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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重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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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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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身厮守

邓日仁懒洋洋的斜躺在天香湖边一个光滑得发亮的水泥平台上,一手撑着下巴,两腿伸得长条条的,沐浴着早晨温暖的阳光,漫不经心地看着薄薄的雾在天香湖上飘荡,露珠在湖面颤抖,几只鸭子在湖中追逐嬉戏。五妹和阿林的坟墓上飘着几片桃树叶子,除此之外,坟墓上光溜溜的,没有长一根杂草。他想起多年以前五妹在身边一边喂邓英雄喝奶一边陪他说话看他钓鱼的情景,甜蜜的笑了。他想,自己死后跟老婆、孩子一起埋在这里,每天脚踏天香湖,面向赐福湖,这样很好,很好。但是(邓日仁的口头禅是很好,很好,但是),一定要快点死才行,要是等到征地工作组强行把五妹和孩子的坟墓迁走,就不能埋在这里,就不能跟他们埋在一起了。对,要快点死,他对自己说,一定要想办法快点死。不能再等了。一定不能再等了。

驻村第一书记张人涛和一个胸前挂着牌子的男人匆匆朝天香湖边走来。胸前挂着牌子的男人是县征地拆迁指挥部刚刚派来跟张人涛一起做“人盯户”工作的卢金刚。邓日仁看到他们,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他紧紧闭上眼睛,换个舒服的姿势平躺在水泥平台上,装着已经睡熟了,鼾声接着响起来。趴在邓日仁身边的黄毛狗看到有人来了,抬起头来看了看,刚想汪几声,见到是熟悉的张人涛,它摇摇尾巴继续趴着,下巴伏在两只前脚上,眯着眼睛假寐。

张人涛和卢金刚走到邓日仁旁边,看着假装在睡觉的邓日仁,张人涛叹了一口气,卢金刚摇了摇头。张人涛蹲在邓日仁旁边说,阿叔,起来了,别装睡了,迁坟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选好日子了没有?你已经答应我们这段时间迁坟,不能再拖延下去咯,整个项目马上要动工了,不能因为你不迁坟而影响几个亿的项目开工吧?邓日仁转过身子继续装睡,鼾声更响了。

卢金刚舔了一下嘴唇,拿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张人涛本来不吸烟的,这时候心情郁闷,主动伸手讨了一根烟来抽,刚刚点上就呛个不停,鼻涕都呛出来了。

邓日仁一个激灵爬起来,关切的问,书记干儿子,你怎么了?

张人涛装作生气的样子说,谁是你干儿子了,我什么时候同意做你干儿子了?我都还没得回去问我父母亲呢?

邓日仁说,张书记,你是好人,你会同意的,一定会的。你父母亲也一定会同意的。你之前已经答应我了。放心,我不会平白无故让你给我当干儿子的。

张人涛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说,阿叔,今天我们先不谈干儿子的事好吗,迁坟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邓日仁说,很好,很好,但是,我还没有找到日子。我花了几百元钱,请了五六个大师,他们每人看的日子都不一样,但有一点是一样的,今年不宜迁坟,否则我会有血光之灾的。

卢金刚说,你别整天把“很好很好但是”挂在嘴巴上,全村人的坟都迁走了,他们今年都可以迁,就你家比较特殊,今年找不到日子。是不是你家十年以后才找到日子,项目十年以后才开工?

邓日仁说,我不想跟你讲话。你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我只跟张书记说。你们都是坏蛋,只有我干儿子张书记是好人。

卢金刚自讨没趣,拿出一根烟接着点上,狠狠的吸着。

张人涛咽了口唾沫,伸伸腿,活动活动胳膊。在他面前,天香湖水平如镜,鸭子在水面嘎嘎嘎的叫着,几个钓鱼人在安静地钓鱼,天空、绿树、红花映在湖中,活脱脱一幅绝美水墨画。抬眼望去,青山如黛,莽莽苍苍,层峦叠嶂,千山万弄尽在眼前。岩滩水电站库区蓄水形成的赐福湖烟波浩渺,一望无际,碧绿的湖水犹如镶嵌在崇山峻岭间的一块巨型宝玉。湖上游船穿梭,两岸山清水秀生态美,千年睡美人优雅的守候着沿岸的百岁老人。一群白鹭在赐福湖上空翱翔,几声汽笛随风飘来,划破了早晨的宁静。

僵持了几分钟,张人涛轻轻拍了拍邓日仁的肩膀说,阿叔,希望你理解我们,配合一下工作,尽快找日子迁坟。你迁坟的时候,我一定过来上香,好好敬婶婶和弟弟。

邓日仁说,很好,很好,书记干儿子你放心,我说过,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但是,以后不要叫别人来找我了,他们这帮坏蛋来找我我坚决不同意,死都不同意!邓日仁说“死”字的时候,是咬牙切齿说的。

1

整天街谈巷议、闹得沸沸扬扬的赐福湖国家旅游度假区终于尘埃落定,省旅游投资集团选定赐福村为项目建设地,一期投资18亿元,计划建设星级酒店、游乐场、赛艇基地等,从2017年起,用三年时间打造成为国家旅游度假区。

2017年5月,市、乡、村三级联合成立了赐福湖国家旅游度假区项目建设征地拆迁工作组。作为驻村第一书记,张人涛自动成为征地拆迁工作组成员。按照寿城县委主要领导现场办公的要求,五个月内务必完成征地拆迁工作,这是死任务,必须立军令状,不能谈条件、找理由、寻借口。完不成任务的,将逐级追究各个责任人的责任。同时,每十天报一次征地拆迁工作进度,每月开一次征地拆迁工作赶队会。

征地公告刚刚贴出来,村民们立即围着公告的土地征收价格计算自家大概能补偿多少钱。按照补偿标准粗略计算,赐福村每户至少可以补偿30万元。对于还有一大半人口是贫困户,手中从来没有过1万元以上现钱的赐福村群众来说,每户30万元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群众东一堆西一伙谋划着这么多钱要怎么花,有说要马上娶媳妇的、添家具的、治疗多年拖着的病的,也有说要拿到银行定期存起来每月领利息来用细水长流的。一些心急的年轻人当天就去4S店订车了。当天晚上,赐福村家家户户杀鸡宰鸭,比过年还喜庆。

征地工作出奇的顺利。不到三天时间,所有征地红线范围内的土地全部丈量完毕,几乎没有什么纠纷。

接下来,要动员群众搬迁坟墓,寻找新地块建房,集中安置。赐福村是少数民族地区,群众迁坟、建房都要请大师找日子。为了突出重点,集中突破,负责征地拆迁现场指挥工作的乡党委书记李敬华决定采取“人盯人、人盯户”的工作方式,每个工作人员负责一户的迁坟、建房工作。根据分工,张人涛负责邓日仁户的迁坟和搬迁建房工作。

邓日仁户土地补偿款共31.85万元。已经到账。地上青苗补偿和房屋拆迁补偿、坟墓搬迁补偿另外计算。

2

张人涛是省旅游发展委员会派驻赐福村第一书记。他2015年6月大学毕业,通过选调进入省旅游发展委员会宣传推广处。邓日仁是张人涛的脱贫攻坚帮扶联系贫困户。赐福村和张人涛老家湖南省湘西州凤凰县地理环境差不多。

邓日仁,男,现年53岁,小学文化程度,孤寡老人,五保户,体弱多病,腿有残疾,半劳动力,精准识别分数35分,属于特困户。

沿着天香湖往山湾走,在一株大榕树下,趴着一个破旧的火砖小平房。房前屋后全部是杂草,房顶上还长着几棵小树。几只鸡在门前草丛里觅食。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这是一户民居。

村支书邓福清说,张书记,这就是邓日仁家。

他们靠近邓日仁家的时候,一只黄毛狗汪汪叫着扑出来。张人涛天生怕狗,他本能地躲到邓福清身后。邓福清大喝一声,你想上桌啊?!再叫一声试试!黄毛狗哼哼着不断往回退,缩回邓日仁屋里去了。邓福清从身边捡起一节木棍拿在手上,昂首挺胸走进邓日仁家。张人涛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张人涛的心冷了半截。2016年3月对着贫困户表格选脱贫攻坚帮扶联系户的时候,没有别的干部愿意帮扶邓日仁,张人涛主动承担起了帮扶联系邓日仁的重任。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还是没有想到邓日仁家是这么个情况,用一贫如洗、家徒四壁都不足以形容。

小平房没有关门。张人涛跟着邓福清小心翼翼的走进家里,一边走一边观察,阳光透过空荡荡的窗户射进屋里,屋内一览无余,真应了农村的一句老话:风来风吹,日来日晒;鸡无毛,狗无骚。

几块火砖搭起来的床上没有蚊帐,一张黑不溜秋的破被子裹着一个单薄的身子,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床上有一个人。床上的人一动不动,鼾声不断。床边有一个罐子,散发出浓烈的中药味,混合着各种各样的臭味。

张人涛对着床上蜷缩着的邓日仁说,阿叔,你好啊!

一个三角灶上架着一个破了一只耳朵的菜锅,锅里的水已经生锈变红了,灶里的炭是白的,说明已经很久没有生火了。摇摇欲坠的墙上胡乱挂着几件破衣服。几只绿头苍蝇在屋里嗡嗡叫着。家里乱得没有地方下脚。

邓福清大喊一声,老邓,张书记来看你了!快点起来!

邓日仁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胡子拉渣的口中飘出几句话,哦,支书来了,大领导哦,又给我送吃的来了?不好意思哦,睡着了,这几天我生病了,起不了床,不能迎接你们了。

听说邓日仁生病,张人涛马上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伸手探邓日仁的额头。他平时非常讲卫生,现在顾不上床上多么脏了。感觉到邓日仁的额头不烫,张人涛才放下心来。他从随手携带的手提包里拿出两个面包递给邓日仁。邓日仁也不客气,美美地吃着,嘴巴啧啧啧的响着,两只深凹的眼睛像两只手电筒一样射向张人涛。他吃完了,张人涛又给他一瓶水喝。

张书记,你是好人。这个东西,很好吃,水,很好喝。邓日仁说。

张人涛说,阿叔,我是你的帮扶联系人,以后你家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跟我说哦。你看,你们家房子就要好好修整一下了,要不然下雨天会漏雨的。

邓日仁说,很好,很好,但是,房子是不需要修的,这样很好,下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太阳天外面出大太阳,家里有很多个小太阳,是不是很美啊?我没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我有吃的就行了,我对生活要求不高。

张人涛无言以对。他想起了一句话:烂泥扶不上墙。难怪上级领导整天说扶贫要先扶志。

根据邓日仁家的情况,张人涛因户施策,要帮他申请危房改造指标建新房,申请残疾补助、申请低保。张人涛还计划通过微信、微博等方式为邓日仁募捐一些钱、物,彻底改善邓日仁户的生产生活条件,争取两年内实现脱贫。

3

现场一片狼藉,警灯闪烁,机器轰鸣,探照灯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已经是透水事故的第七天,15米深井下的30名矿工不可能有生命奇迹了。搜救工作基本结束,上级指示埋在深井下的矿工挖出来后再通知亲属。活着的矿工每人发2000元遣散费。晚上八点,组长通知所有工友,明天上午9:00前必须全部撤离,不允许任何人留下来。

简单收拾行李后,其实也不用收拾,就是一个尼龙袋,随时扛起来就走,邓日仁在矿区随便走走。走到矿区大楼的时候,邓日仁无意间看到5楼顶天台上坐着一个人,双腿垂在半空中。邓日仁认真看了一下,好像是王新林的未婚妻林五妹。

