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年七月,我中师毕业,被分配到怀德县城中学,即该县第一中学任教。
这天,我离开了故乡青岛,孑然一人登上了去怀德的列车,开始我崭新的生活。
我自小生活在青岛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农村那陌生、新奇的景物,强烈地吸引着我。从一名学生变成为人师表的人民教师,这变化在我年轻、自信的心中激起了无限的憧憬。
列车奔驰呼啸,发出 “哐锵哐锵” 有节奏的声响,奏出了气势磅礴的乐章。
一声雄壮的汽笛鸣叫,火车开进怀德车站。
这是一座远近闻名的古城。城南是连绵起伏的青山,城北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一道清水河弯曲有致,从城中穿过。整个县城呈现一派古朴、幽雅的风格。
我下了车,携带行李,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了车站。
已经上午九点多钟了,火辣辣的太阳把车站内外烤得像蒸笼一样,人们脸上的汗水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滚。哟,这儿比青岛热多了!
我把行李放在柏油路边的一树荫下,打算稍微整理一下再走。猛一回头,看见另一树荫下站着一个青年小伙,他不高不矮的身材,体态健美。他胖乎乎的瓜子脸,白嫩、红润、细滑,像个新娘子那样好看,特别是那对双眼皮的大眼睛,像晨曦里绿草叶尖的露水珠那样,水灵灵,光闪闪,十分动人。“唷,好漂亮的小伙子呀!” 我心里不由得感叹地想了这么一句。随之,这句心里话像是被路人听见了似的,羞得我脸上有点发烧,心里一阵慌乱。不知为什么,他身上像有一种特别吸引我的魅力,使我不由自主地又偷看了他几眼。不看,忍不住要看,要看,又害怕让他和路人发现,心里怦怦乱跳,真像偷拿人家的什么东西那样紧张。一种少女的羞怯和莫名的渴望使我紧张得出了一手心的汗。再细打量,我看到他脚蹬一双擦得黑亮的皮凉鞋,穿一件崭新、笔挺的银灰直筒裤,大翻领白港衫,钢丝电镀腰带,大分头油黑光亮,显然是搽了发油。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把那进口的大镜片太阳镜戴上,一手卡着腰,一手摇着花白纸扇,脸上流露着自负、得意的神情。随着一阵微风,一股浓烈的香水味飘洒过来。我觉得,他这身洋里洋气的打扮,在这乡村县城显得有点刺眼,而且也损害了他的天然、质朴的美。
他身边的行李又华贵又累赘。铺盖卷用淡绿底子白花的塑料布裹着,鲜艳的红花毛毯透出来,显得绚丽多彩;两个挺洋气的新手提皮箱;一个新帆布大提包,一个黑亮的小手提包,都鼓鼓囊囊地装满了东西;还有一个红绿相间的花尼龙网兜,里边除了花脸盆、牙缸之类的东西外,还有点心、罐头等食品;行李之上还放着一把小巧玲珑的折叠式雨伞。
说来也怪,只见他突然看到我之后,好似先是一愣,随之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出神。透过他那浅淡的茶色镜片,还是可以隐约看清他那痴痴呆呆的眼神的。我不禁怦然心动,目光一时不知投向何处。“你看我干什么?” 我心里情不自禁地想道。是生气?有一点;是奇怪?也有一点;但是,更多的好似是模模糊糊的幸运感:自己引起这样一个美男子的注目,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飘飘然、晕乎乎的滋味。
但我又觉得有些不自在,决定快些离开这个地方,于是整理了一下行李,便起身背上就走。可是两条腿像缠上了乱麻,迈不开步,心里很舍不得离开。他到底为什么看我呢?他是不是认识我呢?他是什么人?是华侨?或许是纨绔子弟而已吧…… 我扶了下眼镜,好似鬼使神差一样,一边走,一边不由得又回头向他投去一眼,谁知他这时已经摘下了太阳镜,两只明亮的大眼睛正在出神地盯着我。我和他的目光稍一交锋,我一阵乱眨眼,脸上 “腾” 地一阵发热,急忙回过了头来,加快了脚步。
“喂,同志,” 他从后边快步赶了上来,“同志,时值烈日当头,您徒步到何处去?” 他满脸是殷勤的笑容,两眼动情地盯着我,语气十分客气、热情。
我一听口音,不像青岛人,断定他并不认识我,心里不由筑起了一道防御墙。特别是他那有些轻浮的神态和拽文卖乖的谈吐,顿时添了我几分反感,我稍一停步,淡淡地答了一句:“就到这儿。” 说完,抬腿又走。
“喂,同志!请指引去……”
“不知道!” 我怕他纠缠,没好气地截断了他的话,只管走我的。
“呵…… 请您指引去一中的路线。”
“一中?” 我又站住了,“你去一中吗?”
