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来越暗了,一辆四轮马车疾驶而来,停在了圣路易教堂门口。仇英跳下马车,快步走进屹立在黑暗之中的教堂。仇英穿过高大寂静的礼拜堂,匆匆走入一条黑黝黝的走廊。他来到牛延寿住的那个房间门口,轻轻地敲了几下门。过了片刻工夫,屋里却没有动静。仇英不禁暗想,莫非牛延寿搬走啦?于是,他伸手扭动门的把手,慢慢将门推开了。房间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仇英不免有点着急,正欲退身时,身后忽然投来一片颤抖的亮光,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久违了,仇先生!”
仇英一惊,急忙转过身来,看见离他不远的地方,立着一个幽灵般的人物。他披着黑色的斗篷,手里举着白色的蜡烛。由于烛光从下方打上来,把那张苍白的脸照得十分恐怖。仇英镇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凭着自己的感觉,认定那人正是自己要拜访的牛延寿。
“仇先生,”冰冷地说道,“这里是上帝显圣的地方,你不怕被他熄灭灵魂之光吗?”
“复仇的烈火既然已经燃烧起来,恐怕耶和华也奈何不了。”
“你直呼上帝的名字,这是不允许的。”
“谢谢你的提醒。”仇英淡淡地说道,“我的到来,也许使你感到突然,但我从来不用暗箭伤人。即使寻你报仇,也要站在明处。”
牛延寿说:“对待罪犯,我可不像你这样仁义。不过,当你乘坐的马车在教堂门口停下来的时候,我就判定你不是充当剌客,而是要向我了解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否则,我早把枪口对准你啦。”
这时,忽听通往礼拜堂的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牛延寿忙用斗篷遮住了烛光,霎时间走廊里文陷入一片黑暗。冷不丁,一道雪亮的光柱射过来,照在仇英和牛延寿的身上。他们仿佛石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两双冷峻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在光环中晃动的两个人影。
“先生们,”来人戏谑地说道,“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仇英一听那熟悉的声音,心中顿时一阵欢喜。牛延寿却仍旧一副冰冷的面孔,默默地等待着楚星辉和郑彪走过来。
“楚哥,”仇英说道,“你们见到苏文婕啦?”
楚星辉说:“我们从巡捕房那里已经得知,海珠被绑架了。正准备跟你联系,苏文婕便去家中找到我,说让我们来圣路易教堂找你。刚才在礼拜堂,郑彪不小心碰响了长椅,想必惊动了你们。”
牛延寿立时明白了他们三人夜入教堂的动机,便说:“请你们随我来吧。”
在牛延寿的引领下,他们走入离此不远的一个房间。宽敞的屋子里,摆设着简单而陈旧的家具。细长的窗户,遮掩着厚厚的帘帷。在牛延寿的示意下,三个人坐了下来。他们心里都明白,牛延寿之所以又搬进这个房间,完全是为了安全起见。
“很抱歉,”牛延寿将蜡烛放在了桌子上,说,“由于停电,我们只好秉烛夜谈啦!”
郑彪笑着说:“对烛谈心,倒也别有一番情趣。闲话少叙,咱们赶紧说正题吧!”
于是,仇英便把夏海珠被绑架的事,简明扼要地讲给了牛延寿听。牛延寿吸着烟斗,注意地倾听着。直到仇英把事情讲完,他也没有改变坐姿。楚星辉和郑彪已经了解到了这些情况,因此默默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牛延寿说道:“夏小姐的事,仇先生已经介绍过了。我完全同意他的办法,用田中仁次郎做为交换夏小姐的人质。”
“由于情况紧急,营救海珠的行动,必须马上进行。”楚星辉沉稳地说道,“福岛街八十五号地处日租界,又是田中仁次郎的秘密巢穴,因此只能智取,不能硬拼。牛先生,你既然与叶丽娜认识,能否由你骗开街门?
牛延寿说道:“牛某欣然领命。”
仇英感激地说:“牛先生,谢谢你的帮助。”
“仇先生,我得到一次赎罪的机会,应该感谢你们。”牛延寿诚恳地说道,“但我们有言在先,合作的目的仅限于粉碎‘海神行动’。今晚把这件事情做完之后,我们的合作也就终止了。”
仇英问:“为什么?”
