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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革大庙的老王家是地道的老农,从王老爷子太爷往下数,几辈子都是开垦土地的人。
大洪成了父辈们对于跳农门期望值最高的人选。大洪在晚辈中排行老大,生性好动。圆圆的脸上一双像女孩子般灵秀的大眼睛,让王家老爷子半是欢喜半是忧。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大儿子,他明白这个爱笑的小子,不是个读书的料,除了打鱼摸虾,眼看着又要重蹈覆辙一眼能望到底的农家生活。这可咋办?
这也不能怪王老爷子心急如焚,王老爷子打小就因为他的父亲这个打鱼摸虾的德行,才让他从小未能立志,一生待在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在他的脑海里,父亲除了带他在农田里干活外,最大的兴趣就是在阴雨天拿着自家编织的竹篓子,带着他四处打鱼摸虾赚点钱补贴家用。父亲的眼睛有点不灵光,但丝毫不影响他捕捉鱼虾的速度与激情。
王老爷子自小不是不聪明,三四岁就能背诵十几首古诗词。可惜他父亲一直觉得农村娃子的使命就是把庄稼种好,一家人有白花花的粮食就是天堂了。读书那玩意是先祖做过的事。
更何况,王老爷子是家里的老大,底下还有几个拖着大鼻涕的兄弟呢。按理说他是长孙,应该自小被爷爷奶奶宠着的,但在他的记忆里,三四岁便开始帮家里喂鸡养鸭,照顾脚底下一溜顺的老二,老三。
唉,只怪投错了胎,二年级辍学的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隔壁子的吴家小子两弟兄,每天背着帆布书包上学堂。那时,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背着幺弟坐在学校后面的土坡上,听教室里琅琅的读书声。那声音是王老爷子这辈子听见最动听的声音,如天籁般传得很远很远,撞击得他心里生疼。倘若能与别家的孩子一样坐在教室里面读书该有多好!看着趴在土堆上扒拉泥巴玩得正起劲的老幺,他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让他的兄弟们都能背着书包上学堂!
还好,随着时代逐渐向好,他的几个兄弟都陆续上学了。虽然迟到了几年,但还是来了,让他这个大哥喜极而泣。
七月的王革大庙,树枝上都是烫的。老爷子吧嗒着烟,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愁得几天吃不下饭。虽然中考成绩单还未下来,但是他已能摸得八九不离十,自家的儿子几斤几两,他比谁都清楚。当年自己的那块心病在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仰望着深邃的苍穹,真的不愿儿子再走一遍自己的老路。
唉!该如何让这小子可以继续念书,走出这个巴掌大的李集镇呢?
“大大,我想去当兵。”恰好,大洪笑眯眯地端着一大碗米茶蹭了过来。
“啥?”看着眼前稚嫩的儿子,王老爷子气不打一处来,真想一脚踹飞这瓜娃子。嘴上都还没长毛咧,能去当兵?他没好气地立身“当”的一声照着门框磕掉烟灰。仿佛磕掉了满腹的怒气。这一辈子,王老爷子从未对谁动过手指头。
大洪呼啦啦地喝完米茶,瞪着父亲回屋的背影没再吱声。他心里像明镜似的,能怪谁呢?他打小就听着父亲不断地念叨,读书是穷人家孩子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耳朵都听出茧来了。
识趣的大洪听从了三叔的安排,去了市里一所职业学校继续读书。
两年的职业学校,一眨眼工夫就过去了。
一天,大洪茫然地来到人力资源招聘市场,一进大门,就见一名胖胖的大高个朝他挥手喊:小伙子,看你身强力壮的,咱这招保安,你来不来?
保安?大洪愣了愣,一斜眼,便看见大门口立着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年轻人,正拿着一部对讲机在大声说话,左手一边指挥进出的车辆,看似很神气。
不错,貌似还可以。大洪挠了挠头皮算是应许了,他想反正不久是要验兵走人的。
守大门的日子看似简单,其实很枯燥。
这天刚接班,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迎面跑了过来向大洪行队礼;警察叔叔好!