“对,我就到一中任教。”
“噢!” 我转过身来,立即改用热情的口吻问,“你也到一中去当教师?”
“对,对,我山东师范学院刚毕业,分配到一中任教。”
“哎呀,那太好了!” 我高兴地叫起来。想不到在这人地两生的地方,一下火车就碰上了将来的同事,“我也到一中任教,也是今年刚毕业分配来的。”
“啊!那真是太巧了!” 他高兴得神采飞扬,“我姓赵,名建华,是青岛人。”
“哟,这么一说更巧了,我们还是老乡哩!我也是青岛人,姓宋,叫宋丽。”
“巧遇,巧遇,真乃巧遇!” 他兴奋得有些手舞足蹈了。他把纸扇往地上一扔,双手就上来接我的行李。“不慌,不慌,咱先小憩片刻。” 他把行李接过去,和他的行李放在一起。我给他拾上纸扇,跟了过去。
我心里闪过 “老乡、同事、美男子、巧遇” 几个字眼,不由自主地又偷偷瞟了他两眼。我看到他那嘴唇周围淡淡的毛茸茸的胡须,虽然还有点孩子的稚气,但毕竟是男子成熟的信息,他大约有二十五六岁了吧。
我很抱歉地说:“刚才,对不起了,我,哎呀,嘴就是不饶人。”
赵建华连忙摆手,笑着说:“哪里,哪里,我毫不介意,毫不介意!”
我咬住嘴唇,低下头,脚在地上蹭了几下,很后悔刚才对他 “施厉害”。这个坏脾气啥时能改呢?在家里,弟弟妹妹不用说,哥哥、姐姐也怕我三分,爸爸妈妈有时也受我辖制。在学校里,我当班长,哪个男生也望着我打怯。不过,我 “施厉害” 总是占着理,有理硬三分嘛,不占理,我宁肯低头俯就别人。
赵建华又说道:“有句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嘛!”
我把脸一扬,干脆先不想这些。我问他:“你家是青岛,从小可能住在外地吧?我听口音 ——”
“不,我从小一直住在青岛。只是近几年在济南就学。”
可不是嘛,这一会说话,他口音又很有点青岛味了。显然,刚才他是故意装腔拿调。
这时,我看他在我的行李上瞅了又瞅,好一会摘不下眼来,似乎颇有感触,嘴角抽动了几下,要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我的行李也确实有点特殊:一个旧提包,装了牙具、发梳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铺盖卷很轻便简单,而一个粗线网兜却装得很沉重,里边以脸盆作底盘,是两大捆半米多高的书。爱书如命,读书入迷是我从小上学以来的怪癖。我兄妹五个,平常最数我的衣着破旧,街道阿姨常开玩笑,说我妈是后妈,其实她们谁也知道,我把裁花衣服的钱都买了书。这次临行整装时,我床上、桌上、地上摆满了书,翻来覆去挑选,哪一本也舍不得丢下。最后一再精简,选了两大捆。书带多了,被褥衣物就得一减再减。其实,时正盛夏,也满可以减了再减,以后或捎或寄。被褥衣物如此简单,却带了这么沉重的书,这大概是赵建华不理解的原因之所在吧。
这时,我的眼光不由得又在他身上、行李上扫了几下,相比之下,我的行李显得陈旧、苍灰、寒碜。
赵建华说:“宋丽,你父母做什么工作?”
“都教学。”
他很感意外地 “噢” 了一声,用恭维的口吻说:“刚才我还瞎猜,你父母一定是剧团的名演员呢!我把你猜成了下来体验生活的电影演员。宋丽,你的风姿很像一个电影明星!”
他说得我心里乐滋滋的,但也有些难为情。
“其实,现在工作也不分高低贵贱。我爸爸,一说你就知道,赵一军,赵部长。” 他脸上浮现出掩饰不住的优越感,又重复了一遍他父亲的名字。
他说完,就注视着我的表情,好似等我的反应。意思很显然,他大概觉得他父亲的大名在青岛市很响,一说出来就使我惊讶。谁知我孤陋寡闻,内心又有些反感,真不知赵一军何许人也。我只能毫无反应。
于是,他又向我介绍起来:“你没听说青岛市有个赵部长吗?就是我爸爸。哎呀,他是多年的部长啦,进步很慢,我妈是老局级干部,也是多年没提了。我爸爸妈妈职位不高,资格挺老,他们和中央一些领导都挺熟,经常进京去看望他们。”
经常进京?我想,凭这一点,就知道他有些吹嘘。我稍微带了点讥讽口吻说:“哟,你这还是高干子女哩!很荣幸啊!”
