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二年的初夏,注定是个格外劳苦难耐的季节,而对历尽艰难读完初中并顺利完成中考的于小颖来说,这格外的劳苦难耐又被“格外”出好几倍。这不光是因为记事以来从没有过的干旱把这个刚满十六周岁、清瘦纤细的农家女孩牢牢地钉在眼前这三亩贫瘠如洗的山岭薄地里挑水、浇水、除草、保苗,还有一直以来,父亲和继母对她求学的阻挠,将会在这个中考成绩即将发布的初夏,给她今后的人生走向带来无法预料的羁绊。
虽然落了很多功课,于小颖自信能考上重点高中,可是,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面对她的欺骗和抉择,父亲和继母在暴跳如雷之后会做出怎样的决断?于小颖不得而知。此时此刻,她再怎么拼命地挥动锄头除草,也驱不散堵在心口那块面团,就像眼前这山谷里的雾气,弥漫浓重,混沌一片。
太阳的胃口真是硕大无比,超出了于小颖的想象。不,准确地说,太阳是钻了于小颖拼命除草、无暇想象的空子,不知不觉地吃尽了满山谷里肆虐鼓涨的雾气,可这肆虐鼓涨的雾气依旧没有填饱它那硕大无比的肚子,它继续贪婪地吸食着庄稼地里残存的少得可怜的水分,连农人们脸上、身上的汗水也不放过。
没过多久,山谷里膨胀起难耐的酷热,夹裹着农人们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和一声声无可奈何的叹。半山腰一块长满杂草的梯田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终于扯开干涩的喉咙,喊一声:“回家喽——”
喊声立马换来一个女人一声尖尖利利、破锣似的揶揄:“他二叔,你这刚来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要回家,该不是又懒得连底下那个东西都带不上了吧?”
“嘿嘿嘿!俺带不上也用不着你这傻帽儿的骚娘儿们带,老天贴了心不给吃的,神仙也没办法。你呀,即便脱光光了,干个底朝天,也是黑瞎子点灯白费蜡,屁用没有——”
不远处,一粗野的男声凑上来:“有没有屁用,脱光光了,干干,不就清楚了?哈哈哈——”
“放你娘的萝卜丝子转轴四方丢当屁!老娘敢脱光光,你敢看吗?”
寂寥无趣的山谷里立时升腾起浓烈的躁动和难得的欢愉。
“老娘”在一片“脱呀!”“脱呀!”“不敢脱就不是人养的!”的哄闹中喊着:“你看啊看啊看啊!老娘今儿就让你看个够——”
“老娘”麻利地退掉长裤,飞快地解着上衣扣子,奔向“粗野的男人”。
“粗野的男人”连滚带爬,逃之夭夭。
空旷的山谷里鼓涨着一片压抑已久的笑声,伴着夸张和不夸张的前仰后合。不管这笑声是淫是荡,是狂是浪,抑或是单纯的累里寻欢,苦中求乐……直到突然响起一声威严的喊:“都别闹啦!没看见有小姑娘家嘛!”
于小颖丢下锄头,“咚咚咚”跑远,纤弱的身影拽扯着几十道惊异的目光,追出很远,直到于小颖在山脚处消失。
其实,于小颖的离去,没有一点儿逃离的意思,跟乡亲们这种累苦中的寻欢求乐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以前农忙的时候,这种累苦中寻欢求乐的场面没少让于小颖身陷其中,尤其还有比这更不堪入耳的脏话、粗话,伴着或淫荡或放浪的笑。于小颖理解,在艰难、疲累、苦涩的劳作里,恐怕没有什么能比这种不带恶意的找乐子,更能给农人们带来直接的、现场的宽慰和放松了。于小颖的离去,是因为她在这种欢愉的氛围里,心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于小颖呀,于小颖,难道你甘心这一辈子就生活在这样的境况里?
于小颖吐出了堵在心口那块面团,明晰了自己下一步究竟应该干什么。
于小颖没进山寨,而是直接奔上了去镇上初级中学的山路,精神抖擞,义无反顾,夹裹着壮士横戈般的决绝和勇敢。
熟悉的教室里坐满了于小颖熟悉的同学。
年轻漂亮的女班主任萧萍老师,站在讲台上分发中考成绩单和录取通知书——
“王小丽,629分,山海县一中。”
下面响起掌声。
王小丽满脸兴奋,离开座位,走到老师面前,双手接过成绩单和录取通知书,走向座位。
“宫向阳,526分,山海县五中。”
掌声。
那个身材高大、叫宫向阳的男孩离开座位,走到萧萍老师面前,双手接过成绩单和录取通知书,走向座位。
“于小颖,735分,山海县一中。”
全班哗然。议论声窜出门缝儿,飘进于小颖耳朵:
“呀,落了那么多课还超出重点线这么多分!”
“太厉害了!”
“哎,厉害有什么用?她爹妈能让她念这个重点高中?”