林五妹,你在楼顶做什么,小心掉下来!邓日仁对着五楼顶喊了一声。

林五妹的话随着哭声飘下来,你不要管我,王新林死了,我也不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林五妹说着就要往下跳。

邓日仁大声喊道,林五妹,你不要冲动,有话好好说,不要冲动哦,千万不要冲动。邓日仁的叫喊声引来了附近的工友,他们一窝蜂似的聚集到楼下。一些人马上着手铺设消防气垫。

看见一大帮人在楼下抬头看着她,林五妹更激动了,她呜呜呜地大声哭着,做出随时准备往下跳的架势。

矿长出来了。他找到邓日仁,叫邓日仁悄悄爬上楼顶,趁林五妹不注意抱住她,千万不能让她跳下来。矿长说,我们这里已经够乱了,你跟林五妹他们关系比较好,你好好劝劝她,把握好时机,再也不能出事了。邓日仁点点头。矿长说,我相信你!邓日仁又点点头。

矿长在楼下喊,林五妹,你未婚夫的10万元赔偿金已经到了,你还打算要吗?如果你跳下来摔死了,这笔钱就没有人领了。况且,你死了我们矿上是不可能赔钱的哦。

林五妹哇哇哇地大声嚎哭着,根本不理会矿长的话。

邓日仁悄悄地爬到楼顶,借着微弱的灯光慢慢往林五妹身边挪动。

林五妹还在嗷嗷嗷的哭着。

邓日仁挪到林五妹身边的时候,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猛然伸出双手抱住林五妹的腰,顺势往里一滚,把林五妹压在身下。林五妹死命挣扎,膝盖刚好踢到邓日仁的下身,他“呃”了一声,顾不上疼痛,下死力气箍紧她。邓日仁想不到瘦小的林五妹这么有力气,他调整了一下姿势,重新抱紧林五妹。这时他双手抓住了两团柔软,全身立即酥麻起来。林五妹的两个大乳房刚好被邓日仁的两只大手稳稳抓住,她顿时浑身松软,没有力气挣扎了。她张大嘴巴,一口咬到邓日仁肩膀上,一股钻心的疼立刻传遍他全身,他想把两手拿开,但他发现他的两只手竟然使不上劲,不会动了,抽筋了。

几个工友冲到楼顶,看到邓日仁抱着林五妹,他们默然下楼了。

林五妹把鼻涕眼泪全部擦在邓日仁的肩膀上,她还在抽抽搭搭的哭着,边哭边说,我们孤儿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邓日仁松开抱住林五妹的双手,轻声说,我也是孤儿,我从小就没有见过父母,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父母亲。

林五妹紧紧抱着邓日仁,伤心的啜泣:我们孤儿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他们就这样抱着,抱着。没有说一句话。

天亮了,他们身上沾满了晨露。

走吧,回家!不管怎么样,生活还是要过下去的,哪天不死人!林五妹说。她拢拢头发,擦擦眼角,示意邓日仁下楼。邓日仁赶紧跟着她。

林五妹到矿上领取了王新林的死亡赔偿金,到宿舍扛上自己的行李包就往车站走。邓日仁急急忙忙扛上自己的行李包紧紧地跟着她。

到车站了。邓日仁问,你去哪里?

林五妹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邓日仁说,这......

林五妹说,这什么这,我没有地方可去,我没有家,没有亲戚。

邓日仁说,我也没有家,但我有几亩田地。

林五妹说,好,那就去你家,我帮你种地。

当天晚上,他们回到邓日仁老家赐福村,暂时住在邓日仁堂叔家。

4

张人涛每天睁眼就要做三件事:走访贫困户收集各种信息、填写各种表格、迎接各级检查调研。

哪样工作都不好做。走访贫困户经常挨喝酒,不喝酒贫困户不跟你说实话,也达不到跟群众沟通交流的深度。我们这里喝酒的时候,有主人喝不够,客人不许走的规矩。张人涛不胜酒力,每次在酒桌上,他都以各种借口推脱不喝酒,实在推不掉,他也只是抿一小口,绝对没能力像邓福清支书一样每次最少三大碗,甚至把主人喝趴下了才离开。上级每天要求填写各种各样的表格,每个部门要求的格式都不一样,虽然各个部门需要的数据都差不多。村民委主任邓福林开玩笑说,上级各个部门都不舍得开个会统一一下思想,各个部门统一制定一个表格就行咯!村里填写的各种表格打印出来堆在墙边,都差不多有一人多高了。难怪人家戏谑说扶贫干部都是“表哥”、“表姐”,整天都在跟表格打交道。最烦的是各个部门催要各种表格都催得比较急,往往是下午5点打来电话,6点钟就要求报各种数据了。大家每天填写各种表格填得头晕眼花,心烦意乱,眼睛红肿。记得有次在市里开驻村干部座谈会,市委副书记秦家川叫大家敞开心扉提意见建议。有个驻村第一书记说,建议今后各个部门催要各种表格数据不要太急,比如部门5点钟发来一个要求填写走访贫困户基本情况的表格,6点钟之前就一定要上报,延误了要严肃问责,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一个小时时间能做多少事情呢?我们只好填写估算数据应付咯!市委秦副书记说,听你这样讲,我觉得后背凉凉的,这种形式主义不解决,脱贫攻坚工作怎么深入开展?必须彻底整治啊!领导说归说,各个部门还是涛声依旧,驻村干部都见怪不怪了。

每个星期都有几拨检查组来村里检查脱贫攻坚工作开展情况,县里的、市里的、省里的都有,调研组、暗访组、考察组等等,不一而足。各个检查组的检查方式都不同,有问卷检查的、查看台账材料的、谈话交流的。检查结果与年度考核评优、晋升提拔、绩效挂钩。检查组入户检查的时候,不允许帮扶干部和驻村干部在旁边,他们权利大得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由于上级要求贫困户对帮扶工作的满意度必须达到95%以上,也就是说,贫困户必须回答对帮扶工作“满意”,回答“比较满意”不行,回答“基本满意”更不行,如果回答“不满意”,将直接问责帮扶干部、驻村干部。一些检查组唯恐天下不乱,采取诱导式谈话法。他们问贫困户:你认为你们村里谁家最困难?为什么某某户得低保,你们家跟他们家情况差不多,但你们家不得?一些贫困户本来就对脱贫攻坚工作有意见,虽然在公众场合不敢说,私下里却认为政府不公平,现在好了,他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直接说村里最困难的是自己家,自己家最应该得低保。所以,每次检查组入户检查的时候,帮扶干部都心惊胆颤,担心自己挨问责,挨扣绩效。检查组入户之前,帮扶干部要先慰问贫困户,并培训贫困户应该怎么回答检查组的各种刁钻提问。检查组入户的时候,帮扶干部偷偷潜伏在门边角落偷听检查组与贫困户的谈话,每当贫困户的回答跟培训时的回答不一样的时候,帮扶干部就是一身冷汗。

脱贫攻坚进入了攻城拔寨、啃硬骨头阶段。根据县里的工作安排,赐福村2017年要整村脱贫。作为驻村第一书记,张人涛需要做的事情更多了。对照整村脱贫要求,赐福村的住房保障、医疗保障、产业发展、基础设施、教育普及率等离整村脱贫都还有一定的差距,要在2017年年底实现脱贫,必须挂图作战,逐项对照落实,逐个问题销号。张人涛觉得村里的人手怎么调配都不够用,大家每天起得比群众的鸡还早,睡得比群众的马还晚(马晚上不睡觉),每天睡眠不足三个小时,双眼布满血丝,浑身无力,但事情还是做不完,并且越累积越多。大家开玩笑说扶贫干部不是铁打的,而是打铁的,是精钢锻造的,是钢铁战士,都是精钢不坏之身。

2016年12月,寿城县委组织部从县旅游发展委员会派来了一名驻村工作队员,孟娇。孟娇,女,2016年选调生,东北人,寿城县旅游发展委员会宣传科干部。孟娇的到来,为死气沉沉的村部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她年轻有活力,爽朗大方,做起事来不慌不忙,整天笑嘻嘻的,似乎从来没有过烦恼的事情。孟娇长得不胖不瘦,170cm高挑匀称的身材,一口优美动听的东北普通话。她虽然不是很漂亮,但她非常会穿衣打扮,圆嘟嘟的脸蛋、粉嫩嫩的脸,一双灵动的眼睛顾盼神飞,熠熠生辉,给人一种温暖、踏实的感觉。她整天绑着个丸子头,加上得体的衣服,衬托她气质非常好,很耐看,属于越看越好看、看一眼马上打心眼里爱上她、马上想跟她过一辈子的类型。套有一句网上的话,第一眼看到她,张人涛眼睛发直,把他们小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孟娇一到村部报到就要求坐在张人涛旁边,住宿地点也要求安排在张人涛旁边。他们都住在村部三楼,一间原来的办公室中间用木板简单隔成两小间,彼此有什么响动全部听得见,晚上睡觉的时候,连呼吸、翻身都听得见。她跟张人涛都是广西大学毕业的,虽然学的专业不同,张人涛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孟娇是旅游专业,她说要接受学长的指导,向学长学习。张人涛嘴上不说什么,心里美滋滋的,非常高兴。有个美女整天坐在旁边,秀色可餐,他做起事情来更有激情了。孟娇喜欢耍女生小脾气,动不动就假装生气翘起小嘴巴挂油瓶。张人涛在心里帮她取了个外号:小瓶瓶。

每当下队入户的时候,孟娇也都跟着张人涛,她与他几乎是如影随形了。有一天晚上他们一起走访贫困户,返回村部的时候已经是22点,偏偏小电车的灯坏了,张人涛只好一手拿着手机电筒探路,一手抓着电车把手。孟娇说她胆子小,最怕黑夜,问能否抱住张人涛,张人涛“嗯”一声算是同意。孟娇双手紧紧搂着张人涛的腰,年轻女性的甜蜜气息瞬间环绕着张人涛,张人涛顿时迷醉了。张人涛感觉孟娇的胸脯紧紧贴在他后背,他的腰激动得直立起来,不会动了。张人涛真希望时间停滞不动,世间万物全部消失,整个世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5

2016年7月,赐福村迎来了国家第三方脱贫攻坚检查。这是全县第一次迎接国家级检查。省、市领导高度重视,逐级开大会部署工作,责任层层下压。全村上下如临大敌,大家都紧张得吃不下睡不好,老是担心出问题。国家第三方检查组到来之前,省、市检查组已经提前10天来检查一遍了。

按照省、市检查组的要求,帮扶干部必须高度重视培训贫困户这项工作,确保贫困户对帮扶工作的满意度达到100%,并彻底做好贫困户房前屋后的环境卫生。张人涛花了两天时间,带上扫把、铲子、镰刀,跟邓日仁一起,把邓日仁家房前屋后、房顶上的杂草、垃圾、小树苗全部清理完毕。他花了3000元钱,帮邓日仁家重新装了门窗,重新买了桌椅、床、床上用品、碗筷等日常生活用品。他把邓日仁的旧衣物全部扔掉了,将在网上募捐到的衣物选了10套给邓日仁,交代他至少两天换洗一次。邻居邓日刚对邓日仁说,张书记对你这么好,比你亲儿子还孝顺吧!如果你还不脱贫,你第一个对不起张书记哦!邓日仁说,张书记就相当于我儿子了,是我干儿子。我要选个好日子,正式拜张书记做我的干儿子。

