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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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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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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魂》连载

第一十六章 懦弱刚强现原形

今晚十点,捉拿开小差的刁克。

部长的这道命令是中午休息时只传达给排级以上干部的。这消息并未使干部们觉得意外,他们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近来,队员们开小差的特别多。低劣的伙食,苦役一般的劳作,苛刻的纪律,使一些家境条件稍好的队员早就难以忍受了。尽管家里伙食也不比这强多少,但稠稀干湿可随意调配;副食没有,但下饭菜还是足够的。随社员出工,松松垮垮,不想干了,还可以装病休息一、两天,没人会到你家里查去。哪象这倒霉的专业队,一个个都象服苦役的“冉阿让”!

老逃兵刁克,借养伤为名,一去不返。辛部长派人找了几次也拒不归队。面对着任务艰巨而人员日益减少的专业队,公社指示他要抓一两个典型,惩一儆百。

本身就够典型的刁克,自然也就难逃此劫了。

干部们对此都未表示异议。有的干脆说,这软硬不吃的赖小子也确实该治治了。大为则始终没有吭声。刁克是他的哥们,他不能不护着他,但不能不服从部长的指示,他也只好默认。罗明成在公开场合永远是“兔子伤风”,难得糊涂,明哲保身。不过,人总是得表现他的思想的,这儿不表现,就在那儿表现。他那被层层糖果纸包着的思想,常常要放在事情的最后。只有田栋表现了深深的忧虑。他觉得这次行动本身就是荒唐的,非但不能教育好本人,对整个专业队也不会有好影响。这样做,只能增加队员对领导者的敌对情绪。因为对这些根红苗正的人,如果政治上没有太出格的地方,不管你的帽子扣得多大,也只能说其落后,但绝不能说其反动。而对于落后后分子,政治就显得苍白无力了:你总不能把他从二亩三分地里开除吧?可舍此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下午,参加特别行动的干部和一排部分队员提前下工休整,其他队员由副排队长带领继续施工。

田栋心神不定地在屋里转了几圈,走出院子,信步朝公路上走去。

他低头走着,想着心事,没注意到公路两边自留地里忙活的人们。

“哟,瞧你那心仁仁。想啥呐?谁也不理,有一个还不行,又想谁呢?”一个女人尖细的嗓门,象挑衅又象赞美。

他抬起头,见左边的党参地里蹲着沛佳和带到她家串门的那个女人。沛佳红着脸看着他,那女人抱着孩子正冲他笑。

农村里男女之间的玩笑常常能开到极秘密的地方,赤裸裸的。但对方绝无恶意。所以,你既不能不应付,又能生气发火。不应付,以后便会很快失去人缘;生气发火,更会以为你不开通,不讲理,同样会被鄙夷和厌弃。

田栋深谙此理,便沿着地埂走到她们跟前笑着说;“哪里敢呢?有一个就够想一辈子的了。”

沛佳冲他扮个鬼脸,那女人触了一下沛佳说;“喂,听见了吧?”

她脉脉地望着他嫣然一笑。田栋见她们是在拔党参苗间的杂草。本村人有在水浇地里种党参的习惯,据说每年的收入还不小。他摸了一下小孩子的脸蛋说:“乖,叫叔叔。”

不料,那女人却挑唆道:“骂他。骂他。”

“妈屄”小孩子小嘴一启,看着他骂了好几声,“妈x!妈x!妈x!”

“瞧你,”沛佳不高兴地说,“咋能教小孩子骂人!门门,别听他的,你妈妈是老妖精。”

田栋也颇觉尴尬,但他不能给沛佳的朋友以不愉快。不过,他可不是俞青,雅得痛苦,雅得不食人间烟火。只要你拉下脸皮,这种人并不难对付。

他看着孩子,用赞赏的口吻说;“你瞧,这孩子记性真好。”

“当然,”那女人神气地夸耀说,“我儿子可聪明了。”

“是啊。”他看看那女人,又看看沛佳说,“他的记性就是好:他念念不忘他出生的地方。”

沛佳一愣,随即弯腰打弓地大笑起来,边笑边嗔怪道:“你……胡说。不害臊。”

那女人愣了一下,随即也明白过来,哭笑不得地说:“好哇,孩子骂人,你也骂人。”

田栋:“我没骂人呀。孩子更没骂人。你想,那怎么能叫骂人呢?骂人应加动词,构成动宾结构;这是名词,偏正结构,怎么能是骂人呢?”

