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吨的钓船开动了,离开月色中的港湾,往西边的海上驶去。
——宫本辉《浮月》
一如往常,江阳推着石茉出小区,彼时黄昏刚刚逝去,司机已候在路边。江阳搀扶爱人上车,司机折叠轮椅,收入后备箱。
约三小时后,两人从影院出来,迈向海边。夜色笼罩下,让人不适的目光几乎不存在。我推测走得比平时慢些,虽然没有证据。
据目击证人讲,船刚入湾,水流还没平静下来,就已经有人远远望见了他们。
殊为不易,毕竟在月光下望去,亮着的灯塔,会勾走人绝大多数的注意力。这也难怪是同一个人最早注意到悲剧发生的前兆。
遗体打捞上来已经是三天后了。等到媒体联系,他才知道这件事。据称,当时他正在修年假,不然肯定能早上许多。向媒体透露他有重大发现的,是扮演目击证人角色的同事。
采访视频中,他带着悲哀,一脸严肃:“是的没错,我看见了。我看见她正弯着腰,想要……”
语速缓慢有力,藏着几分兴奋,还有产生这种兴奋时的不安,隐没在鱼尾纹里。
悲剧发生前,两人似乎有过一次争吵。船上的其他人能够看见时,江阳已经在跪着拥抱石茉了。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甜蜜,除了他。这来自直觉,采访里他这样说,男人的脚已经完全被海水浸没,女人弯着腰,脑袋架在男人肩膀上,没有贴着男人的身体。
“完全是直觉。”他再次强调,“我觉得女人的目光里,完全没有男人的存在。她眼睛直勾勾盯着海,盯着海的尽头。我觉得里面全是渴望。他们肯定吵架了。”
朋友发来这段视频时,我正在去殡仪馆的路上。看完之后,同行的一位好友说,骨灰要撒进大海。
石茉的遗体一直没打捞上来。
湾在白天比夜里好看。日光照射下,它显得慷慨大方,袒露一方诸侯应有的胸怀。波光粼粼倒映在张先生眼中,他转过头来:“晚上一起去岛上吧,这个时节岛上很适合看月亮。就是风大,得多穿点。”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江阳却已经笑着叫好。张先生三十岁从父亲手中接过这家旅馆,至今已有二十多年时光。初次见面,我只觉得为人沉稳,话少,不像江阳口中“有情趣”的人。
此刻,我才稍稍懂了一些。石茉也显得饶有兴致。
今早驾船出海,张先生收获颇丰。等我们醒来,其中一条便入了锅。江阳还在懊恼,趁他抱怨的间隙(昨晚他告诉我们,今早要和张先生一起出海),半条鱼已被我和石茉填入肚中,实在鲜美。
深秋的早晨,起着些雾,天空一片白茫茫。张先生说,这是捕鱼的好天气。但对于我们而言,显然更希望看到日光下的湾。
所幸,等到下午,日光就眷顾我们了。张先生心情不错,江阳顺势求他带我们出海。
因此,我的诧异不难理解。下午的干活时间已经被耽搁,我原以为张先生晚上要补回来。
但等到日光已去,夜幕还未彻底落下的时候,好些海水被搅动起来,偶尔有低沉的风吼声传来。
“少不了颠簸啊。”江阳望向窗外。
“天气预报说,明天是晴天。”张先生明白江阳的忧虑。
石茉表示我们可以不用管她,但怎么想今天是去不成了。不出片刻,一片云飘来,挡住澄明的月亮。
原本准备岛上喝的酒,此刻已被我和张先生喝了不少。
“我们很有先见之明嘛。”江阳摸着石茉微微隆起的肚子。胎象还没稳固下来的时候,他们就在筹划这次旅行。
但说真的,我不明白他们干嘛非要拉上我。离婚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吧。他们真的认为,我会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吗?而且,他们真的有把握我不会生气吗?看到这样一对幸福的夫妻,即将迎来第一个孩子。
唉,不管怎么说,我确实也暗暗期待着这个孩子的降生。这可能就是我答应他们的原因。江阳也很意外:我迟疑了一两秒就答应下来。
“平时叫你去钓鱼,你都得计划半天啊。”他分外得意,觉得他这个提议确确实实可以帮到我。
回过神来,张先生已经讲起旅馆的由来。张先生家世居大嶝岛,五岁那年,父亲在金门炮击中受了伤,随后被政府安置在内陆。
“那怎么又到这儿来了呢?”石茉轻声问道。
“我爸总觉得离了海不是个事,他打鱼打习惯了,我妈也是。但也不能回大嶝岛去了,正好有个亲戚在这边,就到这儿来了。这亲戚家也是可怜,儿子当兵死了,两位老人家就靠着这家旅馆吃饭。当初,这家旅馆破得很,我爸干了十几年,逐渐有了起色,这才翻修了。两位老人家的晚年,也是我爸妈在照看,我也没少出力啊。”
我想起江阳的母亲,来之前,我们在她那儿吃了一顿饭。比起江阳,她更放心我,反复向我抱怨,说我怎么也跟着胡闹。
风声开始不绝如缕。江阳为了陪石茉,滴酒未沾。旅馆已经翻修过四次,张先生说完这话,就去厨房弄下酒菜。是蚵仔煎,北方人吃不惯,石茉倒是赞不绝口。
石茉的耳朵灵敏。当然本应是张先生最早察觉到,但酒过三巡后,他便去睡了。当石茉说下雨了的时候,江阳还在兴致勃勃地听我讲离婚的细节,此前我一直不曾多谈。其实并非不愿多谈,只是没人细问,除了我母亲。但这种事情,跟她讲也没什么用吧?
