风发、滔滔不绝、得理不饶人、无理争十句、号称第一辩手的张仲发哪里去了?真的是活着活着,活成了以前自己讨厌的模样。

大半年以来,张仲发睡觉都不用调闹钟了,他脑子中的生物钟自动调成工作日每天早晨7:00准时醒来,匆匆洗漱,然后送女儿去学校。简单吃个早餐后赶到单位,一般刚好7:55,稍微慢一点就会迟到。好不容易有个把周末不加班可以好好睡懒觉,他照样是7:00准时醒来,之后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有时候他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觉得自己真是命贱。张仲发看到一篇中国睡眠调查报告,报告中说现在睡眠问题已经成为困扰大家的一个重大问题,晚上睡不着已经是一个通病。年轻人是玩游戏不想睡,晚上睡不着,早上睡不醒;中年人是生活压力大睡不着,思想负担太重。张仲发想,看来,自己人到中年,睡不着也是理所应当的了。

作为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单位里大大小小的工作,局长、四个副局长都交给张仲发去协调落实。他整天疲于奔命,工作似乎永远都做不完,并且有越做越多的趋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在忙得不可开交的间隙稍微停下来的时候,在晚上睡不着半夜突然醒起来的时候,张仲发感觉心慌慌的,他老是担心近期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他想,但愿是杞人忧天。办公室一个同事说,真想好好休息一天,哪怕是半天也好,我准备要倒下了。张仲发开玩笑说,按照现在的工作强度,除非是病倒了,一点都动不了了才能休息。真是吃油烟的嘴巴讲不得,张仲发想不到自己的话一语成谶,这么快就应验在自己身上。

3

张仲发在省人民医院住院二十多天。按照医生的要求,张仲发出院后可以在家休息两个星期。出院时,张仲发瘦了7斤,浑身肌肉松弛,走起路来觉得很没劲。工作差不多20年了,张仲发第一次这么空闲,他一点都不习惯。他每天上午出去慢走一小时,然后回家看书,下午午睡到16点才起床看书,晚上追电视剧。

好不容易在家里呆满两个星期,张仲发迫不及待地上班了。张仲发住院期间,办公室副主任韦明方把各项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张仲发在单位什么事情都插不上手,他比闲在家里还难受。同事们各忙各的,除了跟他打招呼,再没有人理他。想起以前自己整天协调安排大家工作,忙得团团转,张仲发恍若隔世。看来阿芳说得对,单位有他没他一个样,不要太在乎自己的作用,不要太自己看得起自己。张仲发乐得清闲,他到办公室转了两圈,发现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做,干脆去隔壁单位跟朋友聊天了。

韦局长跟张仲发说,本来计划这几天去家里看他的,现在他已经来上班,就不去他家里了,安排工会按规定慰问张仲发1000元钱,希望张仲发理解单位的难处,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张仲发笑了笑,表态坚决服从单位和领导的安排。本来张仲发想跟领导汇报一下自己的身体情况,尤其是现在患慢性肾脏病,以后工作强度不能那么大了,他看到领导很忙,话到嘴边只好生生咽下去。

有一天下午,各个科室集中讨论工作。张仲发认为某一项工作做得不够好,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建议。平时说话很尖锐的美女科长韦琳直接怼他说,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累死累活的时候你在医院,现在我们把事情做得差不多了,你才提出不同意见,这让人情何以堪啊!我宁愿生病的是我自己,这样我就可以对别人做的事情品头论足了。张仲发气得脸都青了,如果她不是女的,他恨不得动手揍她一轮。张仲发想,亏得以前自己对她那么好,帮她协调处理了那么多事情,想不到竟然是这种结果,真是人心隔肚皮。还是老领导说得对,单位的潜规则是:同事之间要保持好关系,就要多说好话,多种花少栽刺,绝对不能批评同事,或对同事提出意见建议,很多事情要装作不懂,学会装聋作哑,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算了。真应了网上流传的话:批评同事,关系不好;批评下级,选票减少;批评自己,自寻烦恼;批评领导,地位不保;批评老婆,她就乱跑;批评情人,她就乱搞。

一个星期后,单位又接到了新的重大工作任务,张仲发立即投入到“五加二”、“白加黑”的工作中,又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工作,早把医生要求好好休息的话忘到脑后了。阿芳批评张仲发真是要工作不要命了,张仲发只好回答,没办法,工作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身体还扛得住,能做就做吧,以后做不了了再说。

4

张仲发的母亲又生病住院了,这次是双脚肿胀,无法走路。他母亲78岁了,浑身是病,腰疼、胃疼、风湿骨痛、腰间盘突出、骨质增生等等,近几年来大部分时间卧床,基本上每个季度都要住院一两次,每次住院10天左右,张仲发已经习惯了。去年以来母亲又患上内痔,躺在床上动一下直肠就掉出来一大截,需要不时塞进去,非常难受。每次母亲住院,都是张仲发负责照顾,实在忙得走不开的时候就请医院的护工照顾母亲。

医生为母亲做了全面检查,发现结果很不妙,母亲是心衰导致双脚肿胀的,需要转上级医院诊治。没有什么事情比母亲的身体更重要了,张仲发立即放下手头的工作,匆匆跟领导请假送母亲往省人民医院。在省人民医院住院15天,母亲的病情好转多了,按照医生的要求出院带药回家调养。医生要求张仲发随时关注母亲的身体情况,如果身体不适的话要随时就医,不能耽误。回到家后,母亲的病情还算稳定,双脚不肿了,有时候还能下地走几步。张仲发经常打电话、发视频跟母亲聊天,他发现母亲的气色不错,看来母亲的身体开始恢复了。

张仲发有手写日记的习惯,这是他写的日记,本子上全部是褶皱,泪痕斑斑。

悲天恸地,晴天霹雳,肝肠寸断,心如刀割。2019年11月17日农历十月二十一上午9时许,母亲永远停止了呼吸,享年78岁。

2019年11月17日上午10时左右,我正在整理行李,准备去省城开会。我刚在装衣服的时候,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说,你妈妈好像不行了,你快点回来看看吧。

我拿着手机,木然呆在房间里,头脑嗡嗡响着,一片空白,只觉得天旋地转,天昏地暗。慌乱中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急忙去找车钥匙,匆忙穿鞋就往楼下跑。阿芳追出门来问我,那么急干嘛,出什么事情了?慢点开车,注意安全啊!我爬到车子驾驶室里,塞了几次才把车钥匙塞到启动口。我用力拍了自己的脸两巴掌,终于清醒了一些。我不断的提醒自己,稳住,稳住,稳住,开车一定要稳住。

一路飞奔。我回到老家的时候,弟媳在一旁哭着,父亲六神无主,断断续续的说,你妈妈应该是上午9时左右过世的。父亲说,他一大早起床就问母亲,需要吃什么,母亲说不吃了,昨晚吃的都没消化,肚子还饱着呢。父亲说,那我上街去买点东西,等一下就回来,你自己在家吧。弟媳说,我一大早就去山上捡茶果,8点多钟我回来的时候,还跟妈妈说了几句话,问妈妈喝不喝水。大概九点的时候,我在厨房听见妈妈大声喘气,这段时间妈妈严重感冒,我还以为是正常的咳嗽喘气而已。等到我几分钟以后过来看妈妈,妈妈已经停止呼吸了。

母亲就这样走了,没有看我们最后一眼,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

我握着母亲的手,已经冰凉了。我摸着母亲的额头,已经冰凉了。我抚着母亲的胸口,还有一点温暖,但已经没有心跳了。我问父亲,要不要送去医院抢救一下?父亲说,不用了,我以前送走了好几个人,都是这样子的。

我大声叫着妈妈、妈妈,母亲微微张着嘴巴,面目安详,没有回应我。我一手抓着母亲的手,一手扶着母亲的后脑勺,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父亲说,你们不要把眼泪流到母亲脸上。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好好商量一下,帮你母亲准备后事吧。

我一手抓着母亲的手,一手扶着母亲的后脑勺,静静的看着母亲。

十几分钟后,我稍微整理了自己的情绪,打电话给大哥,叫他快点回来。打电话给姐姐,叫她快点回来,给母亲入殓。接着,我跟父亲商量母亲出殡需要准备的各项事宜。

父亲说,他已经看好时辰了,今天就是好日子,晚上23时前母亲必须出殡下葬。我说,大哥和姐姐可能赶不及。父亲说,没办法了,定好了时辰就必须出殡下葬,一般不能另外找时辰了,你大哥他们赶不及就赶不及了,这都是定数啊。

把母亲出殡的事情商量好了之后,我坐在凳子上,一片茫然,心里空落落的,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我想起了母亲去世前头天晚上弟媳发的视频。视频中母亲说想吃鸡肉,弟媳说太晚了,杀鸡不方便,就煮鸡蛋给母亲吃。弟弟家两个双胞胎侄子轮流喂母亲吃,母亲一边吃一边笑着跟两个双胞胎侄子谈话。母亲已经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是母亲留在世上的最后话语,这是母亲的回光返照。

姐姐回到家了。我们帮母亲擦身子,穿寿衣。今年以来,由于病重,母亲大小便失禁,每天都带着大号尿不湿,每几个小时就要换一次。我们帮母亲擦身子的时候,发现母亲身上的尿不湿竟然是干干净净的。我最亲最爱的母亲啊,到临终的时候都还保持着一辈子干干净净的好习惯。

我们小心翼翼的把母亲放到棺材里,生怕磕着母亲、碰着母亲、弄疼母亲。母亲安静的躺在棺材里,一脸平和的样子。

不知不觉间,天黑了。法师要求我们盖棺。我把母亲的头扶正,轻轻盖上棺材盖子。晚上21点多,法师开始为母亲念出殡超度经,我们儿孙齐齐跪在家门口。随着法师砸碗的声音和大喊一声“起”,帮忙抬棺材的6个人抬起了母亲的棺材。我们拄着干木头做成的拐杖,木然跟在后面,徐徐行走。

到达墓地,把棺材放到墓穴里开始清棺的时候,我和弟弟帮母亲整理好衣服,扶正头,手,脚。母亲的嘴巴半张着,合不拢。旁边的亲戚说,你们大哥、姐姐还没有回来,你们母亲还有牵挂哦。我跟母亲说,妈妈,大哥、姐姐他们准备回到了,您安息吧,他们都很孝顺,只是路途太远赶不及,等他们回到了,我一定叫他们到坟边来跪拜的,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准备盖棺的时候,父亲再次提醒我们,不要流眼泪到棺材里。盖棺材的时候,棺材盖子边缘压到了我的右手中指螺纹处,瞬间起了个血泡。我知道,这一定是母亲在叮嘱我,要努力工作,要照顾好自己。

黄土在一层层盖着母亲的棺材。我想起5天前母亲打电话给我,问我的病怎么样了,这段时间有没有去医院调养?母亲交代我一定要注意休息,千万不要把自己累坏了。这是母亲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看来当时母亲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她跟我说这些,相当于是交代后事了。母亲自己在病重中,还那么关心我,爱护我。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了。

