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如何,独孤家也算安静下来,白天人人忙工作,晚上看电视,在这城里,没有九点钟还登门拜访的规矩。家里人也算可以叙叙旧,说说彼此的生活,那么些年的想念。
宋翌看着满头白发的母亲,忍耐不住流下眼泪来,看着这院叫邻居们羡慕不已的房子,心里不是滋味。他原以为母亲还住在父亲为家人买下的,隔壁的院里。虽不是这城里最漂亮的深宅大院,也是门窗明亮,丈把高的屋子,柚木地板,乌木床。他还记得幼时不肯起床,是怎样的躺在自己床上和母亲耍赖,要母亲拉上那高大窗户上的窗帘。怎么也不会想到母亲会住在这原本连下人都不住的马房院里来!
在看着自己离开时还不知离愁的妹妹,此时已有一儿一女,已经三十多的人。想她如何和母亲一起受苦难,小小年纪远离亲朋又回来,更是感慨。好在看来她嫁的人不错,看上去日子还算过得去,妹夫把母亲照看得不错,至少没有自己在外面听见的,这里的人过的那么凄惨。
宋老太太听完其他几个在国外孩子的情况,知道他们早先的苦,现在过得不错,也是悲喜交集,流下眼泪来。看着大人们那么忽悲忽喜,哭哭啼啼,司斌悄悄带着妹妹在自己房里学习,不让她出去用她的为什么打搅舅舅和外婆。他们有一辈子的话要说,而舅舅只能在这里呆上几天。
司琴十分好奇这个舅舅,他长得和双胞胎舅舅们一点也不像,双胞舅舅看上去像上海的舅公。妈妈说这个舅舅和外公像,司琴在照片上见过外公的模样,有些和司斌像。窄窄的,高高的鼻梁,一条直线,两个鼻孔清秀,大小合适。这一点他们三人是很像,其它就没有了。
有一天吃饭时,舅舅看着坐在妹妹身边的司琴说:“她的脸型有些我家妩颜的样子,只是妩颜的五官没有她那么有棱角。大哥家的看上去像个瓷娃娃似的,住在伦敦,但是标准的China模样。倒是司琴,有些西洋的样子,咦,这样的五官倒真不多见。”
“大概是她的头发吧?五官是独孤家的女孩的模样。”独孤雷震笑嘻嘻地说:“头发也是!”
“天生的卷发?我还以为你们为了她的五官,才把她的头发烫了!”小舅舅伸手摸摸司琴两条粗粗的发辫说:“还真是,这样的头发真不多见,那么好,乌油油的。”
“嗨,你不知道,她的头发让我和老师解释了多少?班主任那儿、政教主任那儿、校长那儿,政教主任还问我可不可以拉直!”宋韵看着女儿说,“我告诉他们,就是拉直了,不几天也会卷回来,剪短就更加卷,比理发店里烫的还要卷!”
“别剪了去,这样多好,这里的老师真厉害,没有挑剔到她的五官上吧?”舅舅冷冷一笑。
“喔,这倒没有,倒是动不动就让她去参加演出,所有民族,外国人的角色都让她包了,唱歌让她站前排。”司斌看着妹妹笑着说:“她天生得一副嗓音,像她头发一样特别!”
“真的?司琴,你唱什么?”舅舅问她。
“《让我们荡起双桨》、《哇哈哈》、《队歌》。”司琴以她惯有的快活嗓音说:“我有表姐、表哥在国外吗?”
“有,好几个,我家有琳娜姐姐,迈克哥哥,莉莉妹妹,她比你小。大舅舅家还有几个,什么时候合适,让他们一起回来看看你好不好?”舅舅逗着司琴说。
“咦,表姐,表哥是外国人么?他们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司琴奇怪地问。
“啊,那是他们在学校用的名字,他们在外国人办的学校念书,在家里还有中国名字,琳娜叫妩颜,迈克叫世杰,莉莉叫妩綉。”舅舅笑着说:“听说你会弹古琴?还写得一手好字,真了不起!”
