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彼岸,浪花翻涌。
宫千里站在车水马龙的江南大桥上,看向远处的深蓝天空,都市的霓虹灯将天际线染上一晕充满梦幻色彩的黛紫。
十年前,仍是这座桥,宫千里拿着江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海,海上阵阵汹涌的浪花无休止的刺激着自己的内心,跳下去的念头如同前来索命的恶鬼在耳边低语。寒窗苦读十二年,终于从那个落后的县城考入了A市的顶级大学。辛苦付出的人终会得到属于他的回报。但长期高强度学习和高压力的家庭环境,使他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十年里,他也从来没回过家,逢年过节也是自己度过。每当有人问宫千里:怎么从没听过你谈论过你的父母?他的思绪就好像回到那个破碎的夜晚——具体最初因为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不过父亲将他最喜欢的篮球重重扔出窗外,并且还打伤了他的腿。玻璃破碎的声音还回荡在他的脑海里,这些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仿佛昨日。
那晚什么都是破碎的,声音是,窗户是,孩子的爱也是。
就在两天前,宫千里收到了母亲的短信。
“父亲离世,速归家。”
“你不知道,其实我和你爹啊,很爱很爱你,我们只是方式太过激了。”灵堂外,已经哭干泪水的母亲对着宫千里说到。
宫千里什么也没说,他自从进了灵堂就一言不发,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般,迈步到棺材前扑通磕了仨响头,然后就走出灵堂。他不想看见那张黑白遗照,准确来说他不想看见父亲的脸,因为那会让他的抑郁症复发。
有人说,生死离别是人穷极一生也学不会的必修课。这句话对宫千里并不生效,很简单,因为他觉得他的父母并不爱自己,只把自己当做炫耀攀比学习成绩的工具。世间任何悲伤,都必须先有情感,而情感,就必须有爱和关怀在起化学反应。
宫母望着像个木头人的儿子,对自己的话当做空气,习惯性的想发火,却反应过来亲戚朋友都在场,怕丑态毕露,将火压了下去。
“千里,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你爹临走前就念叨,想看你成婚。咱现在条件摆在那,怎么着也得找个门当户对的漂亮姑娘不是?”宫母沉着声音说道。
“我不想结婚。”短短五个字,宫千里说完转头就走,头磕了,任务已经完成。看见亲儿子对自己这个态度,宫母差点没气晕过去,她指着宫千里的身影骂到:“你这个不孝子!你有现在的成就不全靠你爹和我吗?没有我俩的栽培你屁都不是,现在还敢不听我的话了?记住了,你今年要是不结婚,直到我死你都不用回来了!”
“哦。”宫千里上车,一脚油门逃离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最后只通过后视镜看见一堆亲戚朋友在拉着母亲。
开到郊区,宫千里停车抽了根烟。县城有一个好处,就是天空非常清澈,就算是白天也能看见些许黯淡的星晨。宫千里很喜欢看美景,一望无际的天空,或者生机盎然的树林。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多年以来,宫千里靠着埋头苦干把房子车子全打拼出来,其过程可谓是艰辛无比。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宫千里就没有任何爱好了,不良嗜好倒是一大堆,就比如酒精和尼古丁。同时这也导致单身居住的他,房间内除了生活必要的设施也就没有任何装饰了。他看着死寂沉沉的房间,清冷的月光照在地板上,仿佛那是通往无尽黑夜的入口。
他不能自己呆着,不然心里就一直琢磨怎么死。
穿衣出门一气呵成,他开着车来到一家常吃的路边烧烤摊,老板名叫何勇,四十多岁,人善良而又热心。宫千里要了很多啤酒,随便找个地方坐着,由于烧烤摊没有多少人所以串上的很快。宫千里属于严重的酒精成瘾,所以压根没点多少东西,但此时一只大手却甩上来好几十只肉串。宫千里诧异的抬头,只见一张黝黑的国字脸对着他笑道:“老弟,今儿我请客,咱俩好好搓一顿!”宫千里问道:“你这摊还支着呢,就敢请我喝酒?”后者直接坐在对面,叼着旱烟,起开两瓶啤酒笑呵呵的回答道:“都卖差不多了,今儿啊我高兴,我儿子考上好大学了!摆这个摊,起早贪黑这么些年,可算是熬出头了,不容易啊。”宫千里听闻,掏出手机二话没说,对着二维码扫了五百元。何勇急道:“你这是干啥!说好了我请客。”宫千里回答道:“老哥,这钱就当升学宴随礼了。”何勇一听,脸上的笑容又恢复了:“我就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跟你们打交道是真舒服。”