2016年6月中旬,老天像被捅破个窟窿,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大暴雨,村里道路满是泥泞,行走非常困难。室内潮湿得让人心堵。张人涛突然想起来,下雨这么多天他还没有去看望邓日仁,不知道他家漏雨严不严重。他决定,无论如何,下午都要抽时间去看一下邓日仁。

张人涛在村部坐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他到门口伸了个懒腰,无意中看见村部一楼角落蹲着个人,有点像是邓日仁。张人涛到一楼一看,果然是邓日仁。邓日仁蹲在墙角边,浑身衣服几乎湿透了,他鞋子上沾满泥土,嘴唇乌紫,双手插在腋窝里,似睡非睡。张人涛叫他一声,阿叔,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下这么大的雨,你家里漏雨不严重吧?邓日仁从墙边弹起来,嗫嗫嚅嚅的说,张......张书记,我......我来看看,我想......我想......张人涛说,有什么事情就说吧,我们之间不必客气。邓日仁说,我想请你下班后去我家吃一餐饭。张人涛说,我们很忙,吃饭就没有必要了,你有什么事情就说吧。另外,你为什么突然叫我去吃饭呢?邓日仁说,平时你也没有空,我知道下雨天你才有空,下雨天你不用去贫困户家。张人涛说,我们这几天确实很忙,吃饭我就不去了,谢谢你的好意。邓日仁伸出双手抓住张人涛的手臂说,今天你一定要去,一定要去,不去不行的,不行的。张人涛知道自己拧不过邓日仁了,只好到村部拿了一把伞跟着邓日仁走。

到邓日仁家的时候,张人涛发现邓日仁家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邓日仁的邻居邓日刚,还有一个人穿着妖魔鬼怪的衣服,头戴古代官帽,是个巫师的打扮。堂屋中间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碗米,三碗酒,一只煮熟的鸡,一块煮熟的猪肉,三个煮熟的鸡蛋,米碗里插着三支香,香中间还夹着一张100元钱。桌子下的鸡笼里装着一只大红公鸡。

张人涛问邓日仁,你们准备搞什么封建迷信活动?邓日仁说,张书记,不是迷信活动,是拜干儿子的仪式。张人涛说,我只听说过拜干爸的,没听说过拜干儿子的。

张人涛突然想起邓日仁说过要拜他做干儿子的话,邓日仁不会是来真的吧?还没等张人涛反应过来,邓日仁说,今天我就是要拜你为干儿子啊!张人涛惊出了一身虚汗,他严肃地看着邓日仁说,你要拜我做干儿子,必须先经过我同意吧,你这样搞突然袭击怎么行?

邓日仁扑的跪在张人涛面前说,你不同意我就不起来,如果你不同意,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为什么给那么多东西给我?邓日仁张着嘴巴,两行老泪顺着双颊无声的滑下来,他哽咽着,鼻涕吸溜着流进嘴巴里。

黄毛狗也双腿跪在张人涛面前,与主人并排跪着,它双眼可怜巴巴的看着张人涛。

邓日刚在旁边鼓动张人涛,张书记,你就同意吧,邓日仁都下跪了,跪天跪地跪父母,哪有跪干儿子的啊!

巫师也在一旁帮忙讲话,张书记,你快点同意吧,别让邓日仁跪着了。

张人涛不敢看邓日仁,他整个人被邓日仁跪懵了。他想拒绝,一时又想不到拒绝的好理由。如果同意,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做一个孤寡老人的干儿子,父母亲一定会被他气死的。张人涛心里乱成一团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有了。张人涛头脑中闪过一道灵光。他双手扶着邓日仁说,阿叔,你快点起来,我们那边的风俗习惯跟你们这边不一样,我做你干儿子必须经过我父母同意才行,等过一段时间我回去当面跟我父母说一声,他们同意后你再做拜干儿子的仪式吧。你快点起来,从今天起,我们就算是一家人了。

邓日仁将信将疑,你父母亲会同意吗?如果他们不同意我怎么办?

张人涛说,阿叔不用担心,我们家有两兄弟,只要我当面跟我父母亲说,耐心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他们一定会同意的。

邓日仁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说,那好吧,那你快点回去跟你父母亲讲清楚。你可不要骗我哦,你骗我的话我就死给你看,一定死给你看。张人涛说,不会不会,绝对不会骗你的。只要回去,我一定马上跟我父母亲说。

邓日仁交代邓日刚砍鸡切肉。他拉着张人涛坐到饭桌旁。直到开始吃饭,张人涛还心有余悸,他的后背全部汗湿了,端着碗的时候,手直抖,拿着筷子夹菜的时候夹了好几次才夹上来。邓日仁不断的帮张人涛夹菜,用他那黑不溜秋的手把两只鸡腿全部抓起来放到张人涛碗里,张人涛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囫囵吞枣式地吃完了。

这之后,张人涛尽量想办法不跟邓日仁接触。可越是躲着邓日仁,偏偏越是见到他。在村部门口,在买东西的时候,在上级检查督查的时候,在走访贫困户的时候,每次见到张人涛,邓日仁都催他快点回去跟他父母亲说做他干儿子的事情,每次张人涛都只好说忙完这几天马上请假回去。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还有几天就到大年三十了。工作还是忙得晕头转向,繁重的任务压得大家都喘不过气来。父母亲已经来电话五六次问张人涛什么时候回去了,张人涛每次都只好说快了快了。张人涛发现邓日仁这几天都在村部转圈,似乎在观察张人涛的动向。腊月二十七的时候,县脱贫攻坚指挥部发来一份通知,通知说鉴于脱贫攻坚时间紧,任务重,所有驻村工作队员过年期间只放大年三十、初一两天假,大年初二正常上班。看完通知,张人涛一屁股瘫在座位上,他知道自己过年回家的想法破灭了,只放两天假,他坐车回家的时间都不够。回省城单位分配的单身公寓是一个人过,在村部也是一个人过,还不如在村部自己过年,算是休息两天吧,免得坐车来回奔波。孟娇知道张人涛在村部过年后,她也决定在村部过年。

腊月二十七一大早,张人涛刚刚打开村部一楼大门,迎面看见邓日仁拿着一只鸡瑟瑟发抖的站在门口。他把鸡直往张人涛手里递去说,书记干儿子,你回去过年的时候拿一只鸡回去吧,要么你空手回去跟你父母亲说做我干儿子的事情显得我不懂礼数。

张人涛说,不用不用,今年我们不放假,我不能回去过年了。

邓日仁说,你不能回去了?你不回去我怎么办?他说话的声音开始涕泣了。

张人涛急忙安慰他,阿叔,没事的,不用担心。过完年我再回去跟我父母亲说也是一样的。老话说好事多磨,不着急哦。

邓日仁说,你还是要快点回去,我担心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张人涛说,阿叔不要乱讲话,你身体好得很,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邓日仁强推着把鸡留给张人涛,他没办法,只好收下。下午的时候,张人涛以上级慰问的名义给邓日仁300元钱,他愉快地接受了。

大年三十到了,村部终于安静下来。一大早,张人涛和孟娇就坐着村民的柳微车往县城走。他们在县城买了大闸蟹、对虾、多宝鱼、排骨、蘑菇、酸菜。孟娇到优衣库买了两套衣服两双鞋子,张人涛抢着付款,孟娇假装推辞一下就同意了。孟娇拉着张人涛到金利来买了一套衣服一双鞋子,并抢着付款,张人涛抢不过,只好同意了。

他们回到村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16:30了,家家户户飘来浓浓的肉香味,鞭炮声噼噼啪啪的响起来。支书邓福清和主任邓福林还有副主任等人轮番过来叫他们去吃年夜饭,他们说什么也不愿意去,一定要自己做年夜饭。

手忙脚乱的做了两个多小时,张人涛终于在天黑之前做好年夜饭。他们坐到桌边动筷子的时候,邓日仁来了。他是来请张人涛去家里吃饭的。看到张人涛和孟娇甜甜蜜蜜的坐在一起,他无法叫出口。张人涛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没事,吃饱了出来转转而已。张人涛叫他坐下来一起吃饭,他说吃鱼过敏,不敢吃。突然,他伸手抓起一只大闸蟹转身就跑,边跑边说,我跟干儿子一起过年了!张人涛跑出门去大声说,阿叔,不要跑,不要跑,小心挨摔倒!张人涛回到桌边,他跟孟娇两个人笑成一团。

6

2017年6月20日上午,县委书记张大强亲自到赐福村召开征地拆迁工作推进会。根据省委、省政府的工作安排,2018年12月要在寿城市举办世界级的中国—东盟中医药国际论坛“巴马论坛”,赐福湖国家旅游度假区项目已列为省级统筹推进重大项目,从现在起,三个月以内,也就是国庆节前项目必须全面动工建设。省委、省政府对赐福湖国家旅游度假区项目建设高度重视,省委副书记亲自联系该项目,市里由市委书记、市长主抓,作为“一把手”工程全力推进。县委、县政府经研究,决定开展赐福湖国家旅游度假区项目建设百日攻坚战,所有工作以倒计时方式推进。要求各部门、各工作组强化工作措施,细化工作方案,灵活使用各种工作手段,确保征地拆迁等工作百日内全面完成,净地交给省旅游投资集团建设项目,绝对不允许任何部门、任何工作组延误战机,否则将由纪委监委严肃问责,绝不姑息。从现在起,每两天报一次工作进度,每星期召开一次工作分析赶队会,县委督查室每星期通报一次工作进度,进度要通报到具体每个人的工作完成情况。

散会后,与会的各个部门负责人立即回去落实县委书记的指示,征地拆迁工作任务全部落在村里干部身上。工作任务重如山,大家都垂头丧气。但没办法,事情还得做,必须硬着头皮去做,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怨天尤人没有用,只有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张人涛想起了酒桌上一个市领导讲的母鸭理论。基层干部就像一只母鸭,游在水里的时候,上面(身子)被公鸭子骑着,头被钉着,不管身上的重力有多大,脚都要不断地使劲滑,否则就会沉下水淹死。张人涛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只活生生的母鸭,并且还是一只体弱多病、行将就木的老母鸭。

孟娇倚在项目建设指挥部门口的一块大型招牌下等着张人涛。大型招牌上是赐福湖国家旅游度假区的规划图,上面写着一行鲜红的大字:奋战一百天,全面完成征地拆迁工作任务!

张人涛闷闷不乐的沿着天香湖往山湾走,孟娇在后面默默地跟着。他一边走一边想见到邓日仁要怎么说,重复来重复去地说搬迁坟墓的事情没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了,邓日仁就是不松口,每次都说很好很好,但是就是找不到迁坟的日子。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他才想起邓日仁家已经拆除了,邓日仁现在临时集中安置区住。他转过身来往集中安置区走,差点把孟娇撞到天香湖里,幸亏他眼疾手快,双手把孟娇抱住了。孟娇柔软的身体和高耸鼓胀的双乳压得他浑身燥热,一颗心蹦蹦跳跳,随时要挣脱胸腔飞出来。张人涛心慌意乱,都忘记自己要去做什么了。他偷偷看了孟娇一眼,孟娇揉搓着双手,脸蛋红红的,一脸幸福娇羞的样子。

这是孟娇跟着张人涛第一次去邓日仁家。到邓日仁家的时候,张人涛在门外喊了一声,阿叔!邓日仁从家里跑出来,高兴地说,干儿子来了,快点到家里坐。张人涛想纠正他关于干儿子的问题,想想今天要动员他迁坟,算了。邓日仁说,干儿子,你老婆真漂亮!张人涛的脸立马红到了脖子根,他急忙解释,不是不是,阿叔你不要乱讲,她是我们村的驻村工作队员。孟娇只是微笑着不说话。邓日仁说,那就是你女朋友咯!张人涛说,不是不是,她是驻村工作队员。邓日仁继续说,那就是你女朋友了。你们两个真般配,就像电视上说的一样,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地造一双。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一定要随一份大大的礼!