我们大家都忙得忽略母亲了。母亲这段时间应该非常痛苦,她就是忍着不说,她不想让我们为她担心。母亲可能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不想让我们再花钱在她身上。想起母亲这些温馨的话语,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发觉头晕胸闷得厉害,一屁股坐在地上,顺势躺下,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母亲在,我们的人生还有归处。现在母亲仙逝了,我们都成了浮萍,将随波逐流,随风飘逝。

从此,我们成了没妈的孩子。

5

办完母亲的后事,张仲发瘦了五斤。他眼睛凹陷,颧骨突出,食欲不振,早上起来刷牙的时候恶心干呕。到医院检查,钾5.41,肌酐480,已经发展到慢性肾脏病5期了。医生说张仲发恶心干呕和食欲不振就是因为钾高造成的。医生开了一些降钾的药给张仲发吃,交代他从今往后每个星期要抽血检查一次,随时关注钾和肌酐的变化情况,肌酐超过700就要插管透析。

张仲发开始了漫长的求医之路。他到北京协和医院、复旦大学附属华东医院、四川大学华西医院、钟南山院士所在的广州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花了很多钱,做了很多检查,得到的结果都是慢性肾脏病是不可逆转的。他听说中药能医治慢性肾脏病,短时间内先后吃了三四个民间医生开的中药,花了几万元钱。那段时间,张仲发每天泡在中药里,每次端着大碗大碗的中药,比喝毒药还难以下咽。可是一点用都没有,每次检查都发现肌酐在蹭蹭往上升。

连续十几天,张仲发随意拿起手机看时间,经常看到尾数是4的钟点;他看书的时候,任意翻翻就翻到尾数是4的页数;走在街上的时候,随便看一个门牌号,尾数也是4;他无意中看见各个门店的手机联系号码,尾数还是4;走在街上的时候,他经常碰见有人家在做道场,经常看见人家抬死人;搞得他整天心烦意乱,垂头丧气,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每个星期的抽血检查他都不想去了。他想,“4”和“死”是谐音,莫非自己真的要死了?难道自己想不死都不行了?这就是自己的宿命,注定逃脱不了了?或者是上天在换种方式考验自己,让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

看病半年多,张仲发不仅花光了手上仅有的全部积蓄,还借了亲朋好友几万元钱。听说南方医科大学南方医院在治疗慢性肾脏病方面有新突破,张仲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跟亲戚借了两万元钱,风尘仆仆赶往南方医院。张仲发在广州住了三天,花360元钱才挂了个专家号。抽血检查结果出来后,专家告诉张仲发,抓紧时间插管透析吧,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张仲发见过很多透析病人,他们手臂上做着内瘘,手上的血管鼓胀起来,手臂上的肉坑坑洼洼、凹凸不平,青一块紫一块的。透析太可怕了。在张仲发的意识里,一旦透析,整个人就废了。他非常害怕自己走到透析的那一天。这段时间他都不大敢去医院检查,担心医生叫他插管透析。

张仲发刚刚走出专家办公室,就瘫倒在门口的凳子上。半个小时后,张仲发神志不清地走出南方医院。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

前面有一个口袋公园,张仲发一屁股坐在口袋公园修剪整齐的草坪上。他毫无头绪地胡思乱想着。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在这最孤独寂寞无助的时刻,张仲发竟然不知道该找谁倾诉,他的眼泪不知不觉滑下来,顿时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伤心难过,所有的假装坚强,在这一刻全部崩溃了,一泻千里,排山倒海,翻天覆地,再也没有停止的迹象。他坐在草坪上哭了半个小时,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五内俱焚,哭得惊天地,泣鬼神。

张仲发的嚎哭声把公园里正在悠着游着咕咕叫着觅食的几只鸽子都吓跑了。大街上下班的行人来来往往,大家都忙着赶回家,没有人注意到他。偶尔有几个骑车路过的年轻人稍微停顿几秒钟瞟他一眼,不会有停下来安慰他的意思,他们连看热闹的时间都没有。几个老人不远不近、漫不经心地观察他,小声议论着什么。

天黑了,路灯陆陆续续亮起来。张仲发莫名其妙走到珠江的一座大桥上。他站在桥头,看着珠江水平静地流着,两岸的高楼大厦倒映在水中,灯光红得耀眼。他想,如果自己从桥上跳下去,大概几天以后才浮起来?会有人打捞自己吗?会有人联系家属来收尸吗?能联系得上家属吗?如果联系不上家属,自己在广州默默的死去,也是一个不错的归宿。这段时间,张仲发上网看到很多大病危重病人都选择自行了结,不给家人增加负担。在家破人亡面前,大家主动选择人亡家不破,不花太多无谓的钱,不给家人增加太多的债务。张仲发想,就这样吧,人亡家不破,留点钱给家人,挺好的。

夜深了,街上的行人开始少了。张仲发爬上珠江大桥护栏。这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爱拼才会赢》的铃声在夜晚特别刺耳。他任由手机响着。铃声响了一分多钟,断掉了,接着响起来,又接着响起来,看来张仲发不接电话它一定会响到没有电为止。

张仲发拿出手机,看到是老婆阿芳的电话。他想,夫妻一场,就再接她一个电话吧,反正也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情了。他摁了接听键,同时打开免提,阿芳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你检查完了吗?快点回来吧,我和女儿在家等着你!张仲发听出了阿芳火急火燎的语气。

张仲发没有说话,阿芳也没有说话。手机里传来女儿在唱《天下父女》的声音,这首歌是前段时间张仲发教女儿唱的,父女俩计划在明年元旦学校晚会上演唱。女儿在唱:我心里有满满的爱,可是说不出,你是世间唯一的男人,让我牵肠挂肚......

张仲发说,我准备挨透析了。说完放声大哭起来。阿芳什么都没说,任由张仲发尽情地哭。张仲发哭了十几分钟,阿芳静静地陪着他十几分钟,没有说一句话。

张仲发终于停止了哭泣。阿芳说,快点回来吧,想开一点,想宽一点,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我和女儿在家等着你。不要担心,命运来什么我们接什么,来什么我们挡什么。人生起起落落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吃五谷杂粮,生病很正常。你要知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明白吗?女儿还小,需要父亲的陪伴,懂吗?我们现在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们用自己的双手辛勤努力得来的。我们可以把房子卖出去为你治病,只要有命在,只要人好好的,我们什么都会有的。你病好后,我们从头再来,东山再起,一起拼搏,一起努力,相信我们一定会很快就拼来更加幸福美好的生活。只要我们一家人永永远远在一起,开开心心在一起,哪怕整天喝凉水都比蜜甜。你要记住,上天没有绝人之路,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地球是圆的,人不可能永远处于倒霉的位置,生活坏到一定程度就会好起来,因为它无法更坏。你要相信,我们的困难是暂时的,幸福才是永远的。努力过后,你才知道,许多事情,坚持坚持,忍一忍就过来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阿芳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一口气说了很多很多。阿芳说完了,张仲发又放声大哭起来。这回是痛快的哭泣,幸福的哭泣,甜蜜的哭泣。

6

早上起来,张仲发发现自己的脸肿得眼睛都差点睁不开,两只脚肿得像两只大冬瓜,圆咕噜滚,拿手指头往肿胀的地方摁下去,一摁一个坑,半天都弹不回来。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双脚酸疼,平躺、侧卧、俯卧都睡不着。等到好不容易睡着的时候,天都准备亮了。

张仲发整天软绵绵、懒洋洋的,浑身没劲。他坐着的时候都不想动,总是想躺着,呵欠连天。用阿芳的话说,坐在那里像个木偶一样,连动都不会动。他上班没精神,老是打瞌睡,做事安静不下来,整个人非常恍惚。要命的是,他脾气特别暴躁,动不动就想批评人。在单位的时候,他还能忍一点,在家里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动不动就批评女儿,甚至批评阿芳,两公婆为此没少吵架,搞得家里鸡飞狗跳,鸡犬不宁,一地鸡毛。

张仲发生病以来,可能是压力大的原因,阿芳的脾气非常不好,一点不合她心意的小事都能惹她生气,搞得家里的空气非常紧张。张仲发和阿芳针尖对麦芒,像两个火药桶一样,只要闪过一丁点火星就马上燃烧起来,并迅速蔓延,一发不可收拾。一个星期以前,夫妻俩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发生口角,吵着吵着,阿芳把范围不断扩大,数落着张仲发之前的种种不是。张仲发一气之下去办公室睡了一晚。之后,阿芳看张仲发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在家里张仲发说一句她怼一句,搞得张仲发说哪句话都是错的。张仲发觉得自己在家里连呼吸都是错的,他干脆能不回家就不回家,能多晚回家就多晚回家。张仲发认为家是心灵温暖的港湾,如果这个港湾不平静了,那回不回家也就无所谓了。阿芳已经有一个星期不跟张仲发说话了,双方实在有事情需要沟通的时候,就通过女儿传达。张仲发不愿意低下头主动跟阿芳说话,他想晾着她,想借此磨磨她的性子,挫挫她的锐气。以前他们夫妻俩也是经常吵架,但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只要一方有一句温暖的话语,一个拥抱,事情就解决了。现在吵架后情况好像不一样了,双方都没有讲和的迹象,都想等着对方先低头,但对方就是不低头,就这么耗着,看谁先耗不起。张仲发想缓和一下气氛,他主动去抱阿芳,但阿芳连正眼都不看他一下,还叫他死远点,坚决不给他碰她,更别说抱她了。张仲发曾经跟阿芳说,夫妻之间要互相尊重,互相理解,相敬如宾,吵架可以,但不能老是翻旧账,如果老婆把老公当作皇帝,那她自己就是皇后。阿芳反唇相讥,如果老公能把老婆当作皇后来伺候,那他自己就是皇帝。张仲发无言以对。以前谈恋爱的时候,张仲发说了老婆都是对的三种情况,惹得阿芳心花怒放:第一,老婆永远是对的;第二,如果老婆不对,参照第一条;第三,上面两条都对。现在阿芳不时把这个梗拿出来说事。她说,家不是讲道理的地方,家是讲爱的地方,张仲发不要动不动就说她不讲道理。她就是不讲道理了也不是应该的吗,在自己家里讲那么多道理干啥?夫妻之间讲爱就够了。

这天,阿芳叫张仲发拖地。他浑身没力气,拿着拖把有气无力地拖着。阿芳看不下去了,劈头盖脸地批评他说,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像个男人的样子,整天像只瘟鸡一样。张仲发说,你过分了哦!阿芳说,我过分又怎么样?我整天服侍你吃喝拉撒,说你一下还不行了?你生病又不是我造成的,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我真是服你了,都病入膏肓,埋进土里半截了还这么凶。你那么厉害,怎么把你妈给你的最宝贵的肾都搞不见了。我真是想不通,两个拳头那么大的肾都被你自己吃光了。有本事你把你的两个肾给我长回来。阿芳说完“呜呜呜”地哭起来。张仲发气得脖子上青筋直冒,想发泄都找不到地方。他真想马上买两瓶高度酒来狠狠的灌下去,让毒素攻心醉死算了,一了百了,免得活在世上受气。