最后一个字的音落下来后,我们就不再说话,细细地听了一会儿雨。雨越下越大。
刚刚上床,丽珍就打电话过来。我来这边旅行,她十分反对,但终归还是让我来了。或许她已经意识到,我是一个多么容易冲动的人。也有可能她只是累了,谁又说得准呢。她是那种我大学时梦寐以求的伴侣,但刚刚离婚,我父亲还在气头上,母亲显然也不想多说。
但没想到,第二天就见到了她。现在回想起来,天气极好,空气里还淀着一层昨夜风雨的气息。江阳早上跟着张先生出海,虽然不比昨天,但也算是收获不小。
迫不得已,我只好打电话给张先生,借了钥匙,开车去接徐丽珍。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做。平日里,她相当安静,甚至有时候都难以察觉她的存在。就像风轻轻拂过身子那样,这就是太过温柔的坏处吧。以我母亲的眼光来看,她拥有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她会怎样说她:“脸蛋圆圆的,多可爱啊。”
是时候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了,当时我恐怕是这样想的。她刚见到我,就黑着脸。而在这之前,长长的公路上,只有我一辆车。一辆皮卡,张先生每天在黄昏出发,载着鱼去送货。
来的路上,江阳指着挂在后视镜上的彩绳,说这是他送给张先生的。言语之间,颇为惊喜。石茉连连附和:
“从云南带回来的呢。我还想在缠头发上,江阳硬是不让我缠。”
“不能是我的问题啊。那寓意挺不好的。”
“封建!”
从这两个明艳的音节缓过来时,全身漂满嫉妒。我想任谁来了,都会如此。当时风大,海浪不断拍打礁石,即使有车窗的阻隔,也还是在车内铺了厚厚一层。幸好它在,不然这股敌意肯定会溢出来。
江阳认识石茉那天,刮着风。骑了没一会儿,他就发现她和他同路。只是,她似乎不太熟悉她要走的这条路。她在他前面,过一会儿,他超过她,再过一会儿,她就会追上来,重又骑在他前面。她留着长发,及腰,被风扬起,幅度挺大,他超过她的时候,一些发梢触在他身上,有几根摸到了他的脸。
江阳越来越相信,她和她的目的地相同。这个想法冒出没多久后,他记起今天是新生报到的日子。她停下,拿出车篮里的地图,查看,行程过去一半,已经是第五次。第六次的时候,江阳停车,在两人相交的一刹。得到证实后,石茉跟着江阳,将后半个行程骑完。
寝室的每个人都成了输家。鉴于这段经历比较特殊,当时我赌的是三个月,上铺的兄弟当即嗤笑:“他和初恋也没谈这么长时间。”江阳一直没能明白,他是怀着羡慕的心情说这话的。
“我放歌听了?”