“俺看够呛,她家那情况,普通高中都念不起,重点,就更不用想了吧?”
“啧啧啧,要是捞不着念,就太可惜了……”
萧萍老师抬眼扫视着教室:“于小颖!”
于小颖顿时醒转过来,急忙推开教室门,在同学们的注视中大大方方地走到萧萍老师面前,双手接过成绩单和录取通知书,向萧萍老师深鞠一躬,然后转身,朝全班同学深鞠一躬。
教室里响起热烈持久的掌声。
天空阴暗起来,头晌午炙热贪婪的太阳瞬间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些阴冷的夏风接踵登场,一阵又一阵地刮来,驱散了空气里的炽热。
于小颖怀揣着兴奋、激动和忐忑,走进于家沟这个她生活了十六年的贫穷闭塞的山寨。
于小颖穿过那条狭长的小胡同,走进破败简陋的农家小院。
于小颖刚跨进小院,就被三间正房里传出来的剧烈争吵震住了。
“当初,老娘坚决不同意,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她,由着她的性子!这下好了,你满意了吧?”
“哼,后来你不也默认了吗?你要是坚持住,小颖就得下来干活儿,我还能让她念下去?”
不用进门看,于小颖也知道,此刻的继母一定是一只手指点着父亲的脑门,咄咄逼人河东狮吼直冲于小颖耳鼓:“好你个于得福!没良心的!挨千刀儿的!明明是你迁就你那宝贝闺女!当初,你说什么来着?她只是愿个初中毕业证,就随了她吧,谅她也不敢再念高中!这是不是你说的?啊?是不是你说的?”
于得福的声音低下来:“我是说过这话,可我也不止一次让她把念书的机会让给大宝吧?可她总说,她需要个初中毕业证。我说,刷锅洗碗,上山干活,拿个毕业证有啥用?她说,就愿个毕业证,别人都有,自己没有,将来找对象也会被人看不起。她亲口答应,念完初中就下来干活。我怎么知道她能反悔啊?”
“哼!你自己的种儿,什么货色,你不知道,谁知道呀?啊?这下能耐了,居然还考上了重点高中!要不是东街老杨家的小子回来说,老娘我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于得福丢了烟头,总算拿出点儿男人该有的底气,跺脚,抬高了声音:“你嚷什么嚷?好像是我鼓动她,背着你,考上了重点高中似的!”
“谁知道你俩是不是串通好了的呀?呜呜呜,这日子,没法过啦!”
碗盘狠狠摔在地上,脆响。
于得福忽然想起了什么的样子,声音软下来:“秀兰,再说了,小颖只是考了重点高中的分数,并不代表她就去念这个高中。”
“放你娘的屁!《录取通知书》都拿到手了,老杨家的小子说得清清楚楚。她能不去念?”
“念还是不念,等小颖回来,当面问问,不就清楚了?你人没见到,光在这儿瞎嚎嚎,自个吓唬自个,有个屁用!”
“你给俺听好了,于得福!她要是去念高中,俺就跟大宝回南方老家,反正供不起她跟大宝两个念书!”
几只碗碟接连被摔碎的脆响。
“供不起就不供!没法过就散伙!”
阮秀兰肆无忌惮地嚎啕,伴着更大的碗碟被摔碎的脆响:“散就散,谁要是熊了,谁就不是人养的!”
于小颖丢了书包,捂着嘴,发疯般跑出脚下这条陪伴她十六年的狭长的胡同。
阴云密布,天空仿佛一张硕大无比的黑色幕布。
于小颖抓扯着头发,奔向后山坳坟地。
沿路和附近几条山路上,匆匆往家里赶的人们,附近的梯田里除草的农民们,停下脚步或者手里的活计,观看着,指指点点。
于小颖一路奔跑,跌跌撞撞,泪流满面。
于小颖跑进墓地,在一座野草芜杂的坟前“扑通”跪下,泪水再次流过俏丽的脸庞:“妈,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哪?妈,你要是活着,该多好啊?你为什么要走那么早啊?让我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委屈?妈,妈,你听见了吗?这书,我真的想去念,真的很想很想去念呀!”
光线更加昏暗起来。一道闪电划过,隆隆的雷声,从遥远的天边滚过来,好像古代一群武士在用力敲打着一面厚重的战鼓;眨眼间,豆粒大的雨滴砸在周围桲椤树的叶子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很快,疏疏朗朗的雨声变得稠密起来,击打着山坡上的乔木和野草,唰唰唰,唰唰唰……像数不清的手在用力拍打着一面面腰鼓。山坡上、田野里,村头巷尾,除了于小颖,早已不见了人的影子,不仅如此,家禽,飞鸟,昆虫……也都早已隐藏了身影和踪迹。
于小颖独跪生母坟前,雷雨声盖过了她伤心绝望的哭泣和倾诉,雨水和泪水在她俏丽瘦削的脸上融合,早已下泄个稀里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