连续一个月整晚整晚睡不着后,张仲发发现自己的“小弟弟”硬不起来了,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有用。这回吵架的时候阿芳又多了一个理由,她说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年纪轻轻就守活寡了,往后那么漫长的日子我怎么过下去啊?!张仲发有苦说不出,只能默默地唉声叹气。

阿芳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张仲发说,如果她熬不下去的话,有可能会出轨,请张仲发做好心理准备。她说她有苦的时候,有累的时候,也有委屈的时候,她苦了,累了,委屈了也需要找个依靠,需要找个人诉苦。既然老公靠不住了,不能老是指望着自己把痛苦咽下肚子里,强行消化,只能靠别人了。她说,你知道吗,现在我身边的很多男人都知道你生病了,他们整天在我面前献殷勤,想带我去吃好的,喝好的,玩好的,他们都想趁虚而入,我只要稍微松一下口,把持不住,你就有绿帽子戴了。张仲发恨不得一巴掌呼过去。他想了想,忍住了。

有时候两人白天吵架吵得像仇人一样,晚上睡觉的时候,阿芳会突然主动钻进张仲发的怀里,抱紧张仲发说,老公,你要快点好起来,要活得好好的,我们两母离不开你。老公,我也有需求,我很矛盾,每天都很难受,我需要有人抱有人疼有人爱。我非常非常郁闷,我们对人那么好,从来没有做过得罪人的事情,在生活中时时处处忍人、让人,走路都怕踩着蚂蚁,上天怎么能这样对我们呢?怎么能拿这种病来折磨我们呢?我们结婚十几年,好日子都还没有过上几天,命运怎么能这样捉弄我们呢?老公,我脾气不好,你要理解我。我是觉得命运对我们太不公平了,我受不了命运的打击,我需要发泄,我只能通过跟你吵架来发泄自己的情绪,要么我会崩溃的。我知道你生病很痛苦,我每天都对自己说,要对你好一点,多忍让你一点。可是我一看见你那病恹恹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火气说上来就上来了,用洪荒之力都压不住。你要对我好一点,因为我是你的福星,是你的恩人,你要懂得感恩,当初你十二指肠溃疡大出血在办公室晕倒的时候,如果不是我送你去省人民医院,现在你坟头草已经有几米高了。你要快点好起来,人家都有老二、老三了,我们只有一个女儿,你还欠我一个崽,甚至两个崽,知道吗?

张仲发有点糊涂了,阿芳这样忽冷忽热,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一会儿天堂一会儿地狱的,真让他受不了,他要被阿芳折磨疯了。可是没办法,他是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必须挺住,必须安慰阿芳,必须为阿芳遮风挡雨,必须尽己所能让阿芳感受到温暖和安全。张仲发想,夫妻之间都需要谈到感恩了,这可如何是好啊?必须深刻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才行了。

阿芳虽然整天都嫌弃张仲发,但她还是每天都煮饭菜给张仲发吃,包括早餐,哪怕是吵架最凶的时候也没有漏过任何一餐,不让他去吃外面重油重盐的饭菜。

阿芳有事无事都要数落张仲发一下。尤其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受委屈的时候,她一定要喋喋不休地数落张仲发一轮,把张仲发数落得一文不值,骂得他就像是后妈家捡养的孩子一样。阿芳说,以前你大块吃肉、大杯喝酒、大桌请客吃饭、大手大脚花钱、大胆撩妹、大声骂老婆孩子的时候,打死你都不会想到自己现在这么惨吧?想不到你有一天会像条死狗一样随便由着我骂吧?这叫做风水轮流转,这叫做老天有眼,这叫做报应!知道吗?张仲发不知道阿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说会道,振振有词,滔滔不绝,绵绵不断,迅速蔓延,加速扩大,唾沫四溅,没完没了。并且她还说得那么有理有据,让人无法反驳。张仲发只好笑了笑,由着她爱说就说,爱骂就骂,坚决不顶嘴,坦然处之。

夫妻之间闹矛盾,受苦受难的是小孩子。小孩子幼小的心灵经不起这么大的打击。近段时间以来,张仲发夫妻俩经常吵架,女儿芸芸被吓怕了,她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整天一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看不到希望的表情。在家里的时候,女儿芸芸几乎都是默默地看电视、做作业、玩游戏,很少跟父母亲说话,在学校里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她也不跟父母亲说了。老师反映说芸芸在学校上课老是走神,有时候还打瞌睡,学习成绩直线下降,之前她的成绩是中上,现在变成中下了,叫家长多关心教育一下。张仲发和阿芳口头上答应说要好好教育孩子,但都没有心思真正坐下来跟孩子好好谈心,没有心情管孩子,只是简单说一下要好好学习的道理而已,其余的放任自流。

阿芳莫名其妙开始叫张仲发废物、废材、窝囊废,有时候跟他打招呼的时候直接称呼他阿废,甚至直接叫一个字:废。女儿芸芸说不能这样叫父亲。阿芳说,难道你觉得你爸爸不废吗?你要努力学习,将来找个好工作,嫁个好人家,不然以后就跟你爸爸一样废。女儿直接噤声,默默玩自己的。

阿芳骂张仲发,我当初怎么瞎了眼看上你,摊上你这个窝囊废,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啊?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孽,我这是什么狗屎命啊,上天要这么折磨我,惩罚我!我要发癫了!我死了算了,死了你们就安静了,我活着要被你们逼疯了!阿芳歇斯底里地咆哮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张仲发不想跟他吵架,也不愿意吵架了,他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任由阿芳骂她。他想,只要阿芳开心,只要她能发泄自己心中的怨气就好。阿芳骂累了,坐在沙发上气鼓鼓的,他反而去安慰她。他觉得自己太下贱了,被阿芳辱骂了,自己不仅不能受委屈,还要去安慰她,开导她,这是什么世道啊!久病床前无孝子,张仲发不敢奢望久病身边有娇妻,他已经很知足了。算了,他想,家和万事兴,安安静静过日子吧。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阿芳因为张仲发吃饭咀嚼的声音太大严厉批评他,她说,你他妈的就像头猪一样,整天就知道吃、吃、吃,什么都不会干,油瓶倒了都不扶。猪都比你有价值,猪还能杀来吃肉,你能干什么?张仲发气不打一处来,“啪”的一声把饭碗砸了。阿芳站起来指着他鼻梁骂,你个性无能,太监,不光身体有病,脑子也有病了,当初在广州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去跳桥呢?你跳了就一了百了了,也不会给我们两母带来这么多麻烦。现在女儿还小,我是担心她没有父亲,缺少父爱,挨人家欺负,要么你死死活活关我屁事!阿芳的声音大得四邻都听见了。张仲发气得火冒三丈,他恨不得马上把阿芳掐死,他说,如果你实在认为过不下去了我们就离婚吧,从今往后我死活都跟你无关。我是个男人,我还要脸,我也有自尊,你这样谩骂我,揭我的短,侮辱我,往后我在邻居面前怎么做人啊?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哪天不死人,哪块黄土不埋人,离就离,有什么了不起,这世界不会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的。

女儿芸芸大声喊起来,你们不要吵了,烦死了,整天吵来吵去的,我还要不要学习?你们再吵我就离家出走。动不动就说离婚离婚,如果你们要离婚,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以前爸爸身体好的时候,你抱怨他整天不着家。现在他身体不好,哪里都不去了,你又嫌他整天在家碍眼,你到底需要爸爸怎么做才行啊?爸爸又不是想生病的,你们整天当我的面吵来吵去,搞得家里乱七八糟的,这个家已经不像家了,你们把我当空气吗?我是你们亲生的女儿吗?

夫妻俩立刻停下争吵。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当着女儿的面吵架,也很少吵架了。

有一天,阿芳心情不好,她不去上班,也不允许张仲发去上班。她跟张仲发说了一上午的话,把张仲发震得不轻。她说,我们26岁结婚,如果我们活到86岁,我们就会共同生活60年。这60年中,我们不可能每天都在一起,除去每天我们各自上班的时间,出差的时间,平均一天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会超过6个小时,一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大概是2190小时,也就是91天,60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是131400小时,大概5475天,也就是15年。茫茫人海中,我们两个人能相识、相知、相恋,到结婚住在一起,很不容易,我们要珍惜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如果我们吵架一个小时,我们就浪费了在一起的一个小时。如果我们生气一天,我们就荒废了在一起的一天!你虽然生病了,病得很重,但我还是要想办法救你,气你、吵你、骂你、恨你那些都是假的,爱你才是真的。你不是一只鸡一只鸭,或者一头牛一匹马,不会说话,不会喊疼。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感情的人。生命很脆弱,说没有就没有了。所以,我们必须珍惜活着的每一天,共同生活的每一天。我们每天都要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张仲发抱着阿棉痛痛快快的哭了半个小时,他把所有的委屈、无奈、病痛全部释放出来。阿芳也哭了。

7

张仲发精神太紧张、太空虚了,他决定寻找点精神寄托。不管到哪里,他见庙就拜,见佛就跪。

听说市里最大的庙定金寺非常灵验,大年初一一大早,张仲发决定去定金寺跪拜。庙里所有的菩萨他从头到尾一一跪拜,求菩萨保佑他身体健康,保佑他的慢性肾脏病尽快好起来。

在拜庙的时候,张仲发听人家说放生有利于病人康复。他马上回到家,把养了八年的两只大乌龟拿去放生。

放生地点选在盘阳河一段宽阔的水面上。张仲发在河边点燃三根香,烧了几张纸钱。他双手捧着乌龟,把它们放到水里。一只乌龟入水的时候,伸出脚指甲勾了张仲发的手指头一下,差点把他的手指头划破。两只乌龟迅速游到河里去了。张仲发跪在河边,闭着眼睛,双手合十求两只乌龟带走他的病痛,让他的慢性肾脏病尽快好起来,保佑他跟两只乌龟一样健康长寿。

张仲发睁开眼睛,惊奇的发现两只乌龟已经游上岸来,伸长脖子,四只小眼睛直溜溜地看着他。张仲发说,你们走吧,快点走,明年我再来看你们。记住,你们不要太贪吃,小心挨别人钓走了。两只乌龟似乎听得懂张仲发的话,它们在轻轻的点头。

两只乌龟还是没有走的意思。张仲发捧着它们一一放到河里。两只乌龟一游三回头地走了。游到河水深处的时候,两只乌龟同时从水面冒出头来看着他,张仲发跟他们挥挥手,走吧,走吧,快点走吧,去过你们自由自在的生活。