依旧没有得到答复,我只得自顾自放了歌。很不寻常,我从未见过丽珍这样。老实说,交往了相当一段时间后,我才隐约意识到,她真的喜欢我,从一开始就是。我被吓着了,但又很难抗拒。
“下一首。”
我愣了一下,意识到是丽珍说的。来时江阳插了一盘在里面。他和石茉去日本旅游,带回来几盘磁带,这正是其中一盘。我估摸着行将结束,干脆按了暂停。
张先生也听不来这种音乐,那天放到一半后,就按了暂停键。带着歉意告诉江阳,他真听不来这种。然后我们就聊天,张先生讲打鱼的事情,江阳表示明天要跟着去。
见到石茉后,丽珍总算露出笑脸,我也放下心来。第一次见到石茉,她就告诉我,她喜欢她。两个人很快成了好朋友,石茉并不介意我和丽珍之间那并不道德的故事(在我看来是这样)。
张太太见到石茉后,对我大不如前。此前,张先生听说我的事后,不置可否。丽珍嘘寒问暖,张太太顺势发了不少牢骚,晚饭后独处的一小段时光,丽珍将这些说给我。虽然很不耐烦,但怀着安慰她的心思,只好任由她倚靠着我,讲完了这些。
晚上,出发去岛上。
走出门,望见月亮后,我才发现支撑我听下去的,原来是对那轮皎月的期待。出于某种考虑,张先生找来两只舢板,按照性别分坐。正合我意。江阳有些不满,张先生解释说,这是当地由来已久的传统啊。
“徐丽珍你知道的,放心吧,绝对比你照顾得好。”我如此说道,目光已经停在月亮身上好一会儿。确切地说,是水面倒映的月亮。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划向水中的圆月。她们离得不远,看得出来,相谈甚欢。我发觉这一点时,石茉刚好看过来,对我笑笑。丽珍的目光也顺着探过来,又是一副冷漠的样子。我也冲着那边,笑了一下。
打断聊得火热的二人,我指向那边。江阳挥起手,张先生面带笑意。
“趁着还有灯塔的光,多看几眼吧,等再远一些,可就看不真切了。”带着打趣的意思,张先生说。
我觉得很有道理,也向那边挥了挥手。
张先生和江阳都能喝,我却不行。他们一杯接一杯,划船的差事渐渐只剩我一人负责。如此这般,便落到另一艘后边去了。
虽说有月色在,但黑暗依旧是无可撼动的、最深沉的底色。不一会儿,她们的船就消失在苍茫夜色中。我出声提醒已然酒酣的二人,他们在聊初次见面的场景。具体的细节我记不清,只记得两人说起诗会,他们在那里结识。
他们知晓情况后,我们便奋勇起来。等再次隐约看见她们时,那艘船好似已经停留在了水中月亮上。
我的心微微颤栗,被这幅景象弄得很是潮湿。直到将喝醉的丽珍背回房间,才有些许的缓和。
“不会原谅的。”尽管在电话里这样说,但他最后还是来了。这是两回事,他后来强调。江景这个名字是我取的。他爸妈为名字争来争去,没完没了,最后,江景的祖母提议,干脆让我来取。
葬礼结束后,他开车送我回家。那是我第一次坐新能源,没搞懂车门怎么开。他问我,能理解他们的做法吗?
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莫不如说这就是我的答案。唉,当时说的是这句就好了。
“每天各种需求可多啦,我要是你爸,肯定老早就吃不消了,我要是你妈,每天这么麻烦爱人,也会不好意思到想死的。”最后这么回答了他。
“神经病。”我也没搞懂这个神经病在骂谁。
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件儿事。
“这下好了,他不得不每天都围着我转了。”石茉一向乐观,诊断结果出来后,她这般向我说道。事实上,这的确为我们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谁都不曾想到,江阳会成为一个厨艺了得的人。我常常大饱口福,尤其是寒暑假开车送江景回来的时候。
养花也是那之后迷上的。如今,那些盆栽已经尽数转移到了我家,江景说他没这个闲情雅致。或许是真的。
江阳说,养花磨性子,石茉也爱看。接手之后,再想起这话,便觉得多多少少掺着些谎言。
车开到公园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大事不好。
“她又让你去她那儿?”
“嗯。”
“她让你去你就去?”
“为什么不去?徐阿姨做的饭那么好吃。”
“那你先把我送回家啊。”
“Why?”
上次也是这样,落入同一个陷阱两次,真的老了。回想起上次的沉默,我坐立不安。
前天早上我就在这公园逛。以前常走的林子,现在都被围起来,保护着。丽珍结过一次婚,维持了三个月。之前,我试图向她求婚,被拒绝。即使那晚看完月亮后,我就摘下了婚戒。
乘电梯的间隙,江景叮嘱我:
“老头儿,待会儿别乱说话。”
“用得着你教?”