警察?大洪哭笑不得地看了看自己的服装。他举起右手回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小朋友好!他摸了摸孩子的头。只见小男孩的眼睛里充满了崇拜。在孩子的童真世界里,凡是身着制服的人大概都是自带光芒的军人与警察。礼毕,小男孩蹦蹦跳跳满足地跑开了。大洪心里却开始了七上八下,他可不愿将青春交付在这里了,那多无趣呀!在他的字典里,青春就是用来横冲直撞的。不走出郢城地界闯一闯,那就白来世上一遭。
十月前,大洪回到老家,王革大庙属于油沙地,一望无际的田野是这里祖祖辈辈人的命脉。
“洪娃子,你今天怎么回来了?”田地里正忙着挖花生的母亲远远地看着田埂上寻来的儿子,惊喜若狂。
“妈妈,大大呢?我回家是来报名参军的!”大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左顾右盼地寻找着父亲。
“你大大在田中帮助别人平整田地咧!”母亲爱怜地瞅着半年未见的大儿子。
站在田埂上的大洪比两年前彪悍了不少,嘴边长起了隐约可见的胡须。他一边放眼四处的田野,一边撸起袖子跳下田和母亲摘起了花生。
这个一辈子都在田地里转悠的女人,外面的世界仿佛统统与她无关。她无法知道,也不愿知道,她觉得一大家子能守在父辈们留给她的田地上,吃饱穿暖已是很幸福的事了。
秋天的阳光金黄金黄的,照射在这片大地上,给母子两人身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金光。
夜很快来临,夜晚的王革大庙很静,王老爷子照例坐在门槛上吧嗒着廉价的自制烟草。月亮将王家老宅子照得很空洞。尤其这几年村子里划分新居民点后,老宅子附近的人家先后移迁,这块地方越发空旷了下来。
“啊,咳!”老爷子朝着漆黑的夜干咳了一声,抹抹嘴问不远处闷坐着的儿子,“想好了,真要去当兵?”
“嗯,铁板钉钉的事!”父子俩一问一答,简短的沟通就定下了大洪一生的命运走向。
在农村要想当兵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先在村委会报名,再送武装部进行政审。祖辈几代人还不能有犯罪前科,否则政审这一关是过不去的。政审过了还得有一副好身板,全身各脏器零件还得迎接一次大体检。
大洪为了能圆参军的梦想,早在职业学校几年就默默地做足了功课。每天雷打不动地绕着学校大操场跑步十圈,锻炼体能。大热天也从来不与别的男孩子一样穿短裤衩子与背心,弄得男同学们都嘲笑他:王大洪,你是小媳妇呀,怕晒黑了!
大洪听了嘿嘿直笑,他搜集了有关参军的事项,身体有疤痕也会影响参军。
体检政审一般二十来天就下来了,时间虽然不长,但对于大洪来说是种漫长的煎熬。
中饭过后,母亲端着一碗饺子走进狭小的房间:洪娃,你把这碗饺子吃掉,你大大这几天胃不好!
大洪心里一紧:大大咋了?
“没事,庄稼人平常小胃病啥的很正常。”母亲笑吟吟地安慰着儿子。看得出来,父亲虽然从未过问体检的情况,但房间彻夜不熄的灯光告诉大洪,父亲的“胃病”是为他憋出来的。
十二月,大洪如愿以偿地戴上了大红花。
临行时,全村的父老乡亲都拥到大洪家的院子里,有的是来凑个热闹,有的是想从老王家寻找点自家光景的远方。无论从哪个角度,王革大庙都被老王家打破了宁静。尤其是大洪的智障大舅,突然像是清醒了,屋前屋后地绕着大洪寸步不离。仿佛知道平时不待见自己的外甥即将远行了。看见大舅手舞足蹈欢喜异常的样子,大洪第一次对这个给家庭带来负担的舅舅,产生了愧疚。他摸了摸大舅的头,又摸了摸他那个永远装着大蒜头的口袋,嘱咐道:“舅舅,天黑了别乱跑,少玩大蒜头!”傻大舅像捣鼓一样地直点头,喉咙发出嗡嗡的声音。
智障大舅是大洪母亲的娘家哥哥,因父母早亡,兄妹俩相依为命。结婚时大洪母亲不愿扔下孤苦伶仃的哥哥,就一并带到了王家。
走出村外,大洪头也不回,身后低矮的青砖瓦房从此将与自己的命运开始分道扬镳了。他可不愿挥手说再见,最好永远不见!这个带给他压抑的地方,也是他深爱的地方。
不远处的拐角,王老爷子捋捋胡子,偷偷目送着这个让他既爱又恨的儿子,喃喃地自语:这瓜娃子的,总算朝着跳农门的方向在积极迈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