牛延寿说:“眼下,潘大可已死,潘梦熊在押,潘家大院的大权自然落在了黎月萍手中。据我所知,黎月萍对你非常信任,你正可借此机会夺回海神雕像。因此,‘海神行动’也就不攻自破了。”
“你的估计完全错了。”仇英说道,“实际上,海神雕像并不在潘家大院,而是在苏公馆。”
郑彪、楚星辉和牛延寿闻听,都不禁怔住了。
仇英继续说道:“警察局关押潘梦熊,是迫于日本特务机关的压力。当日本人得知这一真相后,势必重新调整‘海神行动’的具体方案。牛先生,你相信苏公馆一定能够顶住日本人的进攻冯?”
牛延寿慢慢地站起来,走到蜡烛前用火柴棒拨了拨几乎被蜡泪淹没的灯芯,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厌倦了这个社会,并感到有些精疲力竭了。在我出走之前,如果能够看上一眼海神雕像,也就心满意足啦!”
“牛先生,”仇英说,“我来天津的目的,本是为了从贼人手里夺回海神雕像。可是在斗争中,使我感到了另一种神奇的力量。尽管我还弄不明白其中的奥妙,但却懂得了不能走逃避现实的道路。当前,正值国土沦陷之际,你怎么却感到精疲力竭了呢?”
在烛光的照耀下,牛延寿看见仇英的两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目光使他感到迷惑不解,甚至有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不敢正视对方的目光。桌子上的蜡烛,不住地流着烛泪。那闪闪跳动的火苗,也像他的心一样在不安地战栗着。
“时间不早了,”牛延寿极力摆脱掉心中的苦闷,说,“我们赶紧行动吧!”
牛延寿慢慢地拉开抽屉,取出左轮手枪揣进了怀里。仇英、郑彪和楚星辉一同起身,默默地走出了房间。牛延寿在临离开房间的时候,一口吹灭了蜡烛。
一辆轻快的四轮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奔驰着,赶车人是威武骠勇的郑彪。车上坐着仇英、楚星辉和牛延寿,支起来的车篷遮住了他们三人的身影。马车进入日租界,在离福岛街八十五号不远的地方停下了。仇英、楚星辉和牛延寿跳下马车,默默地向前走去。装扮成马车夫的郑彪把帽子一压,将马车停在树影里,斜躺在车上假装打盹儿,仿佛是在等主顾似的。牛延寿走在前面,与仇英和楚星辉拉开了距离。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八十五号门前。牛延寿划亮火柴照了照门牌号码,然后晃灭火柴冲仇英点了一下头。于是,仇英腾身飞上高大的院墙,瞬间潜入院内。这是为了防备田中仁次郎已经来到这里,以便在暗处击杀他的卫兵。
牛延寿按响了门铃。
俄顷,便听见楼房的二道吱扭一声打开了,接着传来一个老女人的声音:“这么晚了,是谁呀?”
“李妈,”牛延寿答道,“是我呀!”
街门的小方孔哗啦一下打开了,出现了一双窥探的眼睛。
“李妈,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的记性不好,你是谁呀?”
牛延寿掏出派司朝那双眼睛一亮,说:“我是警察署侦探长牛延寿。”
李妈问:“有什么事吗?”
牛延寿煞有介事地说:“有一桩黄金买卖,急着跟夫人商量。”说着,通过街门的小方孔,塞进去两块大洋,“买卖成了,少不了你的好处。快开门吧!”
李妈虽然与牛延寿不熟悉,却听说过他的名字,而且女主人叶丽娜,也确实正热衷于做倒黄金的生意。她往牛延寿的身后瞅了瞅,见没有别人,这才接过银元有点不耐烦地打开了街门。她把牛延寿放进去以后,又闩好了街门。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侦探长吧?”
“正是本人。”
“夫人正在楼上洗澡,你先在客厅里等一会儿吧。”
牛延寿答应一声,便随着李妈走进楼房,李妈又随手将楼门锁好。躲在暗处的仇英从黑影里闪出身,轻轻地打开街门将楚星辉放了进来。两人刚在院中站定,便见楼门重新打开,牛延寿机警地冲他们打了个手势,于是两人急忙进了楼门。牛延寿又把二道门锁好,然后进了客厅。当李妈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牛延寿已经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看着日本画报。
李妈给牛延寿斟了一杯茶水,又陪着说了一会儿闲话。随着挂钟洪亮地敲了九下,身穿宽松浴装的叶丽娜,款款地走进了客厅。由于没有化妆,湿漉漉的长发很随便地挽了一个髻儿,淡淡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更显出女人浴后的妩媚。
牛延寿见叶丽娜走了进来,连忙放下手中的画报站起来说:“夫人,见到你十分高兴。”
“你就是牛探长吧?”叶丽娜大模大样地端详着牛延寿,故意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牛延寿说:“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我告诉你的?”叶丽娜糊里糊涂地莞尔一笑,说,“瞧我这记性,请坐吧!”