看到我,丽珍的脸冷下来,拉着江景坐到沙发上,我若无其事地走进屋,顺手关门。江景被拉进屋,没来得及换鞋,见状,我索性也没换。
丽珍已经红着眼圈,她为什么没来参加葬礼呢?明明答应要来的,我有些吃不准她了。
好了,锅里还煮着肉呢,说着她就去了厨房,边走边看了我一眼。我准备尬笑一下,刚翘起一点嘴角,随即就感到不合适,连忙收回。也不知道最后做出来多少。
鸠占鹊巢,我坐到刚刚丽珍坐的地方,刚想问江景话,就发现不太对劲。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被搞得伤感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爬。江景也拍了拍我的肩膀。
很久没有这样悲伤过了。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有预感,因此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心里反倒想的是:“果然是这样啊。”
我一直以为默默祝福他们就好,哭啊什么的有什么必要呢?但真的走到那一步,很难不被悲伤所裹挟。
丽珍也流着眼泪出来:“吃饭要开开心心地才行。”
江阳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丽珍教的时候,就常常夸他上道很快。这顿饭吃得我们痛哭流涕,最后谁也讲不出话来。
庆幸是第二天的事情。早上起来浇花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要是没有这股悲伤,恐怕又会在沉默中尴尬很久很久。我很庆幸我们哭出来了,这比说话来得管用。
江阳和石茉恋爱没多久后,我遇见丽珍。注意到她时,讨论正火热,他们在想办法如何从某人的父亲手中骗来一辆车。她一副无聊的样子,事实上,像她这样的还有几个,但我当时只想注意到她。
那时就是这样,人们喜欢聚在一起扭动身体。即便是我,也会偶尔扭一扭。但大多数时候,只是坐在不显眼的地方,盯着影子扭来扭去,看他们从一道影子的边缘扭入另一道影子的边缘,有时候也会扭没自己半截身子。
丽珍没有影子,她坐在光的死角里。我发现这一点时,他们已经开始旋转,影子满地乱飘。
她感受到我的注视,盯我几秒,很快回过头去。我起身,走到她面前。
“要走吗?”
她犹豫一下,摇摇头。我露出尴尬的表情,笑了下,落荒而逃,没来得及跟江阳和石茉打招呼。走到屋外,点上烟,才想起这茬。车钥匙还在我兜里,我琢磨找个地方坐会儿,等他俩出来。这时,我才意识到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多么令人费解。
烟过半,她出来,等我注意到,她已经在向我走来。
“去哪?”她也令人费解。
“没想好……等我一下好吗?我马上抽完。”
“给我一根。”
我递过去一根,她从上衣内侧口袋掏出打火机。据说,我当时显得很平静。她也显示很平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后来她告诉我,这是她的反击,她刚刚有点被吓到。我猜也是。
我故意抽慢一些,不料她猛吸几口,很快赶上我的进度。望着亮灯的窗子,心里默默对江阳和石茉说声抱歉后,丽珍和我上车,我们一路开向海边。
我想我喝了挺多,车里满是啤酒的味道。
“可以开窗吗?”
“没问题。”
很长一段时间(至少在我的感知里),我们就只有这两句话。风连绵不绝地灌进来,她的头发飘扬。我想问她冷不冷,但最终只是想了想。等到再次开口,我已经搞不清楚方位。
“挺无聊的吧,太随便了。”
“没有,挺好的。”
“我们需要找个地下车走走吗?可能会好一些。”
“都可以。”
她的语气就像在抓空气一样。直到现在,我还在想这三个字的含义,这背后暧昧的模糊经久不衰,皮肤上的毛孔都被它给舔舐掉。
不想下车,于是我一直开。期间我们就刚才的舞会评论了一番,还算不懒。她表示想要回家,我问她,知道怎么走吗?她说认不出这里是哪里。我找出地图,她拿过去,又开了一会儿,才在一处建筑物的帮助下,在地图上指认出我们的位置。
她回家之后,我返回某人的家,江阳和石茉在门口等我。一通抱怨后,我讲了我的故事。江阳问,她叫什么名字?我忘记问了,回答他说不知道。我们在车里狂笑不止,很快,又满是啤酒的气味了。
再见到丽珍是在江阳和石茉的婚礼上。在旁人看来,拖到现在才结婚,不太容易理解,我与妻子结婚已经两年,是时髦的丁克夫妇。
妻子似乎注意到我的异常,我也没伪装,告诉她,见到个老朋友,去打声招呼。
“好久不见。”
“是你啊,好久不见。”
她还记得我,也是,毕竟和那时变化不大嘛。倒是她,认出来费了不少劲。事实上,直到这句话出来,我才敢肯定。所以当时多多少少松口了气。
“你在这儿是?”