看着两只乌龟依依不舍的样子,张仲发眼圈红了。他没想到动物与人的感情会这么深。

返程的时候,张仲发有点想两只乌龟了。养了八年,张仲发跟两只乌龟很有感情。平时回到家的时候,两只乌龟时不时爬到张仲发脚边来,有时候张仲发还拿它们来垫脚。女儿经常拿绳子牵着乌龟在家里走,心情好的时候还到草坪上溜乌龟。

8

真是宿命。该来的总会来,时间早晚而已。该面对的总得面对,没得选择,无法逃避。

张仲发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去医院检查了,他不敢去医院,害怕检查结果。他在不断的欺骗自己。阿芳多次劝张仲发去医院检查,张仲发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就是不去医院。

张仲发的双脚小腿肚肿得皮都皴了。他睡觉的时候双脚无法伸直,只能蜷起双脚侧着睡。他腰酸背痛腿抽筋,大腿经常抽搐得肌肉收缩,需要拍拍打打、揉揉半天才缓过来,每天晚上几乎都睡不着。早上刷牙的时候,他双手麻木,活动牙刷很困难。上楼梯的时候,张仲发需要一步一步往上拖动脚步,有时候甚至需要用手托着大腿才能上楼。吃饭的时候,拿着筷子的手抖得厉害。油腻的东西他基本上吃不下,一吃就吐,恶心难受。

实在受不了了,张仲发去医院检查。检查的结果不出所料,肌酐1300,钾5.8。医生说,现在他体内的毒素非常多,必须马上插管透析,再不透析就会毒素攻心,一刻都不能耽误了,否则会有生命危险。市里的医院可以透析,但无法插管,只能去省城的大医院。

张仲发没有把检查结果告诉阿芳,他不想让她担惊受怕。阿芳问起检查结果的时候,他说医生建议他去省城大医院检查调养一段时间。

这是张仲发在医院里手写的日记:

医生跟我说,为了透析治疗的需要,必须在我脖颈处插一根导管,要我提前做好心理准备,随时会做手术。我隔壁床的病友刚刚插完导管,我问他疼吗,他说疼,但忍忍就过去了。看来我的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必须迎难而上。

我在看佛经。佛经上说,“我”包含自我、我执、无我;“我”分为肉体的“我”和精神的“我”;疼痛分为肉体的疼和精神的疼。当我们病痛的时候,要突破自我,放下我执,进入无我状态,由着身体自行痊愈;当我们疼痛的时候,要用精神的“我”战胜肉体的“我”。

动手术前,医生要求我将病号服反穿。我搞不懂是什么意思。直到准备手术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衣服反穿是为了方便医生脱掉进行手术。

医生给我动手术的时候,采取半麻醉的方式。为了检验自己有多坚强,动手术那天,我特地不通知阿芳,只身前往手术室。动手术前,护士给我打了镇定剂。医生交代我,不要紧张,没事的。我在心里鼓励自己说,不紧张,不紧张,打麻药了,不会疼的,忍忍就过去了。上手术台的时候,医生握着我的手说,不要紧张,没事的。我说,我不紧张啊。医生笑着说,你的手抖得像学校食堂打饭阿姨的手一样,全身的肉都是颤动的,还说不紧张。我说,我真的没感觉到自己有多紧张。一个漂亮的女护士轻轻握着我的双手,她用母亲般慈爱的眼神注视我、温暖我、鼓励我,一股暖流缓缓浸入我的心田,不一会儿,我超级紧张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了。

动手术的时候,我听到手术刀划破皮肉的刷刷声,感觉皮肉在往两边张开。我看着医生在有序地忙碌着,滚烫的热血顺着我的胸口往下流,浸湿了我的衣服。手术做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我睁大眼睛,昂着下巴硬撑了近两个小时。我浑身酸痛、麻木、抽筋,但不敢动,也不能动。手术床只有几十公分宽,身体稍微移动一下就可能会跌下来。想到自己的身上从此要插着一根管子,我的身体不完整了,一股失落的情绪油然而生,我不禁悲从中来,不争气的眼泪差点掉下来。我不断用精神的“我”战胜肉体的“我”,不停地要求自己放下我执,进入无我状态。果然,这样想着的时候,肉体不是那么疼了,失落的情绪也逐渐消失了。

手术麻药过后,脖颈处的伤口疼得我浑身冒汗。我凝血功能比较差,伤口处的血不时渗出来。第一天,医生每两个小时帮我换一次纱布,每次换纱布止血的时候,我都疼得差不多晕过去。

我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洁白的天花板,刺眼的灯光,忙得脚不点地的医生、护士,数着药水一滴、两滴、三滴、四滴、五滴......通过针管缓缓流进我的血管中。我真后悔没叫阿芳来陪我。

医生跟我说,我体内的毒素较多,每个星期必须透析三次,可以选一三五或二四六,每次透析四个多小时。我选每星期一三五透析。

手术第二天上午,医生就安排我透析了。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省人民医院血透室。血透室里摆着几十张病床,像个大通铺。病友们或坐或躺在病床上,等着医生做血液透析。

透析前需要称体重,量血压,定脱水量。脱水量要根据病人的体重增长情况科学制定,脱水少了达不到效果,脱水多了会抽筋。躺在病床上,我感觉血透室的病床比病房的床冰凉,一股凉气瞬间渗进我后背,我吓得一激灵,差点从床上蹦起来。

医生交代我,血透机很灵敏,透析的时候要平躺着,身体挪动的幅度不宜太大,不然会影响血液输出和输入。我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浑身酸疼。刚刚移动一下身子,血透机马上“嘀嘀嘀”的响起来,护士急忙跑过来摁、调几个按键后,血透机才停止响声。看着护士们忙得跑上跑下,汗流浃背的,我只得忍住,不忍心加重他们的负担。

我旁边的病友可能是脱水过量了,双脚抽筋,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吓我一大跳。两个护士过来帮他揉几分钟才好。我侧脸看过去,他脸上全部是汗水,头发都湿完了。

在病床上躺了一个上午,终于搞完第一次透析。从床上起来的时候,我头晕眼花,连鞋子都穿不上。护士通知病房拿轮椅来接我。我想,往后不知道还要透析多少次,每次都需要四个多小时,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想想都觉得可怕。

病房是大千世界的折射。人间非净土,各有各的苦。病友中,各有各的病痛,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为难,各有各的隐私。有的病友整天唉声叹气,自怨自艾,坐立不稳,寝食难安,每时每刻都在想怎么筹集医药费,怎么能快点病好了出院;有的病友整天大声呻吟,呼天抢地,家人在旁边也是愁眉苦脸、忧心忡忡、垂头丧气;有的病友很无所谓,整天在那里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状态,没日没夜地拿着手机玩牌、打游戏、看电影、看电视剧、刷抖音;有的病友沉默寡言,三天不说一句话,闷棍都敲不出一个屁来;有的病友整天滔滔不绝,每天除了睡觉,嘴巴没有一刻是停顿的,他跟谁都能聊得上,跟谁都是自来熟;有的病友整天抱着一本书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两耳不闻身边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管面对什么样的病人,医生都是耐心对待,发挥自己的最高水平医治。护士们每天认真仔细地换药、打针,兢兢业业,无怨无悔。哪怕是不小心弄疼病人,挨病人骂了,她们也是一笑而过。

从病友和医生、护士身上,我学会了既来之、则安之,学会了接受现实、面对现实,学会了淡定从容、心静如水。

我住院期间,阿芳整天为我祈祷,为我担心,为我伤心难过,希望我的病快点好起来,她说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我非常后悔之前对她那么凶,说了那么多狠话。出院后,我一定要好好对阿芳,和睦相处,相敬如宾,再也不要吵吵闹闹了。

人生在世,除了生死,别的都是擦伤。维克多·弗兰克尔在《活出生命的意义》中说:炼狱般的痛苦一经超越,枝头绽放的将是爱与希望的花蕾。人生一世,必须经历一次大劫难,劫难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我相信这次生病就是我的劫难。我必须要战胜病魔,战胜自己!生病犹如渡劫,是修仙的必经之路,只要渡过天劫,就可以突破人间界的桎梏,飞升到仙界成为仙人或神人,终身百毒不侵了。

周末到了,阿芳带着女儿芸芸来看张仲发。张仲发倚在病房门口等他们,她看到张仲发180cm的身子瘦小得像根长竹竿一样杵在门口,颤颤巍巍、轻飘飘的,似乎一阵风过来就可以把他吹走。张仲发的眼神黯淡无光,空洞渺茫,面若死灰,嘴唇干瘪,一点血色都没有,跟以前的张仲发天差地别,判若两人。阿芳顿时万箭穿心,呆立当地,整颗心“砰”的一声直接碎了。当她摸着张仲发脖子上插着的管子的时候,一股电流直插她心里,她浑身颤抖,一股锥心的痛刹那间击垮她,眼泪顿时哗哗地掉下来了。她想,这还是那个整天跟我顶嘴的老公吗?这还是那个永远都不服输的老公吗?这还是那个活蹦乱跳的张仲发吗?之前那么坚强、那么狂傲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那么孤独,那么弱小,那么可怜,那么无助了?

女儿芸芸看到母亲流泪了,她紧紧抱着张仲发的大腿伤心地哭泣,不时把眼泪鼻涕擦在他的裤子上。

阿芳请假在省人民医院全天候陪伴张仲发。7天以后,张仲发出院,回市人民医院透析。

9

每次透析后,张仲发都觉得很累,身体很虚,昏昏欲睡,无精打采。还好,他的脸不肿了,双脚也不肿了。单位纪检监察组监督干部职工比较严,除透析时间外,张仲发必须按时到单位上班。

由于每星期有三个半天在医院透析,张仲发不再承担单位的主要工作,只负责一些辅助性的工作和后勤工作。他发现干部职工对他的看法完全改变了,大家不再重视他,不是很尊重他,有事情也不会找他讨论商量了。为了找回自信,刷自己的存在感,张仲发拼命上班,努力干活。

插管透析一个月后,张仲发瘦了25斤。他全身肌肉松弛,走起路来轻飘飘的,犹如踩着云朵,走几步就冒虚汗。他精神萎靡不振,站着像一个晾衣架,双腿瘦得跟竹竿一样,手指像干枯的树枝,眼睛凹陷,耳朵竖垂,颧骨突出,脸庞收缩,整个脸型好似尖嘴猴腮。一个几个月不见面的朋友在电梯口遇见张仲发,他犹豫了十几秒钟才问,你是张仲发吗?张仲发苦笑着回答,是的。朋友说,你怎么这么瘦啊?张仲发笑着说,我减肥成功了。

在市人民医院透析的时候,如果透析室还没开门,张仲发就会独自一人躲在一个角落里,偷偷摸摸的,好像一个小偷一样,担心被人发现。透析室开门后,每次张仲发都是最后一个进透析室,他害怕遇见认识他的人。平时他也不跟病友们交谈,附近床位的病友问他是做什么的他一般都会模糊应对。他很羡慕一些病友整天在那里高谈阔论,无忧无虑的,他就是放不下架子融入病友的群体中。