“舅舅,姐姐他们学什么?我是说在外国人的学校里。”司琴看舅舅那么和气,大着胆子问:“是三叔告诉你我会弹琴的吗?你们怎么会遇上?”
宋翌看着妹妹笑起来:“他们三叔说起这孩子,说她特别,还真是!”他回头对侄女接着说:“不,是你司明哥哥告诉我的,他还说你有一匹像雪一样白的马叫白雪!真了不起。我在去年广交会上遇到你三叔,说起来才知道原来我们是亲戚,他还带着你们三个的照片。那时起我就想着要来看看我那漂亮的外侄女,还有她的白雪。”
司琴笑起来:“你会喜欢白雪的,它可漂亮了!又聪明,什么时候你带姐姐哥哥们来,我们一起去老家玩,看看白雪!”
“这孩子,哪有那么容易……”外婆笑着说;“你舅舅来一趟多难!更别说带着你哥哥姐姐们。”
“比去上海难吗?路不好走?”司琴转头看着舅舅问。
一时间大人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时外面传来孩子们的吵闹声,忙着去看《霍元甲》,司琴放下碗筷,忙着跑去打开电视,忘了自己的问题。
饭桌上的话题转到了司斌的学业上,这才轻松下来。很快,宋翌就提出一个建议,要司斌先在广州读书,然后自己担保在把他带到香港去,从那里到美国或者英国去念更好的医学院,过来一趟,他看到的实在是比外面差远了,司斌那么有天分,该有更好的机会,念更好的大学。这在广州这样的大城市很多年青人都在想办法走这条路。
独孤雷震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提法,虽然他隐隐听到一些上海、广州年轻人打破头都要想法到外国去的事情时有发生,而且还有扩大发展的势头。不过,妻舅这个提法还是让他有些疑虑,于是说:“还是等孩子考完大学再说,现在他才十五岁多,十六岁不到,等念上几年大学,再说也不迟。”
“也好,等他念到大学三年级,四年级有些基础,那时我这边也该准备得差不多了,大哥那边也联系联系,看看那个学校好福利好,给再他申请。他这样的孩子别耽误了。”
听着哥哥的提议,宋韵不像丈夫那么顾虑,觉得是件好事,如果能成,像自己父亲那样有所作为,难道不是件好事么?
于是在和哥哥独处时向哥哥打听外面的样子,学校的教学,生活方式如此等等。越听越觉得哥哥的话有理,既然有这样的条件为什么不试一试,也许孩子们会另有一番作为,有更好的生活。
给妹妹种下希望的宋翌留下鼓励孩子们的话,放下一套英语教学磁带和一个索尼随身听,起身回香港,带走的是独孤雷鸣的茶叶样品。
司斌虽然听见母亲和舅舅的计划,但是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按部就班地学习,参加各种考试、测验为下一学期即将到来的考试准备。高考如期而来,司斌顺利地通过考试,只是他拿到的录取通知书学校不是在广州,而是在北京。北京的大学有优先录取的特权,司斌就这样被送到另一所,同样是重点中的重点的医科大学念书,这一念要六年。
这年的暑假只有司琴和林皓陪着外婆、林姨去老家山上避暑。司斌从上一个暑假早早收拾行李往北京去了就没再回来,林锐在那里等他。他被老师留下来作为助手,研究北京的一些古建筑,给它们建立档案。林锐写信给司斌,希望他能带着他外祖父的笔记到北京来,那是难得一手记录。如果想要做一些已经被破坏了的古建筑记录,借助那本笔记会是很好参照。司斌向外婆要了外公的笔记本,在等录取通知书时仔细地抄写了笔记,一字不漏地抄写完,通知书也到了。