“算是亲戚?你知道的,在这里,亲戚总是不多,所以我应该算是凑数的?”
“男方女方?”
“呀,重点没说。男方的。”
“我也是,我是江阳的室友。”
“哦哦,还挺巧的。”
“是啊,挺巧的。老婆还在等我,我得先走了。”
“好的,赶紧去吧。”
我对丽珍着了迷(名字是后来从江阳那儿得知的),尽管妻子坐在旁边,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偷偷用余光打量她。从刚才的谈话来看,见到我,她并没有显示出什么情绪波动。我有些被打击到,从头到尾,她都是淡淡的微笑,听到我已经结婚了也是。
那她呢?思绪到这儿,我意识到有个急需弄清楚的问题:她结婚了吗?
过了几天,江阳准备去度蜜月。走之前,在我的软磨硬泡下,他给我丽珍家的地址和电话,多亏几天来我跟丢了魂一样的做派。妻子也察觉到不对劲,略加考虑后,我告诉她我的想法,并提出要离婚。
此后的几个月,妻子终日沉默不语,喋喋不休地指责我几个小时后,就一味流泪。这点和我母亲很像,这正是我们合不来的体现。
丽珍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我声音的时候,依旧平淡如水。
“我们婚礼上刚见过,我是……”
“我知道,听出来是你的声音。”
她似乎知道我的名字,几年前,在夜晚的海边,我做过自我介绍吗?
“这周末有空吗?我想……”
“有空。”
她很爱在电话里打断我,或许我语速应该快点。
“好的,那周五晚我来找你。”
“OK。”
江阳和石茉从日本回来,我和丽珍的热恋期即将过去。石茉告诉我,妻子经常打电话给她诉苦,这导致最初的时候,她有些不待见丽珍。江阳贱笑着表示,论辈分,我得叫他声表哥。晚上,大家聚在我家,丽珍也在,妻子也在,她们在房间里说了好久。江阳放上一盘菊池桃子,凝滞的气氛有所缓和。
联系到时,他已经出海。我说明来意,晚上,他通过好友申请,发来消息:你好,得等上两个月我才能回来。我回了个OK的手势。
与新闻中给人的印象差不多,很端正的面庞,下颔线以某种意想不到的弧度勾上去,但整体看下来,不会给人不舒服的感觉。
“王师傅你好。”
“齐老师好。”
没想到他会选在咖啡馆这种地方,而且放着爵士乐。丽珍没有开口,她对他采访时的发言颇为不满。
“听说王师傅你很早就望见了他们?”
“是啊,当时月亮挺亮的,看上去感觉是人,就是没想到是两个人。”
“你视力真好啊。”我由衷赞叹。
他笑了笑。
“你注意到他们的表情,是什么时候?”
“我记得很清楚,到那时候,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们了。因为我注意到得比较早嘛,所以尤其关注表情,也瞧出了一些变化。”
说完这话,他端起奶茶。
“你能具体跟我们讲讲吗?在采访中你说得很简单。那种渴望的目光,得到再近一些才看得着吧?”
“对,对对,其实这时候没人觉得有什么奇怪的。虽然是凌晨,但小情侣海边吵架,或者约会,也没有多罕见嘛。但等到再近一些,就能感觉到奇怪的地方了。最明显的,应该是姿势,那时候江阳(我大概介绍了下情况)已经跪着,头埋在女人的怀里。”
“叫石茉。”丽珍出声打断。
他愣了下,看向我。我不说话。他又端起奶茶。
“对对,不好意思没记起名字。轮椅也是一个点,船头灯扫过去一点光,不多,但照在轮椅上,还挺亮的。你们的朋友就坐在地上,比他老婆矮一点。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有人就开始好奇。他们当然也早就注意到了我们,现在来看,肯定是没有在意我们。其实说是好奇,但也没有到要凑上去的那种程度,毕竟大多数人心里还是想家。等到再靠近一点,我就觉得我看见表情了,那是一种很奇怪,很微妙的表情,瞬间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他第三次端起奶茶。
“我一直很好奇,再近也不能看这么细致吧。王师傅你新闻里讲得很清楚,总不能都是直觉吧?”