张仲发的前女友阿莲在市人民医院门诊部做护士。去透析室必须经过门诊大楼。每次去透析,张仲发都快速通过,担心被阿莲发现。十几年前,张仲发跟阿莲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他们两人脾气都很犟,动不动就吵架。每次吵架都是张仲发哄阿莲。哄来哄去,张仲发腻了,烦了,累了,不愿意再哄,也没有心思再哄她了。他提出分手,阿莲死活不同意。两人因为分手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实在是一点感情的没有了,几乎达到了相看两生厌的程度,阿莲才勉强同意分手。记得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阿莲说,从今往后,我就当你已经死了,当作我从来没有遇见你这么个人,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你这么个人。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张仲发做梦都想不到阿莲会调来血透室,并且准备过来帮他接管透析。看到阿莲往自己的病床边走来,张仲发脸红心跳,身体僵硬,四肢痉挛,眼神发直。阿莲也认出张仲发了。冤家路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张仲发已经做好挨阿莲奚落一顿的准备了。阿莲假装不认识张仲发,她按常规准备各种透析设备,把“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发挥得淋漓尽致。张仲发不知所措,无所适从,浑身瘙痒,手脚无处安放,恨不得要求换别的护士来帮他插管,或者马上起床走人。不愧是受过专门训练的,阿莲的职业素养很高,插管动作非常熟练,她跟张仲发的对话都是中规中矩的职业、专业用语,没有多说一句话,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多看张仲发一眼。张仲发甚至想,是不是自己想多了,经过这么多年,阿莲也许早就原谅自己了。可怜的张仲发,跟阿莲对话的时候结结巴巴的,与平时的伶牙利嘴迥然不同。

阿莲接完管子转过身子的时候,刚走两步就直接笑得扶腰蹲下来,差点没趴在地上,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快意恩仇、幸灾乐祸。张仲发羞得无地自容,真想马上拔掉管子走人,他内心一阵绞痛,几乎晕过去。阿莲乐翻了,她在心里说,真是报应啊,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看来当初我的诅咒灵验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马上加倍报。她想起了范伟的那句传播很广的台词,她在心里高呼:苍天啊,大地啊,这是哪位神仙姐姐为我出的这口恶气啊!没想到他的报应竟然出现在我眼前,幸亏当初自己没有选择张仲发,真是幸运,感谢他当初坚决把我甩了,要么今天受苦受累的就是我。十几分钟后,整个血透室都知道张仲发是什么单位什么职务了。张仲发一直想把自己的病情控制在最小知情范围的计划霎时破防。他知道,不出三天,全市上下都知道他患尿毒症在透析了。

张仲发每周有三个半天都要像一扇任人宰割的猪肉一样摆在病床上进行透析。他躺得头晕脑胀,腰酸背痛,怀疑人生。他的后背开始长湿疹,痒得厉害。透析的时候他不敢使劲挠,只能拿后背搓床单止痒。病床四周不断传来病友脱水超量腿抽筋的嚎叫声和此起彼伏的打鼾声,他真想拿棉花把自己的两耳塞紧。

透析一段时间后,张仲发的傲气、锐气、戾气全部被磨平、磨圆滑了,他对一些事情开始看淡、看透,看得无所谓了。在持续不断的透析中,张仲发学会了安静,沉默,低调,内敛,不论是在单位还是在家,他都很少说话了,大都数时候都是在听别人说。很多时候他听着听着就走神了。

每个星期要透析三次,张仲发哪里都去不了,什么事情也基本上做不了。他很少与朋友们交流,也不愿与朋友们交流,没有倾诉对象,非常苦闷,想发泄都找不到地方,心情郁闷,犹如行尸走肉,觉得人生没有什么前途了,搞得自己整天垂头丧气、糊里糊涂、黯然伤神。

10

在省人民医院住院的时候,一个病友告诉张仲发,透析病人连续透析五年以后开始损害到心脏、肝脏,10年以后就开始有生命危险,很多人透析12年左右就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去世了。日本有一个透析病人连续透析53年才去世,全世界唯此一例。张仲发专门就此跟主治医生求证,主治医生回答说基本上是这样。主治医生说,目前还可以通过肾移植来治疗尿毒症。肾移植成功后,只需要长期吃抗排斥的药就行了,不再需要透析,能有效缓解病人的痛苦,提高病人的生活质量。但肾源比较难找,肾移植的费用比较高,并且肾源的钱没有进医保,需要病人自己掏。肾移植的最佳时间是透析后两年内。

张仲发一直想跟阿芳商量进行肾移植的事情,但一想到需要筹几十万元钱,他一次次打消了这个念头。不成想阿芳知道了肾移植可以治疗尿毒症的事情,她主动跟张仲发提起,决定马上筹钱进行肾移植,哪怕是把现在住的房子卖了都要救张仲发的命。张仲发感动得像个小孩子似的,抱着阿芳哭了大半夜。

阿芳认真盘点手上的资金,刚有8万元,朋友欠他们2万元,马上催债;还需要跟亲朋好友借20万元左右。他们马上着手四处借钱。张仲发和阿芳在家里研究,到底谁有钱,谁可以借钱给他们。找人家借钱时要充分考虑到人家能借才问,如果人家不能借你也问了,以后见面大家就都不好意思了。算来算去,只能跟几个平时关系较好的、比较宽裕的朋友和亲戚借钱。

他们开始催债。一共三个朋友欠他们2万元,已经借了四五年了,借的时候说好两年内还清的,现在已经过去这么久,也许他们自己都忘记了。张仲发和阿芳分别发信息给各自欠债的朋友,朋友们回复得很快,过两天还你。但两天过去了,债主们根本没有还钱的意思。他们再发信息,这回朋友们不回信息了,只好打电话。接电话的时候,朋友们不大高兴了,语气很生硬。张仲发和阿芳很生气,想不到借钱借出仇人来了,现在欠钱的都这么牛逼吗?难怪人家说,我凭实力借来的钱,我凭什么还给你。张仲发和阿芳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确实急需用钱,朋友做不做得成无所谓了,只要钱催回来就好。经过四五次打电话后,他们终于把2万元欠款催回来了。张仲发收到一个朋友微信转来的欠款,他回复“谢谢”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对方拉黑了,他只能默默苦笑。

不借钱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借钱有多难。他们分头去拜访各自的朋友。走了一大圈下来,一分钱都没有借到。朋友们不借钱的理由五花八门,有的说自己比较困难;有的说平时显得比较宽裕那是做给别人看的,其实家庭开支非常大;有的说自己生活都差不多过不下去了,实在是没有钱可以借。搞得张仲发和阿芳都不好意思了,觉得不应该跟他们提借钱的事情,登门拜访跟他们借钱显得自己很不懂事,不讲规矩,不懂人情世故。事实上张仲发和阿芳心知肚明,朋友们根本不相信他们,不敢借钱给他们,担心他们几年内还不起,以后催债催成仇人。大家都是看破不说破,朋友还有得做。

阿芳逮着张仲发一顿臭骂,你这些都是什么狐朋狗友啊,以前你身体好的时候,事业辉煌的时候,每次杀猪宰羊请他们来家里吃饭都是满满一大桌,连沙发上都坐满了。喝酒的时候个个都拍着胸脯说是可以换裤子穿的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你生病了,没有一个人来看你。你有困难了,需要借钱救命了,没有一个人肯借给你。你说你要这帮朋友有什么用?这帮人做人怎么能够这样呢?张仲发说,这是人之常情嘛,有利则聚、无利则散,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你有用的时候,个个围着你;你没有用的时候,个个远离你。大家都很忙,也很现实,我们要看开一点,看透一点,没有必要计较那么多。阿芳说,我就是看不开,想不通,永远弄不透,气死我了。以后你不要对人太好,要么挨人家看得像个傻逼一样。张仲发说,算了,没有必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人家怎么做是人家的事情,我们做好自己就行了,问心无愧就好,做人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阿芳说,良心是什么,值几个钱,能换来钱救你的命吗?张仲发哑口无言。

朋友靠不住了,只能找亲戚。张仲发和阿芳逐门逐户拜访双方三服以内有可能借钱给他们的亲戚。他们借的是救命钱,并且承诺五年内一定还债,可以写借条。亲戚朋友们都不好拒绝,多多少少都同意借一点。所有三服以内的20多个亲戚走一圈下来,只借得10万元,离肾移植的医药费还差很多。

张仲发曾经全心全意服务了五年、几乎当作自己父亲一样尊敬爱戴的一个领导得知张仲发患了尿毒症后,主动跟张仲发谈话,他说到张仲发进行肾移植的时候,将借几万元钱给张仲发。大半年前这个领导调到别的单位了。现在张仲发实在是无路可走了,决定厚着脸皮找老领导借点钱。老领导经常跟张仲发他们吹嘘说自己在省城有三四套房子,半年前刚刚卖了一套大房子,赚了100多万元。张仲发在打电话还是发微信给老领导的问题上纠结了一天,最后还是发微信给老领导,把自己遇到的困难在手机上打了100多个字发过去。一天过去了,老领导没有回复。一个星期后,阿芳怂恿张仲发再次发信息给老领导。信息发过去十分钟,老领导回复了。老领导说,他现在手头只有5000元钱,要留来应急。一个朋友还欠他2万元钱,他正在催,催到了马上借给张仲发。老领导发了一张他跟他朋友聊天的截图给张仲发,截图上,他朋友说近期都没有钱还他,希望他谅解。阿芳说,真是人心隔肚皮,你之前没日没夜地服侍他,整天陪吃陪喝陪玩,没有节假日双休日,差点把自己搞死了。现在找他借点钱,他竟然说没有。人心啊,怎么能这样?太让人心寒了!算了,我们不靠别人,靠自己才是救命之道。