张人涛知道自己是无法纠正邓日仁了,只好转移话题,谈搬迁坟墓的事情。一谈到迁坟,邓日仁就沉默了。沉默了几分钟,邓日仁说,干儿子,你走吧,坟墓我一定搬迁,你放心好了,我现在就是还没有找到好日子,今天你连儿媳妇都带来了,我再不迁坟就对不起你了。你走吧,我一定按时迁坟,绝对不会为难你和儿媳妇。邓日仁说完涕泪交加。

张人涛递一张纸巾给邓日仁擦眼泪,他想说点什么,想想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转身走了。孟娇在他身后默默的跟着。黄毛狗一直送他们到村部,张人涛摸摸它的头,它蹭了孟娇的小腿几圈才依依不舍的回去。

7

2017年8月20日,县委书记张大强到赐福村召开征地拆迁工作攻坚会。会上,县纪委对前一阶段工作进展较慢的单位和个人进行严肃问责通报,张人涛也属于挨通报批评的对象之一。纪委通报后,会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张书记要求,必须以铁的纪律、铁的决心开展征地拆迁工作,确保如期、全面、按时完成征地拆迁工作任务,谁拖后腿、延误工期,谁就是全县人民的罪人,将被钉在耻辱柱上。鉴于脱贫攻坚工作任务繁重,根据工作要求,县里再加派一批人手参与征地拆迁工作,驻村工作队员由主导征地拆迁工作改为配合征地拆迁工作。

分到张人涛“人盯户”这组的工作队员是卢金刚,县国土局的干部,据说征地拆迁工作经验非常丰富,办法非常多。卢金刚跟张人涛交接工作的时候说,你负责带我认识邓日仁就行了,其他的事情你不用管,安心做你的扶贫工作吧,我知道你们第一书记非常辛苦。

于是,张人涛带他到天香湖边桃花丛中坟墓边找到了正在假装睡觉的邓日仁。

8

邓日刚慌慌张张地跑到村部跟张人涛说,张书记,你快去看看,邓日仁好像疯了。

张人涛忽地站起来,他疯了?怎么疯的?前几天不是好好的吗?张人涛想起自己有十几天没去看邓日仁了。

邓日刚说,还不是挨那个卢金刚逼疯的。卢金刚每天天一亮就去邓日仁家逼他迁坟,到天黑了还舍不得走,天天这样,谁受得了啊,不发疯才怪。

张人涛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他放下手里的活,跑步去看邓日仁。

一路上,邓日刚跟张人涛说,邓日仁这几天老是在家自言自语,有时还拿书出来大声朗读。晚上的时候,他去五妹和阿林的坟边大声唱歌,一直唱到大半夜,吵得我们都没法睡觉。我们说他,他根本不理我们,只顾自己大声唱歌,唱到喉咙沙哑了才停下来。

他们走近邓日仁安置房的时候,十几米就听见邓日仁夹壮的普通话声音传来:谁是我们最可爱的人呢?我们的部队、我们的战士,我感到他们是最可爱的人。也许还有人心里隐隐约约地说:你说的就是那些“兵”吗?......

看到张人涛进屋来,邓日仁放下书,拉着张人涛走到一口木箱子边,他打开箱子拿出一件衣服就往张人涛身上挂,口中的唾沫直喷到张人涛的脸上,来来来,儿子,爸爸刚刚帮你买的衣服,你试试看合身不。唉,怎么小了,我儿子真是长高了。没事哦,爸爸再帮你买,爸爸有钱,爸爸有几十万块钱,随便买,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张人涛不知道说什么好,任由邓日仁在他身上比划。

邓日刚看不下去了,他拉过邓日仁,大声说,邓日仁,你发疯了,这是张书记,不是你儿子,他连做你干儿子都还没有答应呢!

邓日仁清醒了,他啪地跪在张人涛面前嚎啕大哭,对不起干儿子,我真的疯了,你原谅我吧!

黄毛狗看到主人哭了,连忙走到主人身边护着主人。

张人涛急忙扶他起来,没事,没事,你没疯,不要听人家乱讲。

邓日仁一屁股坐在箱子旁边,他一边整理箱子里的衣服一边说,这些衣服都是我为阿林买的,每年我都帮他买四套衣服,春夏秋冬各一套,已经装满四个箱子了。张人涛看到,每件衣服邓日仁都叠得整整齐齐、有棱有角地放在箱子里。有一个箱子里还有一张邓日仁的全家福。林五妹绑着两只小辫子,幸福地一手抱着阿林,一手挽着邓日仁的胳膊。邓日仁双眼炯炯有神的望着远方,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

邓日仁的几滴眼泪溅到了全家福上。

邓日仁打开另外几个箱子对张人涛说,这些是我给阿林买的书,从小学到大学,一本不少。我希望阿林大学读医学专业。我专门去省医科大学旁边的书店考察了三天,最后决定给阿林学临床医学专业,每学期开学后,我都寄钱到书店,叫他们把本学期的课本寄过来给我。收到课本后,我拿到坟边去读给五妹和阿林听,我跟阿林一起读书、一起学习。

张人涛认真倾听着邓日仁诉说,从头至尾没有插一句话,那不听话的眼泪滴答滴答的流下来。他不知道孟娇是什么时候来到邓日仁家的。孟娇坐在张人涛身边,双手扶着下巴,眼泪哗哗的往下流,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邓日仁问张人涛,书记干儿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搬迁五妹和阿林的坟墓吗?坟墓那里是我和五妹最喜欢去的地方,以前每到傍晚,我们都到那里去乘凉,我在天香湖钓鱼,五妹和阿林在现在坟墓的那个地方玩耍,陪我聊天。五妹曾经说过,她死后要埋在那里。如果我把五妹的坟迁走了,她在天堂会怎么说我?这段时间每晚我都去坟边睡到天亮,希望五妹和阿林托梦给我,同意我迁走他们的坟墓。但这么多天我一直没有梦见五妹和阿林,说明他们根本不同意迁走。一旦我把他们强行迁走了,他们一定会找不到回家的路。可是,现在偏偏是你和干儿媳来动员我迁坟,又加上一个整天到我家呆着不走卢金刚,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才好啊!......

张人涛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默默地听邓日仁倾诉。

邓日仁说,书记干儿子,你为什么还不回去跟你父母亲说做我干儿子的事情?你是不愿意回去,还是没有钱回去?我这里有30000元钱,你拿着作为路费快点回去吧。邓日仁从箱底拿出三扎现金推到张人涛手里。

张人涛赶紧拒绝,不是的,不是的,阿叔你不要乱想。市里对我们驻村工作队员要求太严格了,请假一次要找十几个人签字,要盖七八个公章,到最后领导都不一定批假。如果有假期我肯定会回去的,阿叔你放心。

邓日仁说,我相信你,你们确实辛苦,比我们农民还要辛苦,就连过年都没得回去,真是可怜。这点钱你还是拿着吧,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我还有几十万元钱,随便花。我就一个希望,希望你早点回去,要么我担心等不到你认我做干爸我就死了。

张人涛说,阿叔你不要乱想,你身体那么健康,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邓日仁说,书记干儿子,儿媳妇,你们回去吧,我知道你们工作很忙。我没事了,你们回去努力工作吧。

张人涛和孟娇回来的时候,黄毛狗一直送他们到村部。张人涛摸摸它的头它才摇着尾巴欢快地一路小跑回去。

几天后,张人涛去看邓日仁。到安置区他家里的时候,没发现他在家。张人涛往天香湖边桃花林方向走。

刚刚走进桃花林中,张人涛隐隐约约听见邓日仁的声音传来:五妹,你说阿林长大了做什么好呢?是当医生,还是当干部、做大官?......阿林,你说说看,你长大后想做什么?我们阿林那么聪明,一定会有出息的......

张人涛坐在桃花丛中认真偷听邓日仁他们的“谈话”,他不忍心打扰邓日仁。

邓日仁开始唱歌,他唱的是壮话山歌,张人涛一句都听不懂。唱了十几分钟,邓日仁在坟边放声大哭起来。

张人涛慢慢走到邓日仁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邓日仁转过头来说,书记干儿子,你来这里做什么?张人涛说,我来看你啊,这几天忙得很,都没空过来看你,你还好吧。

邓日仁说,很好,很好,我很好,书记干儿子你放心。书记干儿子,你坐下来,我跟你讲讲五妹和阿林吧。

张人涛默默的坐在邓日仁旁边,听他细说五妹和阿林的往事。

9

以下是邓日仁专门跟张人涛讲述的内容:

张书记,我们在我堂叔家住的第二天早上,一些邻居知道我回来了,纷纷过来看我。当他们看到年轻漂亮的林五妹后,更是惊奇,说我傻人有傻福,去外面打工拐回了一个“靓妹”。我解释说不是我老婆,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林五妹在我堂叔家忙上忙下整理家务,面对大家的问题,她只是笑笑不说话。

在我堂叔家住到第三天,我们吃完晚饭的时候,林五妹把我拉到厨房,严肃地问我:邓日仁,你愿意娶我吗?我高兴得晕了,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林五妹又问:你嫌弃我?我赶紧捂住她的嘴巴。

第二天上午,我们到村委会拿证明,到县民政局领了结婚证。穷人的孩子自己当家,两个孤儿结婚也不需要什么仪式。从县里回来的时候,我们买了三斤猪肉,晚上在堂叔家大吃一顿,就算是结婚了。

结婚后,我们在山湾里搭建了一间茅草房,正式开始我们幸福的小日子。我终于体会到了有家庭的快乐和温暖,我多么幸福啊。生活太幸福了,我每天做工都唱着歌谣,就连梦里都是歌舞连天,半夜都是笑着醒来的,每天都生活在蜜糖中。

结婚的第一年,我们俩起早贪黑,不停地耕种。辛勤的劳动换来了巨大的收获。秋收的时候,我们家的房梁上挂满了玉米,柜子里装满了稻谷,圈里有一头牛,一匹马,两头猪。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变成村里收获最多玉米和稻谷的人家了。照这样下去,很快我们家就成为村里最富裕的人了。我们享受着丰收的喜悦,沉浸在幸福的生活中。我终于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太感谢五妹了,是她给我带来了美好的生活。

一天晚上,五妹依偎在我的怀里,轻声对我说,邓日仁,你准备当爸了。我当时还反应不过来,我说,什么,我要当爸了?她看着我,一脸娇羞,认真地点点头。我高兴极了,抱着她在床上转了几圈。她抱着我说,小心点,别伤着孩子。我赶紧放她下来,帮她盖好被子,笑呵呵的看着她,温柔的问她,几个月了。她说,你个坏蛋,做了坏事都不知道,还问我。我说,我这段时间来做的坏事太多,我都忘记了。她娇羞的说,应该有两个月了吧。我跳下床去大声叫起来,太好了,我的孩子有两个月咯!五妹蒙着我的嘴巴说,不要大喊大叫的,影响邻居睡觉。我说,有什么呢,我要当爸爸了,我高兴嘛!以后我要生一屋子的孩子!五妹笑着说,要生你自己生,我才不生那么多,跟母猪一样!我说,那就由不得你咯!