沛佳笑得更厉害了,她蹲在地上,双肩一颤一颤地,眼泪都笑出来了。那女人却更加莫名其妙,愣怔怔地自言自语;“动宾结构?动宾……你是说吕洞宾神仙还骂人?没听说过。至于那偏正结构……啥东西又偏又正呢?真正是瞎说!”

田栋竟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连声说;“对对。好我的大嫂,你真聪明。真聪明。”

“你真逗。”回去的路上,沛佳笑笑说,“我今天总算看到了你的另一面。”

他接过她手中的草问:“哪一面?”

“动物,或者说叫野兽。”她嗔怪道。

“你算说对了。”他认同道,“人,本来就是动物么——首先是动物,其次才是人。不过,野兽也有个三六九等,你说,我属于哪种野兽?”

“老虎,狼,狐狸,兼而有之。”

“好么。那我就先把你吃了。”田栋恶狠狠地盯着她龇龇牙齿。

她笑了:“反正是你的了,喝了也行。”

田栋:“我还舍不得呢,怕几顿吃了,以后再吃不成了,要慢慢吃,吃你一辈子。”

沛佳:“你呀……”

田栋:“说实话,你说我到底象什么动物?”

“象……”她想了想说,“象大象。”

“对了,太对了。”他高兴地说,“你真聪明。”

“大象有什么好?丑死了。”她故意贬损他,“大大的肚子,长长的鼻子。”

“不,在所有的动物中,大象是最可爱的——它美在内容,而不是外表。”他侃侃而谈,“它几乎有动物的一切优点:它勇敢,连老虎和狮子都不敢惹它;它善良,不伤害别的动物,对所有的动物都一视同仁;它聪明,看小孩,耍杂技;它勤劳:搬运木料,驮人;它细心:能拣起地上的一根针:它粗犷:吼声如雷,力拔大树。人生的三重境界:狮子的境界,骆驼的境界,婴儿的境界,可以说大象全都拥有。当这样的一只动物或者说是野兽,何乐而不为呢?丑死了?要真能嫁给这么一个丑大象式的人,还不是西施进门——美到家了。”

“你可真是常有理。”她半是揶揄半是自豪说,“骂人不吐骨头。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当然,你这颗瓜是看着酸,吃着甜。”

田栋高兴地看着她说:“作为一个男子汉,面对可憎的人,要象狮子一样勇敢;面对可爱的人,要象婴儿一样纯真善良;面对工作和事业,要象骆驼一样勤劳和坚韧。我很希望自己是这样一个人。不过,我知道很难做到,但我时刻都会努力去争取如果说我真能做到这样,多一半应属于你,是来自你的力量。”

“为什么?”她困惑地望着他。

“只要我们永远相爱,我就会对生活充满力量,我就会时刻都净化自己,升华自己,真正的爱情之力量是伟大的。”

他缓缓地说着,仿佛她就是他存在的化身。那诚挚的话语仿佛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从他的胸膛里、从心脏里说出来的,使生性骄傲的她读懂了他。

每个人都是一本书,有的深奥,有的浅显,有的庄重,有的诙谐,有的高雅,有的低俗……那就要看你站在什么层次上,从什么角度,用什么样的态度来读了。

沛佳觉得现在才算读懂了田栋。当你开始爱他,并接受他的爱情的时候,是多么盲目,多么简单呀。无论你多么聪明,你都是从印象出发,从别人对对方简单的、表层的,甚至是不负责的评价出发,其实,你根本没有真正认识对方——尤其是那些内涵很深,思想很丰富而沉郁的人。

你瞧他多聪明。任何一个极无聊、极简单、甚至极下劣的话,经他一说一分析,就立刻有滋有味,叫人百听不厌。他自信、善良、幽默,又不乏勇敢。她相信他说的:“别人以为我很严肃,其实,我这人并不刻板。人就应这样:亦庄亦谐,你要嫁给我,我保证让你天天在笑声中度过。”

她很嗔怪他的放肆,但她心里又是多么盼望他经常对自己这样没轻没重地“放肆”呀。这种放肆尽管使你血压升高,面红耳赤,你佯装生气而骂他,捶他,但绝不想矫正他,一旦他真的“正经”严肃起来,你就会象面对着一件没有生命的家什一样受不了而厌弃他,象厌弃你穿旧了想扔掉的一只破鞋一样。