张仲发跟市直一个局的女局长关系还不错。以前张仲发在市政府办工作的时候,由于女局长单位的办公室办文水平比较差,张仲发经常帮他们修改文件材料。女局长非常感谢张仲发的帮助,她说以后张仲发有什么困难尽管找她,她一定全力帮忙。张仲发住院的时候,女局长还主动联系、慰问张仲发,说张仲发如果有需要,可以借几万元钱给他。张仲发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打个电话跟女局长借钱。第一次接电话的时候,女局长爽快地说,没问题,现在某某某还欠她的钱,她马上催,催到欠款了马上借给张仲发。过了十几天,张仲发发信息给女局长,她说还在催欠款中。之后,张仲发没有再问女局长借钱的事情,女局长跟张仲发见面的时候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还有一件事情张仲发没跟阿芳提起过,他担心阿芳会气晕。几年前在市政府办工作时,张仲发私下里借给市政府办同事王洋5000元钱,以前碍于同事关系一直还没有催回来,现在无论如何都要催回来了。这个同事原来是市政府领导的司机,现在已经调到党校。张仲发打电话给王洋,王洋说过几天还钱。几天后,张仲发再次打电话给他,他直接挂断电话。张仲发再打,发现自己被拉黑了。张仲发发微信给王洋,发现自己已经被王洋删除了。张仲发跟市政府办的老同事打听王洋的情况,得知王洋这几年赌博输了很多钱,把房子卖掉还债了。王洋欠很多人的钱,几乎他工作过的单位所有同事他都借过钱,这辈子他肯定还不起了,对于催债,他已经习惯耍赖,麻木了。张仲发计划到法院告王洋,想想为了5000元钱不值得耗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张仲发到王洋单位,把他堵在办公室里。王洋大吵大闹,引来很多人围观,他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叫张仲发自己选。张仲发扯开衣服,漏出脖颈处的管子给王洋看。张仲发说,你看,我插着这么大一根管子,每星期透析三次,你不觉得我可怜吗?你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王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张仲发,什么话都不说,还不时玩着手机。张仲发愤怒地说,你真是狼心狗肺,毒蝎心肠,以后你会死得很惨的!算了,这5000元钱我也不要了,我就当作是你死了,这些钱是给你封的香仪。王洋恬不知耻地说,那我谢谢你了。我现在已经很惨了,根本不在乎以后会是怎么死的。他妈的,如果打伤人不用出医药费,杀人不犯法,张仲发恨不得当场就把王洋给灭了。

夫妻俩想到众筹、水滴筹。张仲发咨询了一下,现在水滴筹基本上是亲朋好友捐款,不认识的人见过太多的众筹,大众已经麻木了,很少有人捐款的。他们想,如果水滴筹筹不到钱,那等于是拿自己的声誉去冒险,赔本赚吆喝,一点意义都没有,想想还是算了。

阿芳提议把现在住的房子卖了。张仲发不同意,他认为卖房子容易,以后要重新买就困难了,不能有卖房子的想法。他跟各大银行比较熟悉,可以到每个银行办理一张大额度的信用卡,买一个POS机来把信用卡里能刷的钱全部刷出来,以后再想办法分期还款。张仲发到各大银行办理信用卡很顺利,不到一个月,8张信用卡到手,累计金额有80万元。

为了能尽快进行肾移植,阿芳陪张仲发去省城两个有肾移植资质的医院—省人民医院和省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进行肾移植前配型配对。医生告诉他们,配型配对成功后,要排队等肾源,一般情况下5个月到3年时间能等到肾源进行肾移植。

在省人民医院配型的时候,张仲发同病房有一对云南来的退休老干部。夫妻俩都是知识分子,男的姓王,原来是云南省社会科学院的研究员,因为生病,提前退休了;女的姓林,原来在云南省社科联上班,因为要照顾生病的老公,也提前退休了。王先生说他三年前患脑血栓,开刀治疗的时候引起肝血管供血不足,一年前检查出肝硬化,必须尽快想办法换肝,否则很难活下去。这期间,他又挨摔断了一条腿,医治好后残疾了,致使下半辈子都要在轮椅上度过。他们这次来省人民医院是等着换肝,已经等一个多月了。张仲发住院配型期间,林女士每天都是边服侍王先生边唱歌,王先生从头到尾都是笑眯眯的,跟谁说话都是温言温语,不急不缓。每次医生帮他治疗的时候,不论多痛苦,他都不吭声,咬紧牙关挺着。治疗完了他还不忘说声谢谢。林女士说,我丈夫是死过几次的人了,现在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要尽一切努力活着。为了给我老公换肝,我们去了很多个医院,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会全力争取。虽然很多人都说换肝不一定好,可能会引起别的感染,因为我老公身体本来就弱,又没办法锻炼。不过,我们还是要试一试,我们要与命运抗争。他们从不绝望,王先生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换上肝,相信自己还能活几十年。他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有的人全身是病痛,还是硬着头皮艰难地活下去。有的人身体非常健康,却整天大鱼大肉,暴吃暴喝,熬夜玩游戏,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所以啊,我们要珍惜身边的人,爱自己的亲朋好友,珍惜自己活着的每一天,认真活好每一天!

他们夫妻俩的行动和话语深深感染、激励着张仲发。他想,自己虽然患了尿毒症,但还不是致命的绝症,没有必要那么悲观,要学习夫妻俩的乐观主义精神,全力配合医生治疗,按时、规律透析,控制饮水,合理搭配饮食,耐心等待合适的肾源。

配型完后,张仲发继续回到市人民医院透析,每天都盼着能接到省人民医院和省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的电话。

省人民医院建议,可以动员病人的父母亲和兄弟姐妹们捐一个肾脏。近亲捐献的肾脏匹配度会比较高,移植后排斥也相对小一点。医生说,捐一个肾脏后对身体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的影响,除了不能做重工以外,可以像平时一样工作和生活。张仲发的母亲已经过世了,父亲80多岁,不可能再捐肾脏。他在家庭群里发了动员兄弟姐妹们捐肾的请求,并把捐肾后可能受到的影响详细地写出来供大家参考。三天过去了,平时整天非常热闹的家庭群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回复张仲发。阿芳说,你的兄弟姐妹们怎么能这样呢?亏得你以前对他们那么好,整天帮他们做这样那样的事情,现在你有困难了,他们个个都做缩头乌龟了。可惜我的血型跟你的不一样,要么我肯定第一个捐肾给你。张仲发说,我们应该理解大家的难处和苦衷,他们都是做重工的,每家都要靠做工养两三个小孩子,他们都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是赚钱养家的主力,是家里的顶梁柱,捐肾是影响一生的大事,肯定要慎重,要认真研判,要充分征求家里所有人员的意见建议后才能决定。他们同意捐肾是正常的,不同意捐肾也是正常的。阿芳不说话了,在一旁叹气。

第四天,张仲发的大哥在群里@张仲发并回复说,我咨询医生了,医生说我的肾脏不大好,不适合捐献,到你手术的时候我借2万元钱给你,什么时候还都可以,不着急。他大哥的信息刚刚发出几分钟,二姐、三姐、四姐、小弟纷纷@张仲发,内容跟他大哥的大同小异,他们都说自己的肾脏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不适合捐献,愿意在动手术的时候借给他1—2万元钱,今后什么时候还都可以,先安心用着。

有人跟张仲发说,肾源不能坐着干等,要想办法找到医院院长,至少要找到移植科主任,这年头不找点关系是办不成事的。张仲发觉得人家说的很有道理,他马上着手托人找关系。张仲发认真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关系,发现根本不认识医疗卫生系统的人。有困难找领导,张仲发跟单位主要领导汇报了自己的困难。领导说问题不大,一定有办法找到医院院长或移植科主任的。三天以后,领导联系上省人民医院院长,并拿到了移植科主任的电话号码。张仲发鼓起勇气打电话给移植科主任。打第一次电话的时候,主任不接。过了十分钟,张仲发又打第二次,主任还是不接。再过十分钟,张仲发硬着头皮打第三个电话,主任客客气气地接了。张仲发急急忙忙介绍自己,说是院长叫他跟主任联系的,主任说知道了,一定会优先安排的。

张仲发查到移植科主任是每周二、四上班,他决定去当面找主任。张仲发星期一上午透析完,下午赶往省城,第二天上午第一个挂主任的号。谁知坐班的不是主任,而是一个顶班的医生,那个医生说主任外出学习培训了,要下个星期才回来。

第二个星期,张仲发又去找移植科主任。这回终于找见主任了。主任说,等待肾源要靠缘分,只要国家COTRS系统分配给省人民医院的肾源跟张仲发的肾源相匹配,一定会通知张仲发过来进行肾移植。请张仲发耐心等待,按时透析,努力提高身体素质。

张仲发计划请主任吃一餐饭,他从移植科出来后,直接在门口等主任。好不容易等到12:30,主任才看完上午的病号。主任一脸疲惫地走出来,张仲发连忙迎上去说要请主任吃饭。主任严厉批评他,说医生不能跟病人有任何私下交往,这是纪律要求,任何人都不能违反纪律。张仲发只好打消请主任吃饭的想法。他跟着主任往电梯走。准备出电梯的时候,张仲发悄悄塞给主任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万元钱。主任一看到信封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他用力甩开手没有接,头也不回地走了。张仲发想,主任真是清正廉洁、大公无私、医者仁心啊!

有人跟张仲发说,病人要多做好事,多修阴功,多积德,这样才会有更多的好运。张仲发信以为然。他主动帮同事们解决各种困难问题,扶老人家过马路,开车从老家回市里的时候,一路主动带上需要乘车的父老乡亲。张仲发每次下班回家的时候,经常看见有个老奶奶推着装满货物的三轮车上一个陡坡,以前他都是视而不见,从来没想过要帮老奶奶推一下车。这段时间以来,他有事无事就在陡坡旁边等,老奶奶推车过来了,他马上过去帮忙。张仲发住的小区单元楼梯脏兮兮、乱糟糟的,垃圾、痰迹、血迹、昆虫的尸体什么的都有,平时大家上下楼梯的时候,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利用周末休息的时候,定期每周打扫一次楼梯,保持楼梯间干净整洁,得到了整个单元住户的赞扬。在张氏大家族群里,他以前从不发言,现在他经常帮大家出谋划策,帮他们解决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上街买菜的时候,专门找老人家买,一般还剩几把菜的他全部买完,也不管能不能吃那么多。阿芳批评他的时候,他说买完老人家就可以回家,就不会挨城管赶来赶去了。阿芳只好摇头,不想跟他吵架。张仲发相信,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一切都将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这样帮着大家一段时间以后,张仲发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缘好了很多,一些认识不认识的人遇见他都主动打招呼,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觉得自己的心灵非常充实,人生非常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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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上午,张仲发接到省人民医院移植科医生的电话,说是找到跟他匹配的肾源了,叫他马上去医院等待手术。接到电话的时候,张仲发正在透析,他立刻叫护士帮他停止透析,叫阿芳在家收拾东西,请一个朋友开车送他们往省城。

到省人民医院后,护士马上帮张仲发抽了21管血进行检测,交代张仲发不要吃东西,随时等待手术。张仲发眼巴巴地等到第二天中午12:00,医生告诉他,可以吃东西了,这次的肾源跟他的匹配度不够高,他可以出院回去了,下次有肾源再通知他。

张仲发跟同个病房的病友了解到,每次有肾源的时候,医院都会通知相匹配的6个人过来等待移植,只有匹配度最高的两人能进行肾移植,其余4人算是陪来的。当然,有的人来一次就能移植了,但大多数人都需要来两次,甚至两次以上。肾移植需要耐心等待,要先养好身体,一切都要靠缘分,着急不得。

张仲发白白高兴一场。他想,是不是医院通知自己来的时候来得晚了?是不是谁先到就给谁移植?是不是这次能移植的人有关系,或者是送钱给移植科领导甚至医院领导了?是不是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他想得心烦意乱,头晕脑胀。他想找个人问问,又不知道找谁。找医生、护士,他们肯定是说谁匹配度高给谁移植。他发了个信息给移植科主任,前后删改了五六次,终于形成如下内容:尊敬的主任您好,我是张仲发,按照移植科的要求,我已经按时来住院了。这次肾移植轮不到我,麻烦主任多多关照,争取尽快给我进行肾移植,透析实在是太痛苦了。感谢主任的大恩大德!一个小时后,主任回复信息:收到,请耐心等待,不要着急,一定会有合适你的肾源的。