司斌带着抄本来到北京。再次见到林锐,他已经不像在家时的样子,看上去更加成熟,一副手头有无数事情要做的样子,大多数时候在故宫博物院里,要不就在图书馆。司斌暂时和他住一起,他的室友回家去了,寝室里正好有空着的床铺。暂时没事的司斌好奇林锐的工作,跟着他一天天坛,一天地坛地跑,大热的天看他着迷地测量那些建筑,有时不得不透过那些搭建在墙根的低矮棚屋,猜测原有建筑的墙基,测算长度,高度。接过司斌手里的笔记,对照的白天测得的数据就是林锐晚上的娱乐。看到司斌甚至给他带来翻拍的照片,他高兴得不得了,拿着照片带着司斌去找老师。老师们惊奇这些来自遥远地方的照片,起初质疑它们的真实性。但是看了前面的几张和司斌手抄下来的,每张照片背后的题记,备注,问了出处,就不在怀疑这些照片的真实性。而一心想学医的司斌被林锐拉着,跟他测了一整个暑假的老房子,古建筑。
开学后司斌就体会到了完全不一样的学习氛围,自己在家里时的刻苦名声在这里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让他在心里直叫惭愧。这才明白林锐为什么那么忙,自己不忙只怕过不了几个月就得卷铺盖回家。虽然手里有三叔给的几个名字,舅舅给的几张条子,但是司斌几乎没有时间去一一拜访。有时参加一些讨论会,或者被别人拉去参加一些讲座偶然遇上,才记起来对方的名字有些耳熟。甚至是别人听到他的名字问起来,自己才想到,这是家人嘱咐他去拜访的长辈,这才忙不迭地问好致敬。好在别人明白他的处境,也就语重心长的说些祝福的话,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司斌在家时是出类拔萃的天才,在这里却如草芥,在正式的学科上几乎没有一点儿优势。唯一的优势就是跟三叔学的那点儿外语底子,好在念高三时跟着林姨狠补了一年英语。能粗粗看通外祖父留下的数学,化学书籍,也没忘了每天读点儿拉丁语和俄语,磕磕绊绊的可以读写日常的书信。除此之外他要跟上其他人只能加倍的努力,没有白天黑夜地耗在图书馆。虽然同在一个城市,他和林锐见面也不多,每次见面也是匆匆忙忙。家信写得简单明了,只说忙,看来寒假回不了家。
宋韵接到信心里很不是滋味,只觉得自己只顾面子好看,把儿子年纪小小就推到外面去,觉得母亲的话果然不错,慢有慢的好处。只是后悔已然没用,回信嘱咐他注意身体,学习自然重要,可是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资本,只有身体好才能谈到学习和将来。寄信时把生活费也一并寄出,每月多加三十块。
没有司斌的第二个暑假,司琴和林皓在山上和司明、小芸,还有村子里的几个孩子一起度过,放羊,采蘑菇,读书写字。学着做些自己喜欢吃的,司琴终于完成了她的第一幅织锦,虽然看上去有些奇怪,不过也算马马虎虎是块布了。司明看了看说:“也算不容易……”
林皓见到了哥哥一心想会会的人,独孤雷鸣,一个和蔼,皮肤微黑,个头中等偏上,学问不小的人。
林宛如在县城车站第一眼见到独孤雷鸣时,她还在长途汽车上,开着的车窗让她好过些,当时她正在人群里寻找奶奶和司明。但是她一眼先看到那个站在站台上和几个人说话的人。看上去他的模样、神态和司琴有些像,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家还真是姪像叔,甥像舅。他不像司琴爸爸那样长得英俊、高大、和气,总之,人见人爱。虽然他的个头也不小,脸相也是棱角分明,有些不经意的嘲笑挂在笑容里。不过和司琴爸爸比起来,他是更加柔和刚毅的那种,也是更加吸引人的那种,而且看上去他三十出头的样子,远比实际的年龄年轻。“这一定就是独孤雷鸣了吧?”她在心里暗想:“比照片上的好看多了……”
