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阿爸,你快过来看啊,这里长着草药呢。” 小卓玛在山谷中早已干涸的河床边,一蹦一跳地冲着对岸正在喂马的多杰喊道。听到小女儿的召唤,他也顾不上喂马,随口应了声 “哦呀”,便放下手里拿着的马食儿,朝着不远处的河谷走去。
晨间的日头算不上有多温暖,多杰看着眼前打扮有些臃肿的女儿,不用想也知道是老婆大卓玛担心女儿冻着而有的杰作。只见小卓玛头戴宽大的狐皮帽,身着蓝色印花面儿、里衬羊羔皮的藏式改良长袄,配暗红色条绒外裤,内搭羊绒背带长裤,脚下穿了双黑色毛绒里藏式四川小皮靴。圆滚滚的小身子蹲在河床边沙地里,一个劲儿地在挖草药,脸颊和鼻头冻得通红,黑黢黢的小手沾满泥沙,嘴里还在兴奋地嘟囔着:“这个也是药,那个也是药。”
小卓玛听到动静回头看见阿爸的身影,小脸儿上满是笑容地奔到多杰跟前:“阿爸,你看,这就是奶奶说的能治感冒咳嗽的药。” 小卓玛手里捧着一株株形似菊状、似粉带绿、多为浅黄色的植物。她一抬头,大狐皮帽就会落下来盖住眼睛,多杰见状也没忍住笑出了声儿,随即接过小卓玛手里的草药揣进外衣兜里,一边握住她冰凉如石的双手弯腰哈气,一边用温和的口吻问道:“阿比,挖草药冷不冷啊?小手这么凉,不怕冻感冒啊?”(玉树康巴藏区父母与子女间或祖辈与孙辈对话时的爱称,父亲或祖父、外祖父称呼子女、孙辈为 “阿比”,母亲或祖母、外祖母称呼子女、孙辈为 “阿米”)
“不冷的,阿爸,阿妈给我穿了很厚很厚的衣服,我走路弯膝盖都老费劲了,奶奶的狐皮帽也借给我了,很暖和,一点儿都不冷。” 尽管小卓玛的回答无懈可击,可感受着小女儿手上冰凉的温度,多杰还是打算结束她这晨间小小的冒险了。“草药既然也采到了,那阿爸就带你回去吧。听你大堂姐说,今天早上给你做酸奶糊糊了,你再不回去,等你哥哥姐姐起床了,就没你的份儿了啊。” 方才还兴致十足在沙子地里手舞足蹈的小卓玛,一听到有早餐、有酸奶糊糊吃,小眼睛亮了又亮,抽出被阿爸多杰握住的小手,转身捡起沙地上堆着的那一小堆草药。左右裤兜都塞满了也没能完全装得下,她脱下狐皮帽,一股脑地就把剩下的草药都放了进去。完事儿了就牵起多杰的手:“阿爸,那咱们快走吧,等哥哥久美起床了,就什么都没我的份儿了。” 说着就迈开短促的步伐,向着不远处的房屋走去。
小小的山谷里,偶有一阵微风吹过,扬起一缕缕沙尘向着远方的雪山飘去后,便不再有什么动静,只留下那河床边上一个个不大不小的翻土印迹,和对岸逐渐微弱的爽朗笑声,久久回荡在这片土地上。
回到屋内的父女俩,果然还是晚了一步,一家老小早已围坐一圈地用着早茶。奶奶西毛看见孙女冻得通红的小脸儿,招呼着小卓玛到跟前儿:“小卓玛,到奶奶这儿过来,奶奶给你留牛肉干了。” 小卓玛有些犹豫地望着父亲多杰,看着阿爸眼里满是鼓励和期待,小卓玛也不扭捏,走到奶奶跟前坐下,拿起桌上摆着的牛肉干就开啃。这时,大堂姐过来一把拦住小卓玛,笑着说:“大清早起的就吃肉,你也不怕变成狼崽子?” 说完,右手便递过来一杯清香的奶茶:“喏,还是先喝口奶茶暖暖身子,再吃肉也来得及啊。” 一旁的伯父欧周打趣道:“这要变狼崽子,也得是我先变狼阿爸吧。” 说着就放下了手中的小刀,装模作样地端起奶茶吹了起来,众人见状笑得前仰后合。