这就难怪,社会上很多知识不多,修养不高,水平低劣,油嘴滑舌,死皮赖脸的阿混们,却常常能找到好妻子,而且能使其爱得死心塌地,甚至不惜为之去赴汤蹈火、陷身囹圄。而那些正统的、书生气十足的男子汉们却在爱河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得不去拣拾阿混们挑拣得剩下的爱情豆腐渣。因为相敬如宾的背后却是生硬的隔膜和难耐的孤寂。而插科打诨、嬉笑逗骂往往意味着水乳交融的默契和沟通。

“千万别对我抱有太大的期望。”田栋看着她沉思的样子说,“其实我有时是很坏的。那就要看别人怎么对待我了。我的行为准则是人善我更善,人雅我更雅,人恶我更恶,人劣我更劣。”

她惊讶地望着他,似乎又对他朦胧起来。她呶起嘴,夺过他手中的草说:“别那么吓人好不好?难受死了。”

“好好,”他被她那个样子逗乐了,“不说了,我给你说个不难受的,从前——”

他正想往下说,忽听叶家院里人声鼎沸,吵声聒耳。他拉了沛佳一把,两人快步跑进街门,只见院子里挤满了人。吴浩洋在葡萄树下架着一杆七九步枪,乌黑的枪口正对着站在厕所门口,一只手拎着裤子的游大为。大为大声骂着什么,但身子并不动,裤子溜在胯上,欲掉未掉。

田栋挤进人群,急切地问;“怎么回事?”

罗明成忙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耳语着。

原来,发枪的时候,照例又是干部们用半自动,队员用七九。大为坐在院当中,美滋滋地擦拭着自己的半自动,乌亮的枪管,铮亮的刺刀,在晚霞的晚照下格外醒目。吴浩洋看着自己黑乌乌的破枪,连枪栓也拉不开。他费了好大劲才拉开,胡乱擦了擦就装上了。他凑近大为艳羡地说,“连长,让我给你擦吧。这枪别说打了,擦着都叫人痛快。”

“痛快?”大为愣怔着一双牛眼,坏筋一歪就反唇相讥道,“这世上痛快的事多着呢!往婆姨人臭尿缝子里钻不更痛快?你还是再钻尿缝子去吧!”

“哄”地一声擦枪的队员们全笑了。

吴浩洋难堪地垂下头,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双拳紧攥,骨节棱棱突起。

罗明成一看不妙,冲大为说;“大为,你咋能那样说?”

“咋不能?”大为仍不依不饶,赶尽杀绝地说,“做了还能怕人说?我说了又怎样?球也咬不了半截!”

吴浩洋一声未吭,端起自己的枪跑进宿舍。

大为则若无其事地上好枪,打着口哨走进厕所。但等他撒完尿,拎着裤子往外走时,葡萄架下,一只乌黑的枪口瞄准了他。枪托后边,吴浩洋炸雷般地吼道:“站住!游大为。再敢走一步,老子就打死你。你这狗日的!驴下的。王八羔子奶大的。老子今天要敲出你的五花脑来。别动!别动!别动!”

大为作梦也没想到这软柿子竟如此厉害。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再鲁莽,这点理是很清楚的,何况眼前是危急万分,性命攸关。

他看着那黑乌乌的枪口,乖乖地站住了,并试图把裤子提起来系住。

“别系。”吴浩洋把枪口压了压,厉声说,“就那样拎着,再系,老子就连你的二得脑一起敲掉。”

大为隐隐感觉到了队员们脸上现出的幸灾乐祸的神情。他知道这下算把一条好汉的脸丢尽了,但他不敢太轻视自己的生命,一动也不敢动。他非常知道不听这个蔫豹子的后果。

大家也没人敢先靠近他,因为吴浩洋警告他们,谁要是敢靠近,他就向谁开枪。有人找部长去了,一时又没找到。

相反,吴浩洋倒平静下来,他总算看清了这个威风煞气的连长的真面目:他并不象人们说的那样不怕死。而真正有骨头的倒是他自己——吴浩洋!他第一次也许是以生命的代价亮出他堂堂的人的尊严。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自豪和伟岸。尽管这自豪可能仅仅会持续一分钟——前一分钟自豪,后一分钟就可能死去。但他也觉得很值。