五妹拉我躺下来,说有重要的事情跟我商量。我听话的躺在她身边,轻轻的抱着她。五妹说,我们的孩子再过几个月就要出生了,我们绝不能让孩子住在这个茅草屋里,我们要建新房子。她已经计划好了,拿出王新林的3万元死亡赔偿金来建一个火砖平房,余下的7万元钱存起来防身,建房子我们自己投工投劳。她安慰我说,辛苦就辛苦点了,只要有新房子住,尤其我们是孤儿,有一个好房子才像一个家。我连连点头,觉得五妹太伟大了,她什么都知道谋划,什么都懂得做。我沉浸在幸福中,一想起我们要建平房我就睡不着觉。要知道,我们村里最好的房子是邓支书家的二层小楼房啊。

说干就干,我们开始找人拆房子,搭工棚,买火砖,钢筋,找工人建房子。五妹不顾怀着孩子,每天都到工地帮忙做工,搬砖头,拉钢筋,什么活她都做。我叫她休息,她总是说没事。

五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由于太累,我晒黑了,人也明显瘦下来。五妹叫我适当休息一下,我看着她一天天隆起来的肚子,一刻也不敢休息。我发誓,我一定要在孩子出生之前建好房子,要让我们的孩子在宽敞明亮的平房里出生。

苍天不负有心人,在我们的辛苦努力下,七个月后,我们的新房子建成了。看着我们家气派的平房,邻居们纷纷过来祝贺,纷纷夸奖我们会发家致富。我和五妹坐在堂屋里,不停的跟邻居们打招呼。五妹挺着大肚子,看着忙里忙外帮我们做进新房准备工作的邻居们,开心地笑了。这就是幸福的生活啊。

搬进新房半个月后,我们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可爱的小男孩。抱着我们的孩子,我哭了整整一夜,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我们为他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邓英雄,小名叫阿林。

张书记,阿林的生日是1992年12月10日,跟你一年的,比你小两天,对吗?

小孩子真是快长快大,一天一个样,我们还没觉得怎么的,他已经会走路了。刚会走路不久,他又会说话了。当他喊出第一声爸爸、妈妈的时候,我们仨拥抱在一起,高兴的眼泪流了一地。

阿林活泼可爱,很调皮,也很聪明。刚两岁半的时候,他已经会数1到100,3岁的时候,他已经能背诵九九乘法口诀,4岁的时候,在五妹的教导下,他已经能背诵《唐诗三百首》的前20首诗歌了。我和五妹私下里说,好好教育这个孩子吧,看来我们邓家要出人才了,我们这辈子有机会随儿子去城市里享福咯。

阿林4岁多的时候,有一天夜里突然鼻孔流血,鼻血像针一样细,顺着鼻孔往下流。我和五妹想了各种办法,折腾了十几分钟都无法止血。鼻血还在不停往下滴,阿林吓得大喊大叫,哭着喊爸喊妈,我们吓得六神无主,五妹脸色都变白了。我抱着阿林,叫五妹拿上手电筒,飞快地往乡卫生院跑。乡卫生院医生检查了阿林的病情,试了好几种药,一点效果都没有。阿林的鼻血还在缓缓地往下流,他的脸色开始变白,呼吸急促。医生叫我们赶快往县医院送。

我和五妹坐在救护车里,不停地催司机加快速度。终于赶到县医院了。主治医生为阿林仔细检查后,交代护士先后试了三种药,阿林的鼻血才止住。我们松了一口气,五妹浑身发软,瘫倒在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安慰了好久她才止住哭泣。

阿林躺在病床上,护士为他清理留在脸上和衣服上的血迹。他的脸色逐渐缓过来,开始有一些血色了,但身子还很虚弱,毕竟流了两个多小时的血。我和五妹坐在床边,握着他的小手,五妹亲切的呼唤着他的小名。

医生为阿林做了全身检查。检查结果出来了,主治医生脸色凝重,把我们叫到他办公室。在办公室,医生为我们倒了一杯开水,他说,在告诉你们孩子的病情前,你们要坚强,要冷静,不要激动。五妹说,什么意思,我的孩子怎么了?医生说,不要急,我说了你们不要激动的,激动有什么用呢?面对现实吧。我们几个医生商量好了,本来是不想告诉你们实情的,但你们毕竟是孩子的父母,还是应该让你们知道,好让你们有心理准备。五妹紧张起来,她结结巴巴地说,医、医生,我们的孩子到底怎么了?快、快说啊!医生说,好吧,我说,你们的孩子得了白血病。五妹说,白血病?什么叫做白血病?医生说,你们不知道什么叫白血病?我们摇头。医生说,简单说吧,白血病就是一种目前还无法完全医治的病,得了这种病的人,冷不得,热不得,受伤也不得,因为一旦冷了,热了,受伤了,他就会流鼻血,一流血就很难止住,流血太多就会有生命危险。五妹听医生说完大叫一声:我可怜的孩子啊……她当场晕倒在地。医生使劲掐她的人中一会儿她才醒过来。醒过来后,她靠在椅子上,喃喃地说,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

主治医生交代我,要照顾好孩子,不要让他发冷发热,最重要的是不要让他受伤。还有,听天由命吧,不要送他去治疗了,你们这种家庭是无法承受这种疾病的治疗费用的,记得多给他补充一些营养,好好照顾他就行了。

我扶着五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医生办公室。我们出医生办公室的时候,一个女医生在轻声叹气,多么可爱的孩子啊,怎么会得这种病呢。回到病房,五妹抱着阿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阿林亲吻着五妹的脸颊,奶声奶气地说,妈妈,别哭了,我已经好了,不流鼻血了,你不要哭了,你说过的,哭就不是乖孩子哦。五妹破涕为笑,好的,妈妈不哭了,阿林太乖了。她使劲亲了孩子一口,把他放在床上,看着我叹了一口气。

这之后两年内,我们带着阿林到省医院、广州医院、上海医院、北京医院,凡是人家说好的医院我们都去看病了,结果都是一样。我们所有的积蓄全部花光,家里的鸡、鸭、猪、牛、马全部卖完,王新林的死亡赔偿金也已经用完,就差房子没办法卖了。

经过多少夜辗转无眠的商量后,我们决定听医生的话,面对现实。让县医院的医生简单开一些药后,我们抱着阿林回家了。两年多了,阿林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家后,阿林好像知道自己的病没救了,他变得乖多了,沉默多了。我们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什么,从不主动说话。

夏日的一个傍晚,天阴沉沉的,闷热得很,眼看就要下雨了。因为没有电,我们一家顶着酷暑吃晚饭。我们正讨论这该死的天气怎么还不下雨的时候,阿林突然叫我,爸爸,我流鼻血了。我一看,阿林的鼻血流得像一根筷子那么粗。“啪”的一声,五妹的饭碗掉到了地上,她一把抱住阿林,大声哭喊起来,阿林,我的好孩子,你千万不能死啊!我说,你胡说什么呢,不要说死字,孩子一定会没事的。我找来棉花塞阿林的鼻孔,可是鼻血根本没有停的迹象。我们抱着阿林赶紧往医院跑。

当时我们这里还没有通公路,更不用说有车子了。我们刚跑到山坳口,瓢泼大雨就下起来了。我们没有带伞和雨衣,还不到两分钟,全部淋成了落汤鸡。阿林的鼻血还在不断地往下流,鼻血混合着雨水,浸湿了我的肚皮和双脚。阿林嘴唇乌黑,浑身不停地发抖,轻声说,爸爸,我身体软软的,没有力气了,我们休息一下子吧。我们没有听他的话,继续往医院方向奔跑。五妹不停地在我旁边说,阿林,我的宝贝,你要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啊,妈妈不能没有你……

天快黑的时候,雨还没有停下来,我们已经隐隐约约看见乡卫生院的楼房了。这时候,我突然发现阿林的手臂和脚垂了下来。我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鼻子,已经没有出的气了。我不敢告诉五妹,加快脚步往前跑。五妹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

终于跑到乡卫生院了,五妹瘫倒在急诊室门口。医生诊治了一会儿,告诉我们说,没气了,准备后事吧。五妹从地上爬起来,紧紧地抱住医生的大腿,苦苦哀求他说,医生,阿林不会死的,不会死的,你快点救救他吧,求你了,医生……她晕倒在地上。两个女医生过来扶她坐到旁边的凳子上。我坐在急诊床边,紧紧握着阿林开始冰凉的小手,使劲的亲着他的小脸蛋,眼泪像大雨一样密密的洒下来。

五妹醒过来后,抱着阿林无声地哭了一个晚上,任谁劝说她都不停。她坚信阿林会被她的哭声唤醒。

第二天上午,在医生的轮番劝说下,五妹终于接受了阿林已经离开我们的这个事实。她抱着阿林走出了医院。一路上,她不让我抱阿林。她一路喃喃自语,医生说过的,阿林冷不得热不得,都是因为我,我没有带伞,要不然阿林就不会被雨淋,不被雨淋他就不会死,都怪我,怪我啊。可怜的孩子,刚6岁多就离开这个世界了,妈的小宝贝啊,妈会陪伴你去的,呜呜呜……

我不停地安慰她,说不关她的事,不要自责了。可她根本不听我的话,还是不停地责骂自己。突然,她大声问我,老公,你说我是不是命中克夫克子啊?我说,没有的事,你不要乱说。她不断地抽噎,孩子啊,是妈妈克死你的,你放心,妈妈会陪你到地下去的,会永远陪伴你的,不让你受苦受难,我可怜的孩子……

我们迈着无比沉重的步伐,终于回到家。五妹紧紧地抱着阿林。我整理了一下情绪,出门找邻居帮忙,准备埋葬阿林。

我和几个帮忙的邻居回到家的时候,五妹已经抱着阿林睡熟了。我们轻轻的拿开五妹紧抱着阿林的手,她可能是太累了,我们那么大的动静都没有惊醒她。为了不让她伤心,我没有叫醒她,招呼帮忙的邻居收殓。

我们把阿林抬出门的时候,五妹还没有醒来。到天香湖边的小山包上准备下葬的时候,邻居说要不要等五妹一下,让她再看看孩子一眼。我说不用了,人死不能复生,埋了吧,让她看见了只会更加伤心。

帮忙的邻居已经回去了。我跪在阿林小小的坟墓前,眼泪汹涌而出。我点燃了三炷香,默默地祝福阿林到天堂后无病无灾,生活富足。我在心里默念着,孩子,我的好孩子,你安息吧,爸爸妈妈会经常来看你的,会时常想念你的。安息吧,我的孩子。

天黑了,基本上看不见下山的路了。我又点燃了三炷香,默默地祝福阿林,转身走下山来。

我刚回到家门口,就看见五妹坐在桌子边,紧紧的抱着阿林经常玩耍的布娃娃,一口一口地、小心翼翼地给它喂饭,边喂饭边说,阿林乖哦,听话哦,快点吃饭,吃完饭妈妈带你去玩耍哦。饭粒顺着布娃娃的胸前掉了一地。五妹还在不停的喂饭,根本没有发现我。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五妹,只好由着她。我默默的坐在门口,不听话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我靠在门板上,竟然不知不觉的睡着了。模模糊糊中听见有人叫我,邓日仁,快点过来,你老婆跳湖淹死了!我睁开眼睛,看见几个邻居围着我,大声说,邓日仁,快点过来,你老婆跳湖淹死了,我们已经帮你捞起来了!我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地跟着他们往天香湖边跑。

五妹静静地躺在地上,她浑身发白,脸色发青,肚子圆鼓鼓的,两个眼睛睁得比牛眼睛还大,白得像两个乒乓球。我扑倒在五妹身上,大声号哭,孩子她妈啊,你怎么能够这样呢,你死了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我紧紧地抱着五妹,晕倒在她身上。