两人干了一杯酒,何勇拿起手机,点开了一张图片,那是儿子发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此时这个中年男人眼里的骄傲和欣慰就如同洪水决堤般倾斜开来。积极向上的心态是很容易感染到身边人的,宫千里变着法子夸赞,把何勇哄的非常开心。“其实我这身体啊,一年比一年不行了,也不知道还剩多长时间......”何勇脸上的笑容没变,眼底却泛出了一丝遗憾。宫千里安慰道:“老哥,你人这么好,身体还硬朗,这这辈子肯定是一百岁,咱可不能泄气了,不然儿子以后娶媳妇,生孙子咋整?”何勇狠狠倒了杯酒,仿佛要把所有歇息的想法淹死在酒里:“说的对!我一家子都是农村来,没什么家底和背景,以后车子房子,哪个不得老子帮他出把力?干杯!”宫千里轻笑一声,他很擅长交流,总是能将话说到他人的心坎上,但是却很少有人能用话语走进他的内心。
何勇将剥好的毛葱送入口中,问道:“老弟,我记得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就没想着找个对象?你可不像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得先挣够钱,你在城市里开个侦探社,短短几年房子车子全赚出来,还认识那么多大人物。”宫千里沉默了,结婚?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热爱自由,并不喜欢别人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况且自己这幅样子,也怕是难有好人能喜欢自己。“咋?你真没想过?”何勇一愣,随后笑道:“也对,现在年轻人都提倡那个什么......不结婚不生子,挣钱全给自己花,其实也不能赖你们,我父亲他们那个年代,那是能生几个就生几个啊,反正也都能养大,一件衣服老大穿完老二穿,破洞了你猜咋整?花点布票,自己在家就缝上了。哪像现在啊,养大一个孩子,咋滴不得个小几十万?”
宫千里回答:“我还暂时没有结婚的打算。”
“不唠哪些了,来,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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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墙壁。
宫千里往床上落去,酒精肆无忌惮地摇晃着他的思绪,脑海早已翻云覆雨,那些虚无的实现的、虚伪的实际的、十年前的事十年后的事,好似冥冥之中已全都注定。
为什么要结婚?大部分还是因为爱,但世界上很少有一成不变的爱情,当婚姻受到现实的轻微影响,那就变成了凑合过日子,即使凑合过日子,在生活中也会有些许的浪漫和恩爱,不过,当婚姻完全受现实的影响时,那么这段爱情就会走向地狱,最后的爱会化为不灭的烈火,永远灼烧着整个家庭。他恨自己的父母,其实宫千里本来有一个还算幸福的童年,家里虽不怎么有钱,但什么都给宫千里最好的,而母亲是一个很强势的女人,家里的一切都是她说的算,直到宫千里六岁的时候,母亲几乎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外欠了许多贷款都投入了一个项目,血本无归。后来证实那是一个诈骗组织,这次遭遇让整个家陷入了万劫不复,父亲一夜白头,并且喜欢上了酗酒,时常将所有的怨恨发泄在了母亲身上。此后,父母就将对这个家庭的一切期望都寄托在了六岁的宫千里身上,宫千里也从父母身上再也感受不到一丁点的爱,基本上除了学习,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把自己当做制作荣誉的机器,好可以在那些虚伪的亲戚朋友前显摆显摆。由于他们并不努力和勤奋,所以没有任何成就,一辈子都生活在社会底层,受尽欺负和轻视,即使本来是憨厚老实的夫妇,心理想法也很难不发生改变,于是将所有压力放在宫千里身上。没有人知道,宫千里送给自己十八岁的成人礼,是一张皱巴巴的火车票......
“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再也不回来。”
青涩消瘦的少年面庞,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
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穿透了黑寂的夜晚,也将他的回忆打断。
“喂?”
“您好,请问是续生侦探社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可能是因为这么晚还来打扰自己,女人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这句话的语气给人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然而,虽然已经在刻意的掩饰了,但宫千里仍然听出气息中的轻微波动。
会是什么事呢?
“现在很晚了,我已经下班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谈呢小姐?”
“不,我很着急......我加钱好吗?我加钱。”
宫千里没说话,他现在也确实毫无困意。
“是什么类型的委托呢?”