他命令大为闭住他的臭嘴,转过身去。他说他不愿意看见那张丑恶的脸,要从后脑勺上开他的瓢,象枪决犯人一样。

游大为痛苦的、几乎是绝望地闭上了嘴,但他并未转过身去。

他听着天天被他捏弄着的小子一声声的怒吼,看着队员们鄙夷的脸,象把他的心搁在磨眼里磨了三遍一样,痛楚难忍。他的脸色变得铁青,拎着裤子的手也在索索发抖。他的威信,他的雄风,他的胆略,他的尊严,他一惯的英武和蛮横,在几分钟内竟被这可怜的、蔫里八几的小子弄得精光。他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就象有人当着他的面强奸了他的姐姐一样。

难道你就这样怕死么?你他妈还算个什么男子汉!宁折不弯,宁死不,才算真正的好汉。别他妈稀松软蛋一个。迎上去,别尿他。死就死,死也要在弟兄们面前硬邦邦的。让他们见识见识好汉是怎么个死法!

他没有转身,反而返回身大声吼道:“开枪吧,操你妈。老子反正今天要死在你手里了,你以为老子怕死吗?打吧,往这儿打。”

他敞着怀,拍着胸脯上凸起的健肌,脸上有种受了奇耻大辱的难以遏止的愤怒。他系好裤子一步步向吴浩洋逼近、逼近……

呈浩洋的右肩紧紧顶住枪托,右手食指紧扣扳机,双眼喷火,死死盯着游大为,恶狠狠地说:“站住!再往前走,老子就开枪了。我现在就开始数数儿,数到十,你再不转身,老子就开枪!一、二、三……”

大为虽然舍命往前走,但那步子明显地迈小了。

突然,田栋走出人群,佯装上厕所,几步走到大为跟前,用身体挡住他,低声说;“你这个二百五!在我身后,快,进厕所。”

大为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被田栋拽着衣袖掩护着进了厕所,让他蹲下。他这时,心却怦怦地跳了起来。

吴浩洋在外边大声喊:“指导员,你别管闲事。你不能护他,我要打死他。打死他。”

田栋从厕所里出来,望着暴怒的两眼发红的吴浩洋,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浩洋,你不要这样。是的,你受了侮辱,受了委屈,士可杀不可辱,你要反抗,甚至要报复,来维护你的尊严,这没错。但你绝不能因此而毁掉自己。不能用自己的珍贵生命去换取那点不值得去换的尊严。浩洋,那样做太不值了。你应该相信还有组织,还有……”

“我不相信什么组织,领导!领导是什么玩艺儿!象游大为这样的领导,连他妈狗都不如。我要把他的脑汁倒了,眼珠子抠了,球子儿捏了。”他把枪口抬了抬说,“你别过来。一个倒了霉的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田栋心里面一颤,他似乎觉得有一粒无坚不摧的东西正倏然穿过他的头颅,他的心脏,他和他的全部将在瞬间消失……但他不能停步,绝不能让两个兄弟无辜死于相互残杀之中,否则,你这个指导员还算个什么指导员!

他缓步走着,象走进一座古老的祭坛。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半步,否则,呈浩洋会冲进厕所向大为开枪的。他知道吴浩洋的理智尚存,至少,不会对他田栋下手。他不是那种凶残的人,即使使用暴力,他的对象也是很明确的,绝不会滥杀无辜的。

不过,什么事情也有例外。

队员们大声阻止他,有人也想去制服吴浩洋,他严肃地阻止住他们,因为人多了更能促成他开枪。

“田栋,危险!”

沛佳一声惊叫,跑到他跟前,惊慌地拽住他的袖子小声说:“你不要逼他,不然,我怕,万一……”

“没事,”他安慰她,“他是个讲理的人,我对他也不错的。他是不会对我开枪的。放心吧,我没事的。”

说是说,但他还是放慢了脚步,想继续用情理打动他:“浩洋,你不要那样么。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不要因为一时委屈就要离开这个世上。看看你身后,有多少弟兄,有多少人在注视着你,关注着你。我们可以看不起自己,把自己拚进去,但我们没有理由抛弃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咱们的父母生咱们,养咱们为了啥?不就是要让咱们好好地活着吗?如果让我们年轻轻的就死去,去跟人拚命,还耗尽心血、心力交瘁地生我们养我们干什么?我们的生命是值钱的,是用金子也换不来的。我们绝不能轻易抛弃我们的生命。那么多的地痞、恶棍、无赖都赖在这个世上不死,为什么偏偏要让我们这些好人去死呢?偏不!我们偏偏要好好活着。浩洋,听大哥一句话吧,看在父母的面上,看在大哥我的面上,看在这么多关心你的兄弟们的面上,浩洋,放下枪吧。我求你了。”