头天刚帮我埋葬阿林的邻居们今天又帮着埋葬五妹。五妹的坟墓和阿林的坟墓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我跪在五妹的坟前,思绪乱如麻。心里的一个声音在说,阿林死了,五妹死了,你也死了算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等阿林和五妹过完头七你就死了吧,反正活着也是受罪。

后来邻居告诉我,那天早上,五妹一大早就起床了。起床之后,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径直往天香湖边的小山包走。大家知道了,原来她是去看阿林。几个好心的邻居怕她出事,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走到阿林坟前,跪下磕头,大声哭叫,哭得附近山上的鸟都惊飞了。哭完后,她转身飞快地跑下山来,一头扎进了天香湖里。几个邻居想阻止都来不及了。他们赶紧想办法把她捞起来,可是湖水太深,打捞工作非常困难。等到他们把五妹捞起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十几分钟,五妹喝饱了水,永远离开我了。

我真的想一死了之,反正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我在五妹和阿林的坟墓边坐了三天三夜,最后决定,我先不死,我要留下来陪他们,每天都过来陪他们说说话,聊聊天,不能让他们寂寞,不能让他们母子两孤零零的待在天香湖边。

我把五妹和阿林坟墓周围全部整平,捣了一个水泥平台。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我在坟墓周边全部种上了五妹喜欢的桃花。不管多忙,每天我都到坟边陪五妹、阿林说一个小时的话。这么多年来,不论刮风下雨,我没有少来过一天。每年夏天,我连晚上都在水泥平台上睡觉,陪五妹、阿林到天亮。

书记干儿子,每年桃花开的时候,五妹和阿林坟墓这里可漂亮了,桃花掉在地上,就像是县城里大酒店门口铺着的红地毯一样,踩上去软绵绵的。这几年,城里很多人在桃花盛开的时候来照相,有的人还给钱给我呢!桃子成熟的时候,特别特别甜,村里的小孩子们都喜欢过来摘吃,他们不来我也要叫他们来,小孩子们在这里摘桃子吃,就等于是陪着阿林玩耍了。

10

2017年9月10日,县委书记张大强再次到赐福村召开征地工作会议,这次的会议横幅内容是:赐福湖国家旅游度假区征地拆迁啃硬骨头会。张书记要求,各级各部门要集中人力、物力、财力,实施征地拆迁工作歼灭战,成立征地拆迁工作“敢死队”,采取集中精力、逐个击破的形式开展工作,坦克碾压式、扫荡式攻克各个堡垒和“钉子户”,确保9月30日前净地交给企业施工,不能以任何理由、任何借口拖延任何一天。9月30日前完不成任务的,所有人员一律降一级处理,年度绩效全部不能发放,三年内不得评先评优。

散会后,征地拆迁指挥部办公室马上召开会议研究落实张书记的重要讲话精神。会议经过认真讨论、充分研究后,决定再给规划红线范围内尚未迁坟的各个“钉子户”15天时间迁坟,马上下达最后通牒到户到人。15天以后拒不迁坟的,由“敢死队”直接挖出来集中迁到天香湖后山公墓统一安葬,任何人都不能搞特殊。

11

邓日仁一大早就到县城了。他在县城逛了几圈,都没发现有合适的金坛(用来装骨灰的陶罐)。他觉得那些金坛都太便宜了,拿来装五妹和阿林的骨灰对不起他们。以前是确实没钱,他们死的时候连个好的棺材都没有,现在有钱了,不买个好的、贵一点的金坛怎么对得起他们呢?

邓日仁无意中走到一个金店门口。透过闪亮的橱窗,看着金碧辉煌、直晃眼睛的各种金饰品,他情不自禁的走进金店。几个店员看见穿着普普通通的邓日仁进店来,她们装作没看见,低着头玩手机。邓日仁在金店里看了两轮,问一个女店员,你们店里有金的金坛卖吗?女店员哈哈笑起来,老头子,我们这里是卖黄金的,不是卖金坛的,你去别的地方找吧。说完她转身憋着嘴巴跟另一个店员嘀咕,真他妈的晦气!

邓日仁说,很好,很好,我知道你们这里是卖黄金的,但是不要狗眼看人低。我是问有没有金子做的金坛,有的话我买一个。

女店员说,没有!哪怕是有,也要十几万元一个,你买得起吗?

邓日仁生气了,他大声说,很好,很好,但是,我都说你不要狗眼看人低了,不就十几万元一个吗?我还以为几十万元呢,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要买一个!

一个店员悄悄到后室叫来经理。经理来到邓日仁身边,瞪了女店员一眼,女店员直接缩到一个角落去了。经理倒了一杯水给邓日仁,温柔的说,阿叔,不好意思,我们店员刚来不懂事,你不要跟他计较,有什么需要你跟我说吧!

邓日仁喊起来,我就要在你们这里买一个金子做的金坛,没有的话,我就不走了!我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经理说,金子做的金坛我们可以做,但需要定制,要麻烦你老人家先给定金哦。这样吧,我简单预算一下,你老人家先给20万元定金吧,到时候多还少补。

邓日仁不屑地说,不就是20万元吗,有什么了不起,真他妈的狗眼看人低!来,刷卡!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银行卡递给经理。店内所有店员都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

经理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银行卡。店内所有人向邓日仁投来羡慕的目光。刷完卡后,经理交代邓日仁,三天以后拿着发票来领金坛就行了。

邓日仁走出金店大门的时候,特地清了清喉咙,把一大泡唾沫吐在门口的玻璃橱窗上。经理和店员互相看了一眼,摇摇头,一句话也没说。

邓日仁走过劲霸服装店门口,看到一个男人正在双手高举秀肌肉的图片,他觉得这个衣服应该不错,决定买一套。邓日仁走进店里,问一个女的售货员,帮我来一套全身上下最好的衣服。

售货员见跟她讲话的是个穿着一般的老头子,懒洋洋的说,阿叔,一套全身上下最好的衣服要5000元左右哦。邓日仁认为在劲霸服装店说话就应该霸气一点,他大声说,哎呦呦,很好,很好,我还以为是50000元呢,5000元而已说得那么大声,他妈的跟金店的人一样狗眼看人低,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两套!

售货员是属狗脸的,变得非常快,她引邓日仁到沙发上坐下,喜笑颜开的说,您老人家先坐下喝杯水,我马上帮你搭配衣服哦。邓日仁把脸别在一边,嘴里嘀咕着,操你妈的,看不起我!

邓日仁花14000元买了全身上下两套衣服,两双鞋子。他穿着一套,拧着一套。顺手把早上穿来的衣服鞋子扔进了服装店门口的垃圾桶。穿上新衣服新鞋子,邓日仁走起路来精神多了。他在心里说,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世人都是势利眼,只看衣装不看人。

邓日仁路过县城最大的酒店——寿城大酒店的时候,刚好到吃午饭时间。他看到酒店橱窗里摆着香喷喷的烤鸡、烤猪、烤鸭、烤鹅、猪蹄,不自觉的吞口水。他想,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眼看就要死了,从来没有进过大酒店吃饭。以前是没钱,现在有钱了,况且马上就要死了,留钱做什么,必须好好吃一顿。

邓日仁低着头走进酒店,两个穿着艳丽的服务员立即迎过来,甜甜的声音响在他耳边,老板好,欢迎光临寿城大酒店,您几位?

邓日仁这才想起自己穿着高档服装呢,已经不是早上穿着灰头土脸的衣服了。他昂起头来,咳嗽一下,朗声说,一位!帮我安排个好一点的位置,上一桌好菜!

一个服务员说,老板,您一个人不用上一桌菜吧,现在提倡厉行节约,反对浪费,不能这样上菜哦。

邓日仁突然记起电视小品里的一句台词,他幽默的说,那是我还没来,我早来你们早就这样上菜了!服务员被邓日仁逗得捂着嘴巴嘻嘻笑,她们把菜单拿给邓日仁。邓日仁装模作样的看了几分钟,发现每样菜的价格都贵得离谱,一样菜的价钱都够他平时两天的生活费了。他咬咬牙点了一份烤鹅、一条红焖深海红鱼、一份蜜汁扣肉、一份掌中宝、一瓶酒鬼酒,都是他以前没有吃过、喝过,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也不会想的食物。

吃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桌上的菜已变凉,邓日仁再也吃不下了。他交代服务员打包,连剩下的大半瓶酒鬼酒一并带走。

邓日仁从没喝过酒。两杯酒鬼酒下肚后,他头重脚轻,晕乎乎轻飘飘的,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像踩在棉花上。

邓日仁扛着锄头、铁铲、塑料桶歪歪扭扭地来到五妹和阿林坟边的时候,已经是下午17点半。他觉得头晕脑胀,浑身无力,平躺在水泥平台上,映着落日的余晖睡着了。

邓日仁醒来已是晚上21点,他浑身沾满露水。黄毛狗身上也沾满了露水。还好,现在他头不晕了,浑身有力。

邓日仁把打包来的菜摆在坟边,还倒了一小杯酒。他抿一小口酒,抓起几块烤鹅递给身边的黄毛狗吃,喃喃地说,五妹,今天我去县城了,帮你和阿林买了一个20万元的金坛,我花14000元买了两套亮闪闪的新衣服新鞋子,还花3000元在酒店好好吃了一餐。你不要骂我不懂得节约钱,我这辈子就大手大脚这一次,请你原谅我,过几天我就去陪你和阿林了,永远陪着你们,我们一家再也不分离了。

邓日仁用手抓几块肉吃,拉着黄毛狗过来,压它的头到打包带旁边,示意它直接吃。黄毛狗迟疑了一下,看到主人温和的目光,它放心地大快朵颐。他又抿一小口酒,轻轻说,等一下我就要把你们挖出来了,但你们放心,我挖你们出来是为了把你们的骨头放进金坛里,以后金坛就是你们的家,我在家旁边保护你们。请你们不要生气哦。

邓日仁站起来伸长脖子往村庄方向看,四周围黑蒙蒙一片,家家户户早已熄灯睡觉,整个村庄万籁俱寂。他脱掉上衣,就着朦胧的月光,开始挥动锄头挖土。黄毛狗也用两只前爪使劲帮着刨土。他把挖出来的泥土铲到塑料桶里,一桶一桶的搬到山沟里。天蒙蒙亮的时候,邓日仁清理干净坟边掉落的新泥土,扯过杂草把挖开的洞口盖住,拿着锄头、铁铲和塑料桶回家睡觉了。

第二天晚上,邓日仁继续拿着锄头、铁铲和塑料桶到坟边挖土,他还拿上了钢钎和铁锤。

第三天凌晨3点左右,邓日仁终于挖通了两个坟墓的壕洞,他爬进壕洞,打开手电筒,先用钢钎捅烂棺材板,然后用铁锤小心翼翼的把五妹和阿林的骨头敲断取出来装在塑料桶里。鸡叫第一遍时,他终于取完五妹和阿林的骨头,挑着回家。

回到家后,邓日仁没有睡觉,他马上生火烧骨头。大火烧了两个多钟头,天亮了,骨头才烧完。金坛还没取到,他用锅铲一丝不苟地把骨灰铲到一个脸盆里,拿一张干净的白布盖起来。

12

2017年9月17日上午8:30,邓日仁来到县信用社门口,等到9:00信用社才开门。他找到在这里上班的堂侄子邓永远。9:50,邓日仁离开信用社,往金店取金坛。不得不佩服金店的能工巧匠,他们制作的金坛金光四射、光彩夺目,坛身光滑、光亮得可以当做镜子照,完全符合邓日仁想象中的要求。抱回金坛,邓日仁去药店买药。

邓日仁买药遇到了麻烦。他说要买两瓶安眠药。药店医生问他,安眠药有很多种,如地西泮、劳拉西泮、艾司唑仑、阿普唑仑和氯硝西泮,你要哪种?况且安眠药每人每次只能买一瓶,不能多卖。

邓日仁没有买过安眠药,他哪里听得懂这些药名。他说,随便要一种就行。

药店医生说,不能随便哦,你想想看,平时你吃的是哪一种就买哪一种。

邓日仁挠挠头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哦,我记起来了,好像是地西什么。

药店医生说,地西泮对吧?