司琴大叫着:“三叔,三叔……”车子还没停稳,她就跳到门前,等门一开,她一下子跳了出去,门口有人张开臂膀接住了她,同时传来一个比自己想象的要年轻的声音传来:“司琴,想我了没?还是你有好玩的东西,就把三叔忘了……”看着说话的人,林宛如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独孤雷鸣接过自己手里的行李,扶下外婆,把自己和外婆在马车里安顿好,再安排孩子们各自骑上马。林宛如看着他把一切做得仅仅有条,自然而然,不是自己在学校里听见的那种一负气,甩开一切不负责任的样子。看来关于他的传闻有很多不实的地方。
孩子们上马就跃跃欲试,才出客运站,司琴就骑着白雪带头往城外走,出得城来,轻声一喝,白雪小步快跑起来,司明带着林皓也跟了上去,跑远了。
看着孩子们离去,独孤雷鸣笑着摇摇头,回头看着马车上的外婆说:“孩子们不会有事的。亲家妈妈,你一路也累了吧,我们慢慢走。”
“我还好,谢谢你大老远来接我们,不嫌弃我们又来打搅你。这是她林姨,司斌前年考试多亏她帮着补习英文,才没考落下。宛如,这就是孩子们三叔了,独孤雷鸣,那山上的大房子就是他起的。”外婆客气地介绍。
“我们上次来真是冒昧了,你不在家还来打搅。那房子真漂亮,我儿子在北京进校时交的写生就是那房子。老师还说他,要他交的写生,不是设计效果图。拿出照片来,老师才信了真有那么一栋房子在这里。”林宛如笑着说:“老师还问你是不是搞建筑设计的呢!”
独孤雷鸣笑起来:“哪里的话,客气了,奶奶还数着日子,等着你们呢。你说的是兰韦吧?她后来联系过我,还是从林锐那儿要到的地址,我们在苏联时见过几次,我记得她学桥梁的,没想到这会儿教起书来。不过她也算是出生油画世家,父母都是搞艺术的。”
“倒没想到你们认识!”林宛如笑了:“也难怪,小锐说一提到你,学校里不少老师都问这问那,只是这孩子没见过你,也就只能给他们看看照片。”
“哈哈,是吗?下次来过暑假,看看这孩子能给我们设计个什么,我这里有的是地方。”独孤雷鸣爽快地说。
“他还是个学生,这会子忙着学测量,整天的给那些老房子测数据、做记录。要设计什么只怕还有些日子呢。”不知不觉,林宛如和独孤雷鸣交谈得愉快起来,这在丈夫去世后,还没有过的事情。
“谁不是从学生开始呢,好在他先去过去,司斌也不至于到了那里摸不着北。虽然已经写信给几个朋友,请他们关照,可是终究不比同龄的朋友方便,记得我才去,连路都不会走!”独孤雷鸣笑着说:“亲家妈妈,这回你放心了吧?有林锐打头阵,司斌可不会走丢了。”
“他三叔,司斌和小锐在一起我倒不担心,他们不是没谱的孩子。倒是奶奶还好吧?上次见她说冬天还有些咳嗽,可是好了些?”外婆坐在马车里问前面赶车的独孤雷鸣。
“还是那样子,老毛病了,身子还硬朗,前些日子和我去了趟杭州,倒喜欢那里的园林。要我也弄那么一个院子,备着孩子们回来,写字、弹琴也有个情趣不是?”独孤雷鸣笑着:“我说那倒不如在村子里弄,园子、水田、竹林,也算有个应景,成个样子……”
等一行人到山里,奶奶早备好房间吃食,等他们洗漱下楼,院子里已经摆好满满一桌晌午,两个女孩儿一路颠簸,早已腹中空空,吃起来忘了所有,什么时候三叔和林姨离席,她们都没注意。只忙着和几个村里来帮忙的孩子聊天,吃东西,盘算第二天先去哪里采蘑菇,再到哪里去玩。奶奶、外婆由着他们吃,拉着她们聊着聊那,逗着她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