张仲发无可奈何地返回市人民医院,每星期一三五按时透析,每次4个多小时。

这段时间,张仲发对任何事情都兴趣不大了,他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样才能尽快进行肾移植,怎么样才能让自己的肾病尽快好起来,怎么样才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腊八节上午,张仲发接到省医科大二附院器官移植科的电话,电话里说这两天有个跟他相匹配的肾源,请他明天上午上班时间到器官移植科门诊开单检查,做好移植手术准备。张仲发连声说谢谢,谢谢。

腊月初九上午8:00,张仲发第一个到器官移植科门诊。医生开单给他检查胸片、心脏彩超、髂血管B超、淋巴毒、核酸、心电图。医生特别交代,检查结果出来后马上送到器官移植科医生办公室。上午11:30,除了淋巴毒外,别的检查结果都出来了。等到下午16:00,淋巴毒的结果还没有出来。张仲发非常着急,他担心别人的检查结果先出来,届时医生先排给别人手术,自己就空欢喜一场了。张仲发到抽血的窗口问医生到底什么时候淋巴毒的结果才能出来,医生说他们也不知道,耐心等待吧。张仲发急得团团转,嘴巴都起泡了。等到下午18:00,淋巴毒的检查结果还是没有出来,张仲发不断刷新手机上医科大二附院公众号上的“检查结果”一栏,每10分钟到大厅的检查报告自动打印机上扫描一次。张仲发早餐只吃了一个包子,中餐没有吃,晚餐不想吃。直到晚上21:30,张仲发饿得四肢无力的时候,检查结果才出来。张仲发飞快地跑到检查报告自动打印机处把检查报告打印出来,马不停蹄送往器官移植科医生办公室。

器官移植科医生办公室只有一名医生在值班。他告诉张仲发,检查结果要交给韦颖医生,请张仲发明天上午上班时间再过来。张仲发问,能否由他人转交韦颖医生?这名医生说,你们的检查报告事关重大,建议不要由别人转交,如果耽误了就麻烦了。张仲发想想非常有道理,只好怏怏地走了。

第二天上午,张仲发8:00准时到器官移植科医生办公室。他等到9:00,韦颖医生还没有来。张仲发悄悄问一个女医生,女医生说韦颖医生去开会了,叫他耐心等待。上午11:50,韦颖医生终于姗姗来迟。

张仲发把材料交给韦颖医生。韦医生把材料放在一边,他说,器官捐献者家属反悔,不同意捐献器官了,你请回吧。张仲发说,不会吧,这种事情还有反悔的?韦医生说,我们每年都会遇到几个反悔的,已经习惯了。只要器官还没有取出来,家属随时都可以反悔,哪怕签了捐献协议都没有用。张仲发说,你们应该继续做捐献者的工作,争取让他们同意啊。韦医生说,今早我们几个已经做了一早的工作了,他们就是不同意。我们已经非常努力了。但我们必须尊重捐献者的权利。旁边一个医生说,你不用问那么多,就算这次成功捐献了,也不一定最适合你,器官移植要靠缘分。张仲发说,那至少还有一点希望嘛,现在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我多问一句,可以告诉我他们不同意捐献器官的具体原因吗?韦医生说,按照规矩,无可奉告。你们不能打听任何关于器官捐献者的情况,如年纪、性别、因为什么原因捐献,等等。我们现在比较忙,你走吧。张仲发还想问点什么,想了想,罢了。他闷闷不乐地走出医生办公室,继续回市人民医院透析。

还有十几天就过年了。张仲发对年前能进行肾移植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2022年1月11日晚上20:30,张仲发正在散步,突然接待省人民医院的电话,打电话的人介绍说她是省人民医院移植科的,已经找到跟张仲发相匹配的肾源了,请张仲发第二天上午上班时间到移植科门诊开单检查,办理住院手续。张仲发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声说谢谢。他不散步了,马上赶回家收拾东西,计划直接开车赶往省城。

张仲发把好消息告诉阿芳。阿芳也非常高兴,他们终于看见希望的曙光了。阿芳帮着张仲发收拾东西。他们带上女儿芸芸,连夜开车往省城。

第二天上午8:00,张仲发准时到移植科门诊开单。根据疫情防控要求,他需要开单做核酸,检查胸正位DR,抽血检查血细胞分析+网织红+超敏C,所有检查要下午才能得结果,得结果后才能办理住院手续。医生建议家属暂时不用陪,如果做手术也是两天以后。张仲发叫阿芳先回单位上班,待正式做手术那天才过来。

下午,各项检查结果出来了,张仲发顺利办理住院手续。护士帮张仲发做心电图检查,还抽了8管血。

以下是张仲发的日记:

从2022年1月13日凌晨1:00到21:30这20多个小时,我经历了胆颤心惊、惊心动魄、过山车似的一天。

凌晨1:00,韦医生通过病床呼叫器叫我到他办公室谈话。他说经过医生研究,我的各项指标符合肾移植要求,请我马上做好肾移植准备。从现在开始到手术结束,不能喝水,不能吃东西。韦医生叫我通知家属明天上午9:00准时到医生办公室谈话、签字。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马上打电话给阿芳,叫她做好准备。我联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开车连夜送阿芳上省城。

上午7:30,医生说我肠胃有点问题,开单给我检查胃镜。到胃镜室做胃镜检查的时候,医生说我下午要做全麻手术,建议做胃镜不要全麻,一天全麻两次对身体的伤害太大了。半年前我做过一次胃镜,开始的时候不打麻药,根本无法做,后面还是打了麻药。今天我决定按照医生的要求,不打麻药做胃镜。医生说,其实也没事的,你要全身放松,这样管子很容易就进到胃里去。护士拿一个圆形的卡扣塞进我嘴里,我还没做好准备,管子就“嘟嘟嘟”的从我喉咙里插进去了。我像狗一样张大嘴巴“嚯嚯嚯”地呼吸,强忍着剧烈的呕吐动作,感觉到管子在不断地往我的肠道里塞。我的妈啊,管子塞到一半的时候,竟然停电了。连医生都觉得奇怪,医院从来停电过的。医生急忙把管子从我肠道里拔出来。一个医生开玩笑说,兄弟,你中大奖了,等一下记得买一注彩票哦。我哭笑不得。大约五分钟后,有电了。医生又开始把管子插进我嘴里、肠道里。折腾了十几分钟,终于做完胃镜,差点没把我折腾死了。几个医生都夸我勇气可嘉,他们说只有1%的人能不打麻药做胃镜。

上午9:00,我和阿芳到邓医生办公室谈话。邓医生把术前术中术后可能出现的情况尽可能详细地跟我们讲。术前,有的病人可能会因为麻药的原因醒不过来;术中,有的病人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抢救不过来;术后,有的病人可能会伤口愈合不好或感冒发烧感染肺炎,等等。阿芳听邓医生说着说着,她吓得脸色发白,冷汗直冒,嘴巴长得老大。不一会儿,她脱下口罩大口大口地呼吸,好像要窒息了。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眼泪瞬间掉下来。我安慰阿芳说,不用那么紧张,医生都会说得比较严重,一般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做什么事情都有危险,吃饭都还会卡喉咙呢!阿芳说,你还说我不要紧张,你自己说话声音都是颤抖的。邓医生说,你们都不用那么紧张,我们医院做了类似的手术几百例上千例,从来没有出现过不好的情况。签字的时候,我的手抖得厉害,阿芳的手也抖得厉害。

出医生办公室的时候,阿芳说,我不是担心你手术中会出现什么问题,现在科学技术那么发达,医生的医术那么高,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担心的是你手术后3—5天内独自一人在观察室的时候没人照顾,又不准我们家属在旁边,我担心你挨饿受冻,担心你疼痛了没人管,翻身没人帮忙。我越想越担心,眼泪无缘无故就下来了。

按照医生的要求,我在病房耐心等待手术通知。医生说手术大概在下午17:00左右。我在病房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看书看不下去,玩游戏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时间太难熬了。

下午13:00,三个护士过来帮我备皮,一个指导老师,两个实习护士。指导老师简单讲了一下备皮的地方后,一个实习护士帮我备皮。护士叫我脱光光,先是刮腋窝毛,然后是刮肚皮上的毛,再到阴毛。实习护士小姐姐可能是第一次帮男人备皮,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看见陌生人的裸体。小姑娘很害羞,怯怯的迟迟不敢动手,碍着自己的指导老师在旁边,只能硬着头皮上。她一手拿着锋利的刀片,一手颤抖地、松松的抓着我的阴茎刮毛,她的手要抓不抓的,弄得我痒痒的,差点勃起。她实在是太紧张了,眼睛不敢直视我,歪着头看到旁边去。她拿着刀片的手没轻没重,一不小心,把我刮出血了,顿时火辣辣的疼。看见血出来了,她“啊”的一声叫起来。指导老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把她推开,自己动手帮我把剩下的毛刮完。

下午15:00,护士过来帮我灌泻药,要求我想办法憋15分钟以后彻底排干净。

我饿了,越想越饿,不停地咽唾沫。阿芳叫我不要想吃的,但越是不想就越是想,唾沫吞得口干舌燥。我忍不住想喝一口水,被阿芳制止了。阿芳也不吃东西,她说吃不下,陪着我一起饿。

17:00到了,还没见医生来通知我去做手术。我们去找医生,医生说不要着急,耐心等待。18:00了,医生还是没来。19:00,20:00,21:00,医生还是没来。我在病房里等得都要疯了。

21:30,邓医生急匆匆跑到我的病房。我刚刚站起来,邓医生说,兄弟,不好意思,我们刚刚取出来的肾源供体比较小,你体型太大了,不适合移植。下次再说吧。我说,医生,你开玩笑吧,一切都准备好了,现在你跟我说不能做手术。邓医生说,我们要保证你能100%成功移植,现在肾源供体小了,就像小的发动机带动不了大卡车一样,不能强行移植的,我们必须对每个病人负责。不要着急,好事多磨,耐心等待下一次机会。邓医生说完就走了。阿芳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说,她深呼一口气,重重地坐在病床上。

紧张了一天的心突然松懈下来,我浑身疲软,没有力气,脑袋里空空的。我跟阿芳开玩笑说,邓医生见你太紧张了,故意安排这次实战演习,等到下次真正动手术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紧张了。阿芳说,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阿芳突然记起我们一天都没有吃饭了,急忙出去买饭菜。吃饭的时候,我们两个吃得太急,都挨噎着了,两个人面面相觑,哈哈大笑。