邓日仁说,对对对,就是这个。

药店医生把药拿给邓日仁,特地交代他,一定要严格按照说明书吃,绝对不能多吃,否则会死人的。

邓日仁拿过药,嘴里嘟囔着,吃死人才好,我还担心吃不死呢!

邓日仁到十几米外的药店又买了一瓶同样的安眠药。

下午14:00,邓日仁回到家。他把家里家外、房前屋后全部打扫得干干净净,把衣物、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做完这些,已经17:00了。

邓日仁开始做饭。他杀了两只鸡,全部煮了。

天黑了,邓日仁开始吃饭。他用平时吃饭的碗舀了满满一碗饭、砍了整整一只鸡装在盘子里放在地上给黄毛狗吃。黄毛狗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它看着米饭和鸡肉,迟迟不敢下嘴。邓日仁用温暖的目光鼓励它快吃,黄毛狗似乎想起了几天前在坟边吃打包肉的场景,它放心地吃了,吃得嘴巴啧啧啧响,口水溅了一地。邓日仁摸摸它的头说,慢慢吃,不着急,没人跟你抢的。吃了这餐好的,往后你就没得吃咯!

20:00,邓日仁吃饱了。他把剩下的饭菜连着盘子、碗筷一起全部装到竹篮里。

邓日仁开始洗澡。洗好澡后,他穿上那套新的劲霸衣服和新皮鞋,现在全身上下都是新的。他剃胡须、剪鼻毛,还认真梳头发,把头发梳得滑溜溜的,苍蝇爬上去可能都要滑下来摔断腿。

邓日仁拿香皂认真搓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搓了三遍。他拿毛巾仔细把手擦干,然后小心谨慎地把脸盆里的骨灰倒进金坛里,轻轻盖上盖子。

邓日仁一手抱着金坛,一手挎着竹篮,出门了。他没有关门。黄毛狗摇着尾巴跟在身后。

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

23:00,邓日仁来到坟墓边。他把金坛放在坟墓边,把竹篮里的饭菜拿出来摆在水泥平台上。

邓日仁站起来活动一下胳膊。村庄里一片安静,黑麻麻一片。天空中黑云一层压着一层,一层一层往下压,压得人差点透不过气来,看样子今晚要下大暴雨了。几只猫头鹰在咕咕叫着。偶尔有几只夜鸟飞过桃树林,嗖的一声就过去了。

邓日仁看了看表,23:30。他把两瓶安眠药全部倒进碗里,浇上水,用筷子匀速摇着,让药粒融化。

邓日仁双腿盘着坐在坟边,他闭着眼睛,呼吸均匀,面色平和,心静如水。他想,这辈子要说遗憾,就是没有能抚养阿林长大成人,没有照顾好五妹,没有给他们过上美好的生活。总结起来就是一条,太穷,没钱。如果有钱,钱够多,就能救阿林,阿林就不会小小年纪就死了。唉,算了,无所谓了,现在自己手中有钱,穿着光鲜,鸡鸭鱼肉,酒饱饭足,无牵无挂,总算是实现一家三口埋在一起的心愿,也算是圆满了。五妹、阿林啊,其实现在日子好了,我真的想再好好活几年,可上天捉弄人,一定要你们搬家,一定要迁走你们,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一个平头百姓,我能斗得过政府吗?村里的群众都同意迁坟了,就我不同意,他们叫我做“钉子户”,说我木棍不通风,说我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算了,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由他们说去。现在我死了,我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五妹、阿林,我拜了个干儿子,叫做张人涛,他对我很好,处处关心我,保护我,就像我的亲生儿子一样。我把剩下的钱都给他,房子也给他,你们不会有意见吧?你们一定不会有意见的,对吗?好了,先说这些吧,剩下的话我们见面再慢慢聊吧,我马上就跟你们在一起了,我们一家再也不分离了。谁也不能把我们一家分开。

23:50,邓日仁端起碗,昂起脖子,毅然决然把碗里的药水一饮而尽,喝得喉咙咕咚咕咚响,碗里的药水一滴不剩。他扒开杂草,抱着金坛爬进壕洞。黄毛狗咬着他的裤腿不松口。他摸摸黄毛狗的头说,阿黄,我已经喂饱你了,我这辈子没有亏待过你,你就不要拦我了,听话,你去别家找吃的吧,快走!

黄毛狗不情愿的松开嘴巴。邓日仁慢慢往壕洞里爬,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困,眼皮越来越紧,浑身越来越没有力气。他加了把劲,双膝用力往下压,腰身往前一窜,头刚好撞到洞底。

00:00,邓日仁转过身子,他平躺着,双手抱紧金坛。他眼睛实在是睁不开了,他勉强转动一下脑袋,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伸手整理一下衣服,双手紧紧抱住金坛,金坛紧紧贴着胸口,他沉重的眼皮终于缓缓闭上。他稳稳的睡熟了。

13

2017年9月18日凌晨0点左右,突然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声音比轰炸机低空飞行还要响,好像天被炸裂了,闪电劈啪劈啪照得全村亮如白昼,大风呼呼地疯狂刮着,似乎要把地上的房屋、树木全部刮走才甘心,房屋摇摇欲坠。大雨夹着冰雹倾泻而下,砸在房顶、玻璃窗上咚咚咚咚响,把赐福村所有人都惊醒了。睡觉时开窗吹风的人们急急忙忙起来关窗。一些人被大风吹得翻了几个跟头才关住窗,家里早就被大雨飞进来打湿了。

孟娇被惊醒后不敢自己睡了,穿着睡衣就跑过来敲门。张人涛刚打开门,她就扑进张人涛怀里,差点把张人涛撞倒。她瑟瑟发抖的说,吓死我了,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雷声,这么亮的闪电,这么大的雨。张人涛有力的双手紧紧抱着他,一股女性特有的香味让他双眼迷离,激情澎湃,他柔声说,没事,没事,有我呢,我保护你,永远永远保护你。孟娇把头埋在张人涛宽阔的胸膛,受惊吓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过了几分钟,孟娇抬起头来,她微闭眼睛,轻抬下巴,微启樱桃小嘴。张人涛鼓起勇气,猛然把自己哆嗦的嘴唇颤抖地印在孟娇炙热的嘴唇上。孟娇踮起脚尖应和着张人涛,两人转动脑袋生硬地吮吸起来。慌乱中张人涛抓住孟娇鼓胀的胸揉捏着,孟娇愉快地呻吟着,他们缠绵在一起,亲吻的声音像小猪喝米汤一样啵啵啾啾地响。他们难舍难分,直到天昏地暗、地老天荒。

天亮了,狂风还在呼呼地刮着,大雨还在哗哗地下着。张人涛刚打开门,一股冷风夹着冷雨直接把他吹回屋里,冻得他直哆嗦,牙齿咯咯打架,胳膊上直起鸡皮疙瘩。张人涛搓着双手,陡然想起邓日仁,这段时间忙着脱贫攻坚迎检,他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去看邓日仁了。昨晚风那么狂,雨那么大,邓日仁家可能已经被水淹了。他抓起一把伞,跟孟娇说了声,我去看看邓日仁,转身就走。孟娇说,等等我,我马上穿衣服,我也去。张人涛说,雨太大了,你呆在村部吧,别去了。孟娇翘着小嘴巴说,不,我一定要去!

两人撑着伞刚走出几步,伞就被大雨吹得翻过来了。张人涛劝孟娇回去,孟娇坚决不同意,她说,我不管,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两人继续撑着伞,冒着风雨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往邓日仁家走。不一会儿,两人全被浇成落汤鸡。一路走过去,大雨将泥沙、垃圾冲积在路上,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水。一些倒伏的树木、枝条横亘在道路上,他们需要不时蹦跳着才能跨过去。

邓日仁家大门敞开着,屋内已经积了几厘米深的水。张人涛在屋里转了两圈,每个角落都找完了,没有发现邓日仁。突然,孟娇大叫一声,快点过来,桌上有纸条。纸条写着:

我的遗书

张人涛干儿子,当你看到这份遗书的时候,我已经死了。我非常感谢你一年多来对我的关心,给我带来很多快乐,你就是我的干儿子,比我亲生儿子还亲的干儿子。我邓日仁自愿将自己存折中的353392.18元钱留给赐福村第一书记张人涛,做为张人涛和孟娇结婚的彩礼,任何人不得有任何意见。同时,我的新房建好后,也留给张人涛,他爱怎么处理都行。我的存折在县信用联社我堂侄子邓永远手里,他的手机号码是:138****1234,密码是阿林的生日。

特此遗嘱,永不反悔。

立遗嘱人:邓日仁

2017年9月16日晚11点12分

邓日仁在立遗嘱人“邓日仁”三个字上摁了红手印,还盖上自己的姓名私章。

张人涛看完,脸变青了,他大叫一声不好,大步冲出邓日仁家。孟娇忙不迭跟着跑出来。

张人涛跌跌撞撞地跑到坟墓边,他擦一把满头满脸的雨水,映入眼帘的场景把他整个人都吓呆了,双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邓日仁双脚从地上冒出来,栽在一个泥坑里,被冰雹砸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坑道里积满了水,他的双脚泡得已经发白了。几只苍蝇爬在他发白的双脚上。黄毛狗两只前腿跪在坟前,脑袋趴在跪着的双腿上,它头顶被冰雹砸裂了,脑浆顺着眼角流下来。它身上被冰雹砸得凹凸不平,已经死去多时。一群苍蝇扑在它身上嗡嗡叫。张人涛只觉得一股酸水从胸口涌出来,他急忙用手用力捂住嘴巴才把酸水压下去。

几分钟后,孟娇赶到。她看到眼前的情景后哇的一声呕出来,直接晕倒在张人涛怀里。

张人涛哆哆嗦嗦的拿出手机,拨了五六次才拨完“110”三个手机键数字,说了半天才讲清报警的内容。

20分钟后,警察、村干部几乎同时来到。几个村干部把嘴唇乌紫、基本冻僵的张人涛和孟娇扶回村部换衣服。

警察把邓日仁挖出来。大家发现,邓日仁穿着一套新衣服,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金坛,金坛金光闪闪,每个人的影子都映在金坛上,显得非常高大、苗条,像一棵棵直立的大树。在场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金坛,像黄铜,又像黄金。他们交头接耳议论起来,都想弄明白这个金坛到底是什么材质的,为什么这么亮闪闪的。

邓日仁手上戴着一块手表,手表上的时间停留在0点0分0秒。

法医对邓日仁尸检的结果是服用地西泮过量死亡,排除他杀。

14

邓日仁没有后人,村党支部、村民委承担了处理邓日仁后事的责任。

讨论邓日仁安葬方案的时候,征地工作组要求马上将邓日仁葬到天香湖后山公墓。张人涛拍案而起,涨红脸愤怒的说,你们知道邓日仁为什么那样死吗?他那是自杀!都是你们逼的,都是你们的成绩,你们功劳太大了!如果邓日仁有儿子的话,可能现在你们已经挨刀子了。

会议室里静得可怕。大家谁也不敢再发言。

张人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说,邓日仁多次跟我说,他老婆、儿子埋在天香湖边桃花林里,他死后也要埋在桃花林里,哪里都不去,绝对不去,除非他死了。大家都知道他很固执,用你们本地话说就是木棍不通风,我一直在想办法做他的思想工作。可是你们整天去逼他,现在好了,把人逼死了。人是死了,但不能一死了之。我看如果有必要的话,还要追究一下邓日仁的死因,我们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否则他在天之灵是不会放过我们的!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的!他整天叫我干儿子,我虽然从来没有答应过当他的干儿子,但他到死都认为我是他的干儿子,现在我想推辞也推辞不了了。现在,我就以邓日仁干儿子的名义来负责安葬他的事情,所有的事情我自己处理,该找哪个领导我自己找,出事我自己担,挨处分就处分我,跟你们无关!请你们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在9月底前落实好。我一定要满足邓日仁最后的心愿!一定!张人涛说完一拳砸在桌子上,桌子上的灰尘飞起来几厘米高。

孟娇大声说,我同意!