吸了两口后,他继续说。他平时应该没少看网文。
“不是,就是到这儿,我就去借了个望远镜。”
“啊,这样啊,王师傅你继续。”
“对,这才看清楚。刚看到石茉的表情没一会儿,江阳站起来,走到背后,往前推着轮椅走了一段。等推入海水后,他又回来,跪在轮椅前面,抱住石茉。水位刚好到他脚踝处,也就是这时候,我才看见江阳的表情,空空的一张脸,跟雕像一样,没什么变化。继而我就发现没穿鞋,两个人都是。”
两双鞋被丢在附近绿化带的一棵树下,这是唯一找到的遗物。
“后面我就一直盯着石茉看,越看越觉得可怕,越觉得不对劲,最后看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既然您注意到了,就没做点什么?”丽珍开始发难。
听到这话,我急忙起身:“谢谢你啊王师傅,对我们很有帮助。”
我帮他打了车,等车来的间隙,补了句:“王师傅你要是还想到什么,随时跟我联系。”随即后悔,真是多余的一句。
他急忙表示,那是当然。
期间,丽珍一直在咖啡厅候着。已经过去五个月了。我们之间缓和很多。
第二天。丽珍发现我手上的婚戒没在,她告诉我,月光反射出来,戒指很亮。
我说我真的只是习惯了。她说她知道,昨天晚上就想明白了。我去接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她就注意到这枚戒指。她一直在想这事儿。
我和丽珍回来后,过了有四个小时,他们才回来。石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江阳和张先生的外套一层套一层,都套在她身上。
我早早备下暖身用的鱼汤,所有人看上去都很快乐,大家一边喝着,一边讲岛上发生的事。
刚上岛,风不大,还像在水上时那样细柔。还在树上的叶子稀疏,大多已成为尸体铺在地面。树的枝丫看上去像是蛇在扭着身子(江阳喝太多了)。
张先生在岛上有间小屋。极好辨认,就建在岛上为数不多的几抹绿色边上。那是几棵马尾松,要是在白天,你们远远就可以看见,非常显眼。在我还未离去的时候,张先生自豪,却又带着几分无端的羞涩,这般说道。
夜里,又起雾了。雾裹挟的凉意侵入毛孔,感受到这些时,已经离了张先生的小屋,又走了好一会儿。
张先生说,快到了,已经穿过一半的区域了。
依稀可以望见另一头的几点灯。那一头有几户人家,不似这一头如此荒寂。但此行的目的地不在那里。越过岛屿的核心,再走上半小时,就到了。张先生十几年如一日迷恋的赏月地。
虽然树上光秃秃的,但那里树的树干异常挺拔,依旧给人一种非常有生命力的感觉。石茉真的很喜欢那里,她带回许多那里的生机勃勃,盎然着吐出这句话。每个字都清晰可见。
还有鸟,江阳补充,几只鸟就歇在枝干上,也不理睬我们。
月亮清冷,他们吵嚷个不停,张先生没说话,静静地望着月亮出神。
该回去了。月亮已经从一个方位换到了另一个方位。一路上,张先生讲妈祖的故事,讲陈靖姑的故事,讲邱金生的故事,讲白鹤拯救村落的故事。石茉说,这几个小时,张先生说的话,比之前两天加起来还要多呢。
怕你们无聊嘛,张先生笑笑,随即夸我汤煲得好。
渐渐地,海水颠起来,扑在礁石上,声音令人心惊。江阳很是担忧,甚至有些自责。步入小屋后,张先生燃起火,竟意外地暖和。石茉笑着表示,在这里住一晚,也不是不行嘛。众人纷纷附和,笑江阳是关心则乱。
张太太说起她家,在更远处的一座岛上,每晚都是这样风浪。
没一会儿,水面就平息下来。他们乘船归来。大家喝着汤的此刻,风声丝毫没有,旅馆周遭平静得可怕。
我一夜未眠,早晨为丽珍热昨晚的剩汤。大家聊得开心,声音不免放肆,但她没有被吵醒。表面上看是这样。
丽珍起来时,空气里海水的味道淡去不少。而其他人要更晚一些,最早的是石茉,她来到客厅,我看向表,指针迫近12。
丽珍在厨房准备午饭,我问石茉身体可还好。
“很不错,你们就放心吧。”
江阳醒来,日光已经悉数落入海平线。吃罢晚饭,我们在蔼蔼夜色中踏上归程。途中,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离别前,石茉说,等孩子出生后,要一起去张太太家的岛上看看。张先生撑着伞,笑着答应。
真实姓名:张瑾博
联系地址:北京市朝阳区三间房乡中国传媒大学梆子井学生公寓
就读高校:中国传媒大学
就读专业:工商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