生活远比小说、电影、故事精彩。确实是这样,哪篇小说、电影、故事会这么写,敢这么写,一切都准备就绪了,竟然说不能手术。阿芳回她姐姐家去住了,我到护士站跟护士聊天。一个护士说,你这次算是好的了,前次有一个病人已经全身麻醉,推到手术室门口了,因为肾源供体质量的原因不能手术,真是不动刀都不能最后确定能不能做手术。另一个护士说,有一个病人我们通知来了8次都没有排到他手术,想想也蛮可怜的。我说,这个人怎么脾气这么好,没把你们的护士站掀掉?这个护士笑着说,所以我们护士站的桌子全部焊接在一起啊,就是为了防止你们病人太激动了掀台。

我想,适合我的,才是最好的。冥冥中注定已经准备了一个最好的肾源供体在等着我了,要耐心等待,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一切都将水到渠成,事半功倍。

紧张激动地白白等了一天,张仲发累得晚上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张仲发觉得心很累,浑身酸软无力,松松垮垮的,他觉得自己很孤单、寂寞、无聊、迷茫,感觉自己很弱小无助,没有精神寄托。

张仲发决定去移植科门诊找主任聊一下,求主任尽快帮他进行肾移植。上午人实在是太多了,张仲发等到12:30主任都还在看病,还有5个人在排队等。张仲发不忍心再打扰主任,他计划下午再来等主任。下午看病的人终于少了一点。张仲发等到下午18:30,主任终于看完所有排队的病人了。

张仲发敲门进到移植科门诊,他担心主任不记得自己了,见到主任的时候,不由得激动起来,说话的时候都结巴了。主任示意他慢慢说。张仲发终于词不达意地说完要说的客气话。主任说,你的情况我知道了,这次的肾源供体太小,跟你身体的比例不合适,耐心等待吧,不要着急,下次一定会有更好的供体。张仲发说,我今年刚刚40岁,在单位是中层领导干部,我还年轻,还有前途。主任您知道,我们从山旮旯出来一个干部不容易,是家里的顶梁柱,是整个家族的希望。我是处级后备干部,要不是因为尿毒症,我这段时间都有机会提拔为副处级领导了。我现在一个星期需要透析三个半天,基本上没有办法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导致很多工作都无法开展,恳请主任想办法尽快帮我进行肾移植。张仲发说到动情处,眼泪不自觉就流下来了。主任认真听张仲发诉说,递纸巾给他擦眼泪。主任说,我们对每个病人都会负责的,请你放心,要养好身体,加强锻炼,随时以最好的身体状态做好肾移植的准备。你还年轻,我们将尽量找质量好的肾源供体给你移植,请耐心等待。先安心回家过年吧,一切等过完年再说,相信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12

5月13日上午,张仲发接到省医科大二附院器官移植科的电话,说找到跟他相匹配的肾源了,叫他马上去配型。张仲发急忙赶到省医科大二附院,医生开单给他检查胸片、心脏彩超、髂血管B超、淋巴毒、核酸、心电图。晚上21:00,各项检查结果出来了,张仲发的匹配度最高,医生要求他马上办理入院手续。在医生办公室测量体温的时候,张仲发的体温竟然是38.2度,他发高烧了。医生说,发高烧的人一个星期内不能做手术,你先回去吧,耐心等待下次机会。张仲发呆立当地,他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好不容易等来的一次移植机会,竟然就因为发烧而错过了,他自言自语,真是命运多舛,怎么会这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么折磨我、这么惩罚我?!或者是老天在考验我?他恨不得拿头撞墙,惊醒一下,或者撞死算了。

8月19日下午,张仲发带着阿芳和女儿芸芸去省城拿药。他们开车路过一个乡镇街道上的时候,突然一个小男孩骑着单车快速朝着他们车子的地方横穿公路,张仲发反应不过来,躲避不急,直接挨刮碰了。当时“嘣”的一声大响,张仲发想,可能出大事了,他急忙把车子靠边停住,下车一看,小男孩爬起来往路边跑,他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下来。他跑过去扶着小男孩,发现小男孩的左脚膝盖磨破了,鲜血直流,但还能走路。街上很多人围过来,把他围在中间,小男孩的奶奶也来了。张仲发说要带小男孩去医院检查,小男孩不愿意,说要回家。街上的村民开着三轮摩托车车送小男孩到镇卫生院检查,卫生院说需要拍片检查,但他们没有这个仪器设备,建议送县人民医院检查治疗。这时候派出所的警察赶到了,他们说救人要紧,先派个人送小男孩去医院,留下一个人等交警来处理事故。张仲发叫阿芳跟家属送小男孩去医院,他和女儿等交警。

晚上,县人民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小男孩的肩胛骨破裂,需要马上住院治疗。阿芳去交了住院押金。小男孩住院了一个星期。小男孩准备出院的时候,交警召集事故涉及的双方进行调解,小男孩及其家属承担事故的主要责任(70%),张仲发承担事故的次要责任(30%)。除了医药费由保险公司负责外,小男孩的家属提出出院后要找草药来继续敷,大概需要2000元钱。张仲发本来想按照交警的处理决定将2000元草药费“三七”开的,但他了解到这一带经常出交通事故,这里的人很野蛮、很难缠,他不想跟他们扯皮那么多,直接同意付2000元给小男孩的母亲,事情总算圆满解决了。

张仲发认真算了算,他跑交警队两次的吃住行费用,拖车费,修车费,加上给小男孩母亲的2000元,一共花了5000多元钱。他跟阿芳说,真是流年不利啊,屋漏偏逢连夜雨,厄运专找苦命人,运气不好的时候,喝凉水都会塞牙!我们好好的开车,没有招谁惹谁,莫名其妙的挨人家来刮碰了,主要责任在人家那边,我们还要挨赔钱给人家,这是什么世道,什么道理啊?阿芳说,不要这样想,要想着折财免灾,相当于这个小男孩把你的病痛、把我们的霉运、厄运都带走了,往后我们的一切都好了!张仲发笑了笑说,讲得对,有道理!

进入11月中旬以来,张仲发莫名其妙的感冒、咳嗽,吃了好几种药都没有效果。从11月17日开始,他连续四天晚上睡觉前一咳嗽就呕吐,早上起来刷牙的时候也挨呕吐。连续呕吐了几天,他发现自己瘦了好几斤,眼睛明显的凹陷下去了,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阿芳叫他快点去省城的医院好好检查,不能再拖下去了,会把身体拖垮的。11月21日上午,张仲发跟单位主要领导请假,往省城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检查治疗。医生全面检查后,开了几种药给他吃,并采取雷火久、中平、烫疗、贴穴位贴等中医疗法。经过两天的治疗,张仲发觉得好了很多。

2022年11月23日上午,张仲发接到省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的电话,叫他过去配型。他跟医生请假后往医科大二附院走。医生按惯例开单给张仲发检查各项指标情况,并开了住院单。张仲发说,现在开住院单是不是太快了?医生说,这次的肾源跟你的匹配度比较高,如果检查结果下午出来后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的话,你马上办理住院手续,通知家属过来谈话、签字。

下午15:00,医科大二附院医生通知张仲发马上过来办理住院手续,并通知家属过来谈话、签字。张仲发急忙在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办理出院手续,通知阿芳赶快从家里赶过来。

张仲发和阿芳晚上20:00赶到医科大二附院器官移植科护士站时,杨医生马上找他们谈话。杨医生把1月份时在省人民医院那些术前术中术后可能出现的情况等等吓人的话再详细说一遍。阿芳看起来没有1月份时那么紧张了,她双手握紧拳头,蹙着眉头,一脸严肃地听杨医生说话。签字的时候,她的手是抖的,努力了好久都无法把自己的名字写得横平竖直。

张仲发刚刚回到病房,护士房马上到病帮他备皮,交代他晚上9:00以后不能吃东西,不能喝水。杨医生过来在他小肚子上划了一条线,说手术的时候从划线这里开刀。

晚上睡觉的时候,张仲发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好像做梦一样,觉得太顺利了,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好。他一会儿摸摸自己的额头,担心自己会发烧。一会儿拉紧被子,担心自己会着凉感冒。终于挨到天亮,他既没有感冒,也没有发烧,他心里才安然些。刚刚洗漱完,护工过来带他去透析,医生说术前都需要透析一次。透析完已经到13:00了,护工又带他去做B超,说是昨天做的B超结果不是很清晰,再做一次。

张仲发和阿芳在病房煎熬着等待,他们老是担心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得做手术。下午14:30,护工终于推着手术床过来叫他去手术室。往手术室途中,他透过窗户发现天突然晴了,阳光暖暖的照着。11月上旬以来连续下了十几天的小雨,终于雨过天晴了。张仲发昂着头,深吸了一口气,让窗外清爽的阳光浸入他的五脏六腑,他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打麻药需要夫妻双方签字。张仲发发觉自己签字的时候手有点抖。阿芳使劲搓手后才勉强把自己的名字签上。准备进麻醉室的时候,医生要求家属止步。阿芳握着张仲发的手说,老公,没事的,不用担心,要相信医生,相信自己!我和女儿在手术室外面等着你!老公,加油!张仲发说,老婆放心吧,没事的,医生说肾移植就是个小手术,两三个月后我就可以满血复活、上蹿下跳了。

麻醉室里有很多人在等着术前麻醉,医生们在紧张有序地忙碌着。两个医生过来为张仲发做麻醉前准备,他们在张仲发的手腕动脉处、脖颈处插了管状的多头留置针。插留置针的时候很疼,医生叫张仲发忍住。他咬紧牙关,捏紧拳头,还是疼得全身冒汗。

医生把张仲发推进手术室。“咚”的一声,手术室外面的那道门关上了。张仲发独自一人在空旷的手术室里,他躺在狭窄的病床上。上面,是刺眼的灯光。左右,是雪白的墙,冰冷的器械。偶尔听到旁边有手术器械的响声。张仲发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是冷的,甚至还有点发抖。他很紧张,焦虑,浑身肌肉绷紧、收缩,口干舌燥,上火。他有一点担心,但更多的是期待。现在他最信任的只有医生,他充分相信医生高超的医术,他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医生,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医生了。

张仲发突然安静下来。他认真统计了一下,从2021年8月3日透析以来,他一共透析了204次,前后历经478天,按照每次4小时算,一共816个小时。这一年多来他在白天、在上班时间有816个小时是躺着的,什么都不能做的。换句话说,这一年多来有816个小时他是躺平的、虚度的。

两个医生过来帮张仲发打麻药。一个医生说,他的心率怎么这么低?会不会影响手术?张仲发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想,不会是又不能做手术了吧?另一个医生说,没事,我看了一下他的病例,他有多年房颤史,心率这样也不算低了。准备一下,可以打麻药了。

医生告诉张仲发,打麻药很疼,叫他忍住。张仲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麻醉针扎在手上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刺骨的疼。他感觉到冰冷的液体通过手腕上的血管缓缓进入体内,他疼得捏紧拳头。不一会儿,他感到全身酥麻,晕晕乎乎的,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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