没有人应和他们,也没有人提出不同意见。会议不欢而散。

张人涛给邓日刚10000元钱,叫他马上去买棺材,去找人在坟墓那里搭灵棚,去找人按照当地风俗开道场送邓日仁归天。

张人涛交代孟娇负责督促邓日刚落实他安排的事项。他顾不上请假了,马不停蹄往县城走。

张人涛在县委书记张大强办公室门口等了两个小时才排队到他汇报的机会。听完他的要求后,张书记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们建设重大项目的主要目的,是通过项目建设带动群众脱贫致富奔小康,建设富裕文明和谐美丽新寿城,让发展成果与民共享,使群众过上更加美好的生活。生命大于天,人死为大,你的要求也算合情合理,以人为本嘛,我个人认为无可厚非。这样吧,你先回去,我抽时间跟省旅游投资集团领导沟通一下再定吧。张书记说完站起来。张人涛还想再说几句话,他看看张书记的表情,把到嘴边的话生生的咽下肚里,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张人涛往省城赶。一路联系省旅游投资集团办公室王国庆主任。王国庆主任是张人涛大学时的学生会主席,两人关系比较好。王国庆告诉张人涛,省旅游投资集团董事长梁爽今天下午刚好组织召开董事会,明天一大早梁董事长就出差了,可能要出去十几天,建议张人涛直接找董事长汇报,由董事长直接定夺。如果层层汇报,等时间过去就难得处理了。请张人涛务必在今天下午17:00前赶到省旅游投资集团。

张人涛紧赶慢赶,午饭都顾不上吃,终于在下午16:50赶到省旅游投资集团。他直接跑到董事会会议室门口站着等梁爽董事长。

张人涛直等到17:30董事会才散。梁爽董事长刚走出会议室,张人涛就截住他,一口气汇报了邓日仁的情况。梁董事长听完,认为事关重大,懒得追究张人涛不讲规矩越级汇报了,马上召集董事会成员和相关部门人员到会议室研究讨论。

总规划师先发言,他说,我认为不能同意,不能开这个先例。赐福湖国家旅游度假区的规划已经评审通过,我们要严格按照规划执行,保证规划的严肃性,不能随意更改。

项目部总经理说,我建议不同意。现在我们刚开始建项目,如果群众提什么意见我们都同意,提什么要求我们都满足,那以后在项目推进中我们就更难了。

分管项目建设的副总经理说,我建议不同意。我们要建设的是国家旅游度假区,虽然桃花林那一片规划为公园用地,但旁边要建设的是高端旅游度假酒店。酒店旁边有个坟墓,谁还敢入住酒店?

梁爽董事长说,小张书记啊,你都听到了,大家都不同意。你说说吧。

张人涛站起来说,邓日仁一辈子生活在赐福村,他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与世无争。他曾经有过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可惜儿子得了白血病,还没到上学年龄就夭折了。他老婆受不了失去儿子的痛苦,跳天香湖自杀了。邓日仁一生只有两个梦想,一个是把他儿子培养成人,这个梦想他永远都无法实现了。我驻村工作后,他知道我比他儿子大两天,一直要拜我做干儿子。我一直都没有答应。现在他死了,我想答应都来不及了。(张人涛流泪了)在邓日仁的心里,他儿子一直还活着,他为他儿子买了从小学到大学的所有课本,还买了他儿子各个年纪的春夏秋冬各季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装了满满几箱子。邓日仁的另一个梦想是死后跟他老婆、儿子一起安葬在天香湖边,他的态度非常坚决,曾表态死都要死在坟墓边,绝对不迁坟。赐福湖国家旅游度假区征地拆迁工作开始后,邓日仁一直不愿意迁坟就是这个原因。现在他服安眠药自杀,也是这个原因。我们都说中国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每个人都有实现自己梦想的权力,难道我们连一个死人的梦想都不能够满足吗?

张人涛说完了,会议室里一片安静,只听见大家的呼吸声。

梁爽董事长说,我们是省级大型国有企业,国有企业有国有企业的责任,国有企业要有国有企业的担当。我们建设项目的主要目的,是实现企业发展与群众致富双赢。对于群众的合理要求,能够满足的我们要尽量满足。不能满足的,要解释清楚,做好群众的思想教育工作,尽量避免跟群众产生矛盾。能规避的矛盾一定要规避,跟群众和谐共处,互利共赢,共同发展。我先说这么多,其他同志再谈谈吧。

总规划师说,我再提点建议吧,刚刚听了小张书记的话,我很感动;听了董事长高屋建瓴的发言,我茅塞顿开。我个人同意邓日仁葬在天香湖边桃花林里,但坟墓怎么建,我认为有待商榷。我建议,坟墓最好不要凸起来,也不要立碑。还有,每年清明节扫墓的时候建议不要挂青纸。

张人涛说,邓日仁没有后人,不用担心每年扫墓挂青纸的问题,更不用说立碑了。他的坟墓我们可以建平的,不用凸起来。在他坟墓的旁边,我们可以种上桃树,保持整片桃花林的完整性和协调性。其实,酒店在坟墓旁边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在瑞典有个坟墓酒店,很多人都争着去体验。邓日仁那么老实的一个人,他只会保护游客,绝对不会打扰游客的。

梁爽董事长说,讨论到此为止,大家举手表决吧,同意邓日仁安葬在桃花林的请举手。说完率先举起右手。

与会人员全部举手同意。一致通过。

梁爽董事长说,就让邓日仁一家三口沉睡在桃花丛中,算是我们企业为群众办一件实事好事吧。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张人涛就坐第一趟班车往回赶了。中午13:00,张人涛回到赐福村。邓日刚刚好叫人拉回棺材,一帮人准备把邓日仁入殓。

邓日仁双手紧紧抱着金坛,怎么用力都掰不开,巫师想帮他换件干净的衣服都没办法。张人涛说,看邓日仁穿得整整齐齐的,我们就不要再折腾他了,人死为大,整理干净就入殓吧。抬起邓日仁的时候,大家发现这个金坛比普通的金坛重很多。有个人拿手指关节敲了一下,想起嘣嘣嘣的钢声,还有回音。他觉得这个声音很好听,接着加大一点力气敲起来,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声音萦绕着,好像一支钢琴曲。

张人涛交代村里的木匠钉一个木匣子,把一直跟着邓日仁相依为命的黄毛狗埋在邓日仁身边,让它永远陪着它的主人,保护它的主人。

邓日仁一家三口的坟墓按照总规划师的要求,与天香湖边的地貌水平,不知内情的人根本看不出这里有一个坟墓。张人涛安排人刻一块长80cm宽40cm的大理石板,上面刻着几个字:邓日仁 林五妹 邓英雄之墓。大理石板平放在坟墓上,四周盖上泥土,不认真看根本看不出来。

巫师为邓日仁开道场的两天时间里,张人涛以干儿子的身份参加开道场的各个环节,孟娇以干儿媳妇的身份参加。每次巫师唱到“孝子孝孙下跪”的时候,张人涛都默默流泪,他在心里默默的说,干爸,我同意做你干儿子了。干爸,我们对不起你啊!

办完邓日仁的后事后,邓永远找到张人涛。他拿出邓日仁遗嘱的复印件,叫张人涛拿原件来核对。核对无误后,他要按照邓日仁遗嘱要求将邓日仁存折上的钱全部转到张人涛的账户。

张人涛不同意要邓日仁的任何一分钱,他跟孟娇商量了,由邓永远负责捐给全国白血病基金会,用于救助患白血病的儿童。

乡党委书记李天明找张人涛谈话。张人涛未经请假两天不驻村,越级汇报赐福湖国家旅游度假区征地拆迁涉及的重大事项,鉴于没有造成恶劣影响,经乡党委研究,给予口头通报批评,暂不上报派出单位省旅游发展委员会。张人涛表示诚恳接受,以此为戒,绝不再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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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份,张人涛喜事连连。2月上旬,张人涛获得全省脱贫攻坚优秀第一书记,以表彰他在赐福村脱贫攻坚工作中的杰出表现。2月14日情人节、大年除夕前一天,张人涛和孟娇悄悄到民政局领了结婚证书,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2月底,省脱贫攻坚指挥部正式下文,宣布赐福村全村脱贫。

3月17日农历二月初一,按照当地风俗习惯,张人涛携孟娇给邓日仁扫墓。坟墓上飘满了桃花瓣,层层叠叠,非常漂亮。他们双双跪在邓日仁墓前,张人涛点燃三炷香,点燃纸钱,把青纸烧了(按照风俗应该插一根树枝把青纸挂在坟墓上面),动情地说,干爸,干妈,干哥哥,我带孟娇来给你扫墓了,希望你们在天堂快快乐乐、健康幸福、永远永远在一起。

两行眼泪顺着张人涛双颊流下来。孟娇早已泣不成声。她抽泣着说,干爸,你安息吧,以后每年我们都会来看你们的,每年都会来给你们扫墓,陪你们说说话,聊聊天。

张人涛和孟娇在坟墓周围种上4棵1米高的桃树,环绕着邓日仁一家三口的坟墓,让邓日仁一家三口沉睡在桃花丛中,终身厮守,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赐福村四周钩机、铲车、推土机、泥头车来往穿梭,各种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人声鼎沸,一派繁忙热闹的景象。张人涛仿佛已经看到烟波浩渺的赐福湖旁边、碧波荡漾的天香湖周围、青山绿水间、云雾缭绕着一栋栋壮瑶民族特色的酒店宾馆,世界各地的游客徜徉在赐福湖国家旅游度假区,世界500强企业大亨定期到这里来召开股东大会,大家享受着世外桃源般人间天堂的乐趣,欣赏长寿美景,品尝长寿美食,沐浴长寿风情,探索长寿奥秘,吸纳长寿精华,共享长寿人生。近年来,借着寿城县世界著名长寿之乡的美名,到寿城县观光旅游、修身养性、养生度假的游客越来越多,相信到今年底赐福湖国家旅游度假区建成后,这里一定会成为世界各地游客心驰神往的旅游胜地,一定会游客爆满、一房难求,企业将赚得盆满钵满,赐福村群众的生活也将蒸蒸日上,犹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张人涛牵着孟娇的手,在邓日仁的墓前再次深深鞠了三个躬。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几只乌鸦栖在桃树上“啊啊”地叫着。张人涛仰头大喊:啊——啊——啊——!回声飘荡在整个赐福村喧嚣的上空,几只乌鸦惊慌飞走,撞落了一树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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