他嘿嘿一笑,说:“哪里,哪里,勉强吧。” 他似乎觉察了自己的夸耀有点露骨,立即收住了话头,朝他的手提皮箱挥了挥手,“宋丽,请您坐下稍候,我去买个西瓜,咱们解解渴。” 说着他就朝车站前摆摊卖瓜的走去。
我连忙摆手说:“我不吃,不吃!”
看着我态度坚决的样子,他有些不悦地走了回来,说:“你不要太客气,像一句土语说得那样,咱俩以后就一个锅里摸勺子了,客气什么?”
“不是客气,你买我也不吃。” 我这个人历来不愿让别人为我花钱,更何况我与赵建华只是刚刚认识,心里不免多了些难以说清的防范。也许是从小受的教育吧,男女有别嘛!再说,我还急着看看一中究竟是个什么样。我们俩在这大街边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目,因此,还是快走为好。于是,我说:“赵建华,咱走吧。”
他说:“怎么,以步代车啊?还有三千多米远呢!”
我说:“这还算远吗?再说,这也是个很好的锻炼嘛!”
“哎呀,” 他摇摇头说,“且不说有如此沉重的行李,即使空行,三千米起码要迈动七千余步吧?其疲累真乃苦不堪言哪!我看,等会儿我雇辆三轮车,咱一块坐上走吧。”
我说:“我不坐这个。”
对于乘坐三轮车,我有别人无论如何不能说服的看法:老弱病残可以坐,其他人特殊情况也勉强可以,至于青年,偏激一点讲,就是不能坐!拉三轮的多是五十岁上下的老人,他弯腰低头地拼命蹬车,你年轻力壮地坐在上面,感情上过得去吗?偶尔见到这种情况,我似乎看到行人无不嗤之以鼻。可是,我瞅一眼他那公子少爷的身躯,又看看他那一堆沉重的行李,心想,看来下步走他也确实有困难。
我想了一下,说:“你等着,我快到学校,推个小车,或者拉个地排车来接你。”
他眼睛一亮,闪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张着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顿了一下,说道:“哎呀,你太好了!你这片心意,我完全领情!然而,块儿八角的钱,我向来不放在眼里,还是雇辆三轮车吧。”
我的头嗡地响了一下,我难道是为了吝惜块儿八角的钱吗?我连忙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着,上衣本来花色很淡,洗了不知几十遍,已经发了白,几乎看不出花纹来了,学生蓝裤子膝盖处白溜溜的变了色。又瞥了一眼自己的行李,再与他的一比,我不免有些神经过敏,他是否把我看得寒酸吝啬了呢?我的心不禁颤了一下,一股火气顶了上来。
谁知他一抡左臂,伸出手腕看了一下他那金光闪闪的手表,美滋滋地说:“走,咱先到饭店美餐一顿,然后雇个三轮车,舒舒服服坐上。走吧!” 他拍了拍衣袋,意思是花销他都包了。
我沉着脸站在那儿。
这时,他瞅了我一眼,大概是看我脸色有些不对劲,但是又搞不清是怎么触犯了我,于是赔着笑脸说:“啊,啊,宋老师,你的意见怎么样呢?”
他这么一说,也给我破了些火气,我笑着说:“你吃你的美餐吧,我先行一步了。” 说着,我就去取我的行李。
“嗯……” 他很尴尬地抓着头皮,咧着嘴,苦笑着,白皙的脸孔涨红了,好像不知下句话该怎么说好了。他 “嗯” 了好几声,才试试探探地说:“你如果不嫌弃的话,放下行李,我为您代劳!”
他说得这样客气,所以,我无法拒绝他的这一要求。我说:“不客气了,劳驾你给我捎着这两捆书吧。”
他喜出望外,一时措不上词来,说道:“不劳驾,不劳驾!” 说着就弯腰帮我整理行李。
我把铺盖卷背在肩上,提上旧提包,向他笑着说:“到学校再见!” 我向他伸出了手。
赵建华急忙伸出双手与我握着,连声说:“好,好,好!”
我出于一种隐隐约约的怕丢掉什么的想法,意在言外地加了一句:“这两捆书,你给我送去也行,等我去取也行,随你的便!”
“我去送,我去送,我亲自去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