牛延寿说了一声“谢谢”,便又坐了下来。叶丽娜也在就近的沙发上坐下,歪着脑袋瞅着牛延寿。由于田中仁次郎从来不在叶丽娜的面前谈公事,因此她并不知道牛延寿正在遭到日本特务机关的追捕。
“牛探长,”叶丽娜嘲谑地说道,“都说你是一位嫉恶如仇的正人君子,只知道缉捕罪犯,怎么忽然间也做起黄金买卖啦?”
牛延寿淡淡地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今的世道,谁不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就拿夫人来说,虽说有强硬的靠山,不是也在为自己增加积蓄吗?
叶丽娜笑了,说:“原来探长先生也有开窍的时候。说说吧,你那桩买卖有多少油水儿?”
牛延寿不动声色地说:“最近,我查获了一笔被盗窃的黄金首饰,尚未入册。如果抓在手里,一倒手就可赚五万元。不知夫人有没有兴趣?”
叶丽娜一怔:“让我冒充失主?”
牛延寿说:“不过是走个手续而已,不会有人追查。”
“这可不行!”叶丽娜说,“警察署人多眼杂,万一露了馅儿,岂不要我去蹲大狱?”
牛延寿说:“夫人怎么不如以前的胆量啦?这种事,你又不是第一次做。”
叶丽娜恨恨地说:“可那一次,你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牛延寿笑了,察言观色地说:“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同田中先生建立友好往来,而现在情况就完全不同了。由我从中做手脚,谁能查出破绽?况且,警察署哪一个不怕日本人,谁敢在你头上动土。再说,你仅仅留下一个化名,即使案发,又到哪里去查?”
叶丽娜动了心,不禁用怀疑的目光瞅着牛延寿问道:“这样好的买卖,你为什么要白白送给我?”
牛延寿说:“为了请你在田中先生面前替我说几句好话。”
叶丽娜忍不住格格地笑了起来,说:“原来牛先生也是‘无利不早起’啊!”
“夫人,”牛延寿装作有些难为情地说,“只因我不识时务,得罪了田中先生,上峰便要撤去我的职务。那样一来,我在天津就混不下去啦!我是个穷探长,被逼得没法儿才想起这么个主意。也是急来抱佛脚,望夫人助我一臂之力。”
叶丽娜说道:“好吧,瞧你说得怪可怜的!过两天他来我这里时,我就在他面前替你说个情。答应不答应,可全在他啦!”
牛延寿装出一副着急的样子说:“夫人,明天就要宣布撤职命令,哪里等得急呀!”
叶丽娜说:“他不来,你叫我怎么办?”
牛延寿近似恳求地说道:“家中有现成的电话,难道夫人还怕叫不来他吗?不过,你不要讲我在这里,只说你身体不舒服,让他赶快来。以他对你的一片情谊,不会无动于衷的。”
叶丽娜是个好强的女人,生怕别人说田中仁次郎不真心爱她,便不知不觉地上了牛延寿的圈套。况且,那一笔黄金也不是个小数,万一撤了牛延寿的职,岂不是白白丢了发财的好机会?牛延寿看得很清楚,便不失时机地替叶丽娜拨通了电话。到了这般时候,她只得犹犹豫豫地从牛延寿手里接过话筒,用日语跟田中仁次郎细声细气地讲着话。开始,田中仁次郎借口有公务不肯来,却经不起叶丽娜娇滴滴地直喊肚子疼,只好答应马上就过来。
“牛先生,”叶丽娜挂上了电话,吃吃地笑着说,“我可是不违君命,你呢?”
牛延寿会心地笑道:“请夫人放心,只要田中先生一来,就万事大吉啦!”