“是这样的,我的男朋友已经失踪三天了,报过警但一点消息也没有, 我不想在苦苦等下去了,您现在有时间吗?目前的线索我已经整理好了。”
失踪案,是难度极高的委托之一。宫千里开侦探社的三年里接过不少失踪案,真正找到人的却很少,因为A市的法律不允许除政府机关外的市民个人调查取证,和大部分委托人提供的线索断断续续,所以难度丝毫不亚于大海捞针。
确认了对方的家庭住址后,宫千里很快动身。六月的江南地区,夜晚的空气湿度很大,尤其傍晚还下了一阵小雨,带有温暖水汽的微风吹过宫千里的脸,这让醉醺醺的他清醒了许多。他看向周围的建筑物,每座写字楼像是倒立的毛笔,染了黑夜的墨,在大地上重复书写着每个人的每天。
要在以前,宫千里绝对不敢独自在凌晨出门,他很怕黑,小时候因为一场意外眼睛受过伤,这让他失明了将近一周,什么都看不见,无尽的黑暗就好像要将他的思想蚕食殆尽。现在就不怕了,因为对现在的他而言,连死神都成为了常客。
许久之后,宫千里敲响了那扇门。开门的是一名穿着衬衫很年轻的女人,看样子才大学刚毕业,她的眼睛通红且面容憔悴,门口早已摆放好拖鞋。宫千里看了看这个屋子,风格与他的家可谓是两极分化——这里的东西处处透露着幸福与温馨。
“苗云。”
“宫千里。”
苗云好像闻到了宫千里身上的酒味,那张憔悴的脸上终于硬挤出了一丝苦笑:“您应该已经休息了吧,真是对不起了,不过我也三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宫千里尽力用温柔的声音去回应:“没事女士,我本身靠这个吃饭,有时候的委托人确实像你一样很心急,我都是表示理解的,还是赶快进入案情吧。”苗云让宫千里进屋,随后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汽水摆在桌面上,其中一瓶放在宫千里的座位前,后者谢绝了,并表示自己现在状态很好,不必麻烦了。“起码让我为你准备些什么吧,这都凌晨一点了,如此麻烦我真的很不好意思。”苗云说道。
看来这个小姑娘是心地很善良的人,宫千里思索着,随后说道:“那就一杯咖啡最好了。”苗云起身前去厨房了,她很显然提前准备过,水壶里正好是刚烧开的滚烫的开水。很快,一杯热咖啡端到了宫千里面前。苗云微笑道:“我这段时间准备考研,总是熬夜学习,所以家里正好准备了咖啡,不知道你的口味所以没有加糖。”
“不加糖正好,我不喜欢太甜的东西,说说事情吧。”
苗云仿佛肩上的千斤担子终于可以放下,一声长叹后:“我的男朋友徐傲,今年二十五岁。三天前,也就是六月十日晚上十一点,他跟我打电话说送完最后一单外卖就回家,可之后我等到了半夜凌晨一点他都没有回来,我打了无数个电话均未接通,随后我立刻报警。”
宫千里说道:“报警是聪明的决定,之后呢?查监控和定位了么?”
“全部查了,他最后一单送在了云峰大街112号,那是一个门市改成的麻将厅,当时屋里有许多熬夜打麻将的人,也都目击到了,方圆五百米监控也全调出来了,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向阳大道主干路上左侧的胡同里。”
宫千里问道:“按道理来说他送完最后一单外卖应该直线回家,去胡同里干什么?”
苗云回答道:“这就是最匪夷所思的地方,向阳大道确实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但是那个胡同连接的是一个老小区,没有任何监控,我们也不知道他去那里干什么......”
宫千里放下材料,思考的眉头要拧成一股绳。
“宫先生......”苗云的声音几近哀求“我们明年就打算结婚了,我们连一辈子都计划好怎么过了,除了平安归来,其他结果我真的接受不了,我早就听说你是这个省能力最强的私家侦探,你要多少钱都可以!我只希望你能尽力去把他找回来。”
宫千里看着眼前这个近乎崩溃的女人,心里不免泛起了一丝同情,他并不喜欢钱,办侦探社也只是为圆少年时的梦想,谁料他在破案上就好似天生有天赋一样,渐渐的,他喜欢上了这种为别人解决问题的感觉,强烈的责任感能让他暂时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也能让他在这个千疮百孔的人类社会里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动力。
“失踪案一共五万,定金是二万五千元,成本一并结算。”
苗云听后,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粉猪储钱罐,随后没有任何迟疑,直接摔碎,里面有很多钱,各种面值,大部分皱巴巴的。
苗云蹲下身,翻找红色的钱,哽咽着:“我们已经攒了很久啦,自从他上大学,有时间就在做兼职,我也一样,期待着我们可以早点结婚。”
这些钱是这对年轻伴侣对彼此的爱最好的证明。
“看来自杀的事情还得从长计议,起码把这件事解决之后再做打算。”宫千里默默想着,他离开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清晨的雾气很重,像是银白色的汪洋,将整座城市浸泡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