吴浩洋,低垂着头,不敢看他一眼,对他很好的指导员和他的他曾经非礼过的姑娘。他的双手索索发抖,用一种濒临绝望的声音说:“指导员,大哥,我求求你,千万别过来,千万别、别……”

“不!”田栋坚决地说,“我不能让你这样。至于大为的问题,请你相信我们会对他作出严肃处理的。”

“好兄弟,”沛佳的眼睛里闪着莹莹的泪花,柔声说,“就听你大哥一句话吧。求求你了你别那样,可千万别那样了,我不能失去他呀……”

她太善良了,最害怕痛苦,尤其害怕别人生活在痛苦中,那比自己痛苦还难过。

吴浩洋似乎被说服了,一动不动地把持着枪,额上汗水涔涔。田栋慢慢朝他走近,那乌黑的枪管在葡萄藤斜射下来的晚霞映照下,闪着紫红色的光。世界好象都从眼前消失了,静得叫人发紧。

吴浩洋脸色变得煞白,双手痉挛般地发抖。突然,他以一个骇人的动作将枪托拄在地上,将枪口对准自己的下额,“噌”地甩掉右脚上的破解放鞋……

田栋大吃一惊,猛地叫了一声“浩洋”,试图夺掉枪,或将枪口指向天空……

然而——

晚了!

吴浩洋右脚大拇指使劲一抠,扣响了扳机,他象一口沉重的布袋猛地倒在地上……

“哗”地一下,队员们全都围了上来……

天空黑漠无边,象倒扣着的深渊,连一颗黯淡的星星都没有。黑灰黑灰的公路象一条若隐若现的巨蟒,渐远渐细,没入玉米田深处。远处传来几声犬的低狺,吠开了夜的凝结,“沙沙沙”的脚步声和枪托偶尔的碰撞声,使这寂静的公路增加了几分神秘和恐怖。

十几个人迈着急促的步子匆匆行进。游大为“跟上,快跟上”的口令,拧紧着每一根紧绷着的神经。

大为紧紧跟在小分队后边,铮亮的半自动,并未衬托出他的威武,反而给他增加了累赘,使他更加萎缩和别扭。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似乎有一团堵堵的、憋人的东西卡在他的喉间,使他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觉得自己象一条垂死的狗一样喘着粗气。长这么大从来都是他欺侮人,从没有谁敢来欺侮他;从来都是他占人的便宜,绝没有占他便宜的人;从来都是他不怕死,竟没见比他还不怕死的。

然而,专业队一颗最软的软柿子,一个最没出息的倒灶鬼,一个谁都瞧不起,几乎天天都要接受他或大或小或多或少欺侮的人,居然敢把杀人的枪口对准他,要开他的瓢!

面对乌黑的枪口,他退缩了,拎着裤子的手索索发抖——他并非真的不怕死,尽管在跟人进行了几次较量,交过几回手后,别人都以为他真的不怕死,把他当作不怕死的拚命三郎,而害怕他、屈从他,他自己也常作出个不怕死的样子来强化这种足以奴役人的架势。然而,他脚下坚固威武的岛礁顷刻之间变成了流沙。从此,再也不会有人看起他、服从他,甚至会有人敢来欺侮他——尽管他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欺侮,但至少,作为刚勇化身的游大为恐怕是不复存在了。他面对枪口昂然相迎委实能使他树威逞强,但为何又要躲进茅坑里呢!

都是那好事的田栋闹的。

当时,他确实是愤怒之至。他想冲上去——不是被他杀死,就是杀死他,杀死这个比他还不怕死的小子,跟他同归功于尽。可是,他还是躲在田栋的臂膀后边闪进了厕所里。

公社水利员,诱人的工资,馋人的商品粮,轻松的工作,眼热的身分……这一切闪闪生辉的字眼,终于把他闪回了厕所——他不能跟这个一文不值的倒霉蛋一对一。这一点他又得感谢田栋,给他砌了一个不太好走,但毕竟还能走下来的台阶。可是,鬼才知道他并没装子弹。他如果知道他没装子弹,他完全可以迎着他的枪口冲上去——视死如归,大义凛然。那他游大为的形象是多么高大,甚至是伟大的。