十几分钟后,街面上传来汽车的引擎声,随后在叶丽娜的门口骤然熄火了。接着听见街门一声响动,叶丽娜忙跑去打开二道门。此时,牛延寿泰然自若地坐在沙发上,端起了茶杯慢慢地喝着,只等田中仁次郎进入客厅。这时候,只听街门咣当一声关上了,送田中仁次郎来的那辆汽车,又急速地离去了。随着一阵皮靴踏着地板的喀喀声,田中仁次郎在客厅门口出现了。
“辅佐官先生,”牛延寿慢慢站起来,颇有礼貌地说道,“我在这里恭候多时啦!”
田中仁次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会是牛延寿。惊慌中,他忙去腰间掏枪,却又蓦地停住了手。因为他看见,牛延寿早已把枪口对准了他。叶丽娜吓得跌倒在沙发上,气得浑身直哆嗦。
“何必如此惊慌失措?”牛延寿冷冷地说道,“我请你来,是想了却一桩公案。假如你不反对的话,请坐下来谈。”
话音方住,只见客厅门口,两个日本护兵一声不吭地倒了进来,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接着,门口出现了仇英和楚星辉。
“牛桑,”田中仁次郎突然大笑,说,“你在玩什么把戏?”
牛延寿慢慢地走了过来,说:“辅佐官先生,承蒙你四处搜捕我,本人不胜荣幸。为了报答你的关心,我只能把你交给这两位先生啦!”说着,他又转向叶丽娜,把礼帽往头一戴说,“夫人,谢谢你的合作,再见!”
叶丽娜忽地站起来,向牛延寿扑去。可是,没容她抓到牛延寿,便被田中仁次郎愤怒地打了一个耳光。叶丽娜惊叫一声,扑身摔倒在沙发上。
牛延寿把礼帽一摘,冲田中仁次郎微微一点头,说了声“谢谢!”便扬长而去了。田中仁次郎眼睁睁地看着牛延寿从容不迫地走出客厅,气得咬牙切齿。仇英一抖绳子,把田中仁次郎捆了起来。楚星辉也走上前去,缴了田中仁次郎的枪。他们用毛巾堵住了田中仁次郎的嘴,并给他戴上了头罩,然后一同把他拖出了客厅。叶丽娜猛然想起房内有直通日本宪兵队的警报器,于是扑了过去。
仇英和楚星辉架着田中仁次郎刚走出街门,便远远地听见了警车的呜呜声。这时候,郑彪已经把马车赶到门口,几人硬把田中仁次郎拖到了车上。突然间,远处传来了清脆的枪声。仇英知道,日本宪兵队很快就会赶到这里,马车的目标太大。于是他一个箭步蹿过去,又把田中仁次郎扯了下来。
“楚哥,”仇英说道,“你们赶紧把他押走,我去把鬼子引开!”
不等郑彪和楚星辉做出反应,仇英便跳上了马车,举起鞭子啪的向马抽去。顷刻之间,马车朝着鸣枪的方向奔驰而去。楚星辉和郑彪无奈,连忙架着田中仁次郎飞快地向南市跑去,很快闪进了一条黑暗的小胡同。
牛延寿为了将日本宪兵队引向自己,边打枪边隐蔽着退却。日本宪兵队果然顺着枪声,正在向牛延寿这边包抄过来。仇英赶着马车飞奔而来,并且连连射击。日本宪兵队被弄得晕头转向,又连忙转身向马车射击。仇英一抖缰绳,狠狠就是一鞭。马车陡然一个急转弯,沿着马路向海河方向飞奔。日本宪兵队军官大声喊叫着,士兵纷纷跳上机动车,向马车疯狂地追去。躲在暗处的牛延寿,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的心里,却由不得暗暗佩服仇英的大义凛然。
马车在飞奔,几辆摩托车在紧紧追赶。警笛和枪声,撕破了夜的寂静。仇英眼瞅着一辆摩托车冲到马车旁边,他一抖手腕,鞭稍抽在驾驶兵的脸上。驾驶兵一声惨叫,摩托车撞在了大树上。枪声越来越紧,警车越追越近。眼看马车奔驰到海河边,仇英使出全力,朝大汗淋淋的烈马猛抽一鞭,随着一声嘶鸣,马车冲进了奔腾的海河。有两辆摩托车来不及刹车,也滚下河堤,跌入滚滚的河水之中。顷刻间,波浪起伏的河面上打了几个漩儿,无情吞没了一切。后面的摩托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在河边停了下来。持枪的日本宪兵奔到岸边,除了奔流的河水,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