过几天便是二堂哥的婚礼,家中的大人不仅要观礼,还要去帮忙准备许多事宜。为了方便行事,便打算拖家带口地过去住几天,只留下行动不便的爷爷奶奶在婚礼前过去即可。大堂姐江永和小卓玛,一个是要留下照顾老人,一个是为了缠着奶奶讲故事,便也决定留下来。小卓玛留下,那自然不放心女儿的多杰也留了下来。商量妥当后,除了这五个人,其他人骑马的骑马、骑摩托的骑摩托,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几十公里开外的大姑家。
没有母亲束缚的小卓玛,这一天过得格外自在。一会儿在畜棚里堆石子儿,和堂姐玩过家家;一会儿又要爬到山坡上,看小牛犊有没有被狼叼了去;这中间还要时不时跑到河谷里挖草药,她就这么乐此不疲地来回折腾着。堂姐是个温柔的人,也随着她胡闹,只远远跟着,也不打搅。也不知是玩儿得太痛快,还是怎的,这一天结束得也特别快,不知不觉就到了牛群回营的傍晚时分了。天气渐冷,多杰喊回了还在外边疯玩儿的小卓玛。因着这几天家中有事,人手不够,牧活也简化到只有牛倌儿将牛群从山上赶回营地,再由堂姐江永将母牦牛和小牛犊拴起来便是。堂姐江永的手脚很利索,不一会儿便干完了,也跟着小卓玛一前一后地回了家。
晚饭前,爷爷盘坐在房间正中间的木床上,手里翻着莲花生大士的经书,嘴里念念有词。奶奶坐在炉子跟前的单人沙发椅上,和对面钢丝床上端坐着喝茶的多杰讨论着寺院法会上的诸般事宜。堂姐江永则是在准备晚餐,小卓玛许是今天玩累了,倚在多杰身旁正在昏昏欲睡。没过多久,只听见堂姐江永的一声 “饭好了!” 打断了众人的各色动作,小卓玛被叫去帮忙。晚饭是新煮的面肠和血肠,配上去岁新磨的山葱花粉,还有浓浓的牛肉汤面片。一阵大快朵颐后,夜幕也渐渐深了。
草原上从来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很快也就到了入睡的时间了。这一晚不一样的是,小卓玛表示想和奶奶一起睡,多杰帮着女儿开了口。奶奶虽感到一丝诧异,终究也没拒绝,吩咐了堂姐江永将久美的床铺好,让小卓玛睡。听到奶奶的安排,小卓玛既兴奋又紧张,她和奶奶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有那么一丝微妙。她既知道自己不是奶奶心中喜爱的孙辈,不敢太过亲近,可又因为奶奶知道的故事多、讲得也好 —— 不仅有各类奇异怪诞的鬼故事,还有关于家族兴衰变迁的故事,更有丰富无比的各种恋爱故事。总之,每次奶奶到县城住在家里,她就会和哥哥缠着奶奶讲一晚上故事。那些新奇、充满画面感的故事,让她忍不住就想去亲近这个对她不算太好的长辈。今天哥哥久美不在,也是机会难得,就在晚饭时壮着胆子央求父亲多杰,今晚能和奶奶一起睡。
夜晚,里屋卧室里,爷爷第一个就响起了鼾声。一旁小床上躺着的小卓玛翻来覆去睡不着,奶奶听到动静后,用一如既往柔和中带着和蔼的口吻轻声问道:“阿米吉吉,冷不冷啊?”“阿咿,哥哥的羊皮褥子很暖和,我一点儿都不冷。”(藏区奶奶或外婆称 “阿咿”,爷爷或外公称 “阿年”)。纠结半天的小卓玛闻声,软软地回复道。随着奶奶一声 “那就好” 后,屋子里飘过一阵尴尬的寂静。佛龛上散着微弱光芒的酥油灯在静静燃烧着,就只剩下灯芯上的火苗,在黑暗里摇曳出些许痕迹。
“阿咿,你能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吗?” 还是鼓足勇气的小卓玛率先打破了屋内尴尬的气氛。接过话茬的奶奶清了清有些堵塞的喉咙,心绪随着小卓玛的问题飘到那个遥远的时代,定格到 64 年前的那个冬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