都是田栋多事。他此时对田栋只有怨恨。

令他费解的是,为什么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就能激起这蔫小子这么大火气,竟敢跟他拚命。杀不了他,居然有勇气自杀。多亏没装子弹,否则……可是,没子弹自杀什么?还倒在地上,倒象真的死了一样:纯粹他妈的吓唬人!完全是一个圈套,让他游大为大上其当。

直到现在他都懊悔不已,对自己发着狠,心里恶毒地诅咒自己:游大为呀游大为!你怎么不去死?你就那么怕死么?一条没子弹也没刺刀的破枪,一根烧火棍,就把你吓得躲进茅坑里。你干嘛不冲上去,夺下他的枪,把他捺在地上揍个半死呢?如果那样,谁见了你不象孙子见了爷爷,谁敢跟你作对?都是田栋吃饱了撑的。他倒好,落了个息事宁人的好名声,往脸上厚厚的镀了一层金,连那个骚婆娘都沾了光,落了个为爱情视死如归的美名,而我,游大为却晦气透了。

他狠狠盯了一眼跟他并排走的田栋,朝队伍前边走去。

田栋觉察到了大为对他的不满,但他宽容地笑笑,摸了摸上衣口袋。他觉得坏事也可变成好事,他正巧可利用这个机会狠狠敲打一下这匹桀骜不驯的蒙古马了。而沛佳的表现更使他欣喜异常,她简直使所有的队员都嫉妒他。

美好的东西人人都渴望拥有。被人嫉妒,就证明你拥有了别人难以拥有,或根本就没有的美好。他觉得他的确很幸运,只是未能给她更多的爱而懊恼。同时,他也隐隐觉得,沛佳的出现是促使吴浩洋将枪口对准自己的重要原因。他把这想法对她说一下,但那会多么扫她的兴,无疑为她炽烈的爱之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算了吧,他想,还是留在将来吧。不要去矫正她美好而带有几分浪漫气息的行为吧。有些事,即使对自己最爱的人也是不便讲的,因为那样会冲淡爱醇之浓度,甚至会出现裂痕。好在吴浩洋已经平静下来了,有善解人意的罗明成陪着,不至于再出事的。

翟家庄离住地不足十里,一会儿就到。村里人早已进入黑甜乡,连每扇窗户都均匀地呼吸着。

村东头的一座四合院即是刁克家。墙头上爬满了丝瓜和吊瓜藤。花栏街门紧闭着。

走到街门跟前,大家倏然闪向两边,呈扇形持枪以待。有两名队员在附近放哨——一种游戏,顶多能算是一次演习,尽管每个动作都很规范,但实在无须作出如临大敌的模样。枪上刺刀凌凌,但枪膛里却没一粒子弹。

大为一手持枪,一手推了一下门,门从里边反锁着。

“开门,开门。”他拍打着里面的锁子大声喊,“刁克在家么?快开门。”

“谁呀?”老式门“吱呀”响了一声,刁克父亲边往身上套一件白衬衫边走了出来,“半夜三更的有啥事呀?”

大为认识他,以前他和刁克来过他家,可今天……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捅了捅身边的时二狗——他实在不好意思,也不知怎样说。

二狗鼻子一歪快哭了,但他看看直瞪着他的大为,不得不执行命令。他灵机一动,藏在大为身后,拿腔捏调地尖着嗓子说:“专业队的,来捉拿开小差的刁克。”

说完,他赶紧闪到一边。

田栋急得跺了一下脚,大为低声骂了句“你小子不得活了。”

二狗不服地嘟囔:“你让我说么!”

“好么。”愣了半分钟,刁克父亲忽然暴怒地吵了起来,“你们凭什么半夜三更来抓我儿子?开小差?亏你们想得出。一个农民,一个社员,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泥里讨生,开的哪门子小差?往哪儿开?你们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吃不好,喝不上,回家养养病,休整休整,就是开小差?你们是什么人?还算是贫下中农子弟么?工不工,农不农,兵不兵,背着一根烧火棍就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半夜三更入民宅不是土匪就是贼!你们想干啥?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贫下中农,行得端,走得直,想把我们当五类分子管制起来?门都没有。我刁家在村里叫人欺侮得活不下去,出门躲出去还要受人的气,欺到门上来了。我刁三财亏了谁了,惹了谁了?咋就怎么这样难活呢?来!抓来吧,进抓来!我倒要看看哪个龟孙子敢把我儿子抓走。就这条老命,泼上了!你们有枪,人多,我也不怕。贫下中农死在贫下中农子弟手里也不赖。来吧,咱拚一个够本,拚俩赚一个!”

说着,转身跑到屋檐下摘下挂着的老镢,怒冲冲跑到门口来,拉开决斗的架势。

真是蔫人出豹子!沉重压抑的结果便是猛烈的暴发。不过,也许他仅仅是作作样子?那花街门还硬硬地挂着一把大铁锁!在锁住了侵犯的同时,也锁住了反抗。

大为自惭形秽地退到一边。他以为刁克父亲会骂他一顿的,但还算给他面子,佯装没看见他。时二狗早已溜了。他怕老头认出他来给他一老镢,为儿子报一石之仇。

田栋早就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大家也是心照不宣地做着一件军事游戏,但即使这样,这游戏或者叫行动也总得有个收场,而指导员的责任大概就是专门来收场的——无论这场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他走到街门跟前,隔着街门望着怒气冲冲的刁克父亲,慢声慢气地说;“大伯,您老消消气。刚才那个小队员太冒失,话说得有些过分,我这儿向您道歉了。刁克跟我们都是一块的弟兄,我们也实在不想半夜三更惊动你们,只是怕白天不在家,我们是执行任务,这也是没办法的,我们只是请他回去,没别的意思,我……”

“你们就用这种办法来请我儿子?你是谁?是你领人来的吧?”老人放下了镢头,但余怒未消。

“我是指导员田栋。我们是执行命令……夜太深了,您老回去歇着吧,我们对打搅您很抱歉,请原谅。”田栋忙深怀歉意地说。他又低声对大为说:“怎样?算了吧?”

大为点点头,便朝队员们挥挥手,大声说:“刁克不在家,咱们回去吧。”

村里的狗乱吠起来,有人家的门“吱吱呀呀”响了起来:他不敢再让队员纠缠下去了,此村民风骠悍,虽然内欺刁家,但刁家若受外侮,他们完全可能会协力排外的。而虽没实弹却也荷枪的血气方刚的队员一旦与之发生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大家自然也不敢惹刁克,更怕老头出来跟他们拚命,因为,就现状来看,老头的老镢要比他们的老枪先进得多。他们便如遇大赦般转身即走。

田栋和大为走在队伍最后。他回头看看,见老头已悄然回屋去了。街门楼兀立着,黑黢黢的,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

大为低头走着,不时看他一眼。他知道大为有话要对他说,但他生来就是胡喊乱叫带咋呼的,要是正儿八经说话,就象新媳妇第一次见公婆,很难启口。他只好反客为主自找主动了。

“怎么?不好受吧?”田栋看着他说,“官逼民反,不反不行。”

“你多逞上几次能,我就好受了。”大为气悻悻地说。

谢天谢地,他还没给我当老子。田栋想,换一个人,这“老子”是当定了。

“我知道你恨我。”田栋说,“我也知道你想什么。一个没上子弹的空枪让我游大为在弟兄们面前丢尽了人。而你田栋却成了救苦救难的大菩萨,大露其脸是吧?”

“哼!”大为用鼻子说。

田栋笑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粒子弹递给大为:“你看看这个。”

“子弹?哪儿来的?”他诧异地问。

“吴浩洋枪膛里的——正对着你我的那支枪里的——一粒臭弹!”

大为疑惑地反复看着:“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见了响声——不是起爆声,是撞针撞在子弹上的声音,它和空枪是不一样的。这经验,我是有的,我特意检查了他的枪,真有子弹,就是这个!”

“可枪弹没出膛,吴浩洋怎么就倒下了?”他仍不相信。

“这正是里面有弹的原因——他对扣动扳机的后果是非常清楚的。而人,不到万不得已谁想死呀?他倒下,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大为端详着那粒未响的子弹,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看着田栋问;“那为什么要对大伙说没子弹?”

“你想我能说么?我要说了,辛部长,还有公社能放过吴浩洋么?万一他再想不开,还不真的要激出人命来?那时候他和你都得一块玩完。我也脱不了干休。这样一说,他没事了,你的形象也就维护住了,大家以为他只是在吓唬你,他并不敢真的对你下手。这样不挺好吗?”

大为看着他,一时还真想不出他所说的到底有没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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