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以漆沮河畔的槐园堡杨家和金城堡孟家二十年变迁为主线,讲述了国民军师长杨恒昌由最初对国共战事的回避,到在外甥思明、兄弟贞昌、交通员张世发、遗散红军战士梅萍及广大人民群众的影响下,最终投身共产党革命洪流的故事。书中描绘了渭北民众在国民党反动政权和地方武装之间的斗智斗勇,他们通过秘密组建的红色交通站,向陕甘宁边区护送重要人员和特殊物资。为了家人、家乡和全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这些民众甘愿抛头颅洒热血,谱写出一曲曲可歌可泣的悲壮篇章。
作品展现了厚重浓郁的渭北风情,情节跌宕起伏,人物性格鲜明,具有强烈的历史真实感,是近年来不可多得的长篇力作。
一
民国年间,陕西关中经历了一场皮条年馑,后来,人们都说那是“十八年年馑”。年馑消停后的第二年,正是隆冬时节,天短得像被剁掉了尾巴,刚过午后,煞白的太阳就将脸庞贴到了西原上,无力地照着昏黄而萧瑟的渭北大地。
西安通往锦阳的官道上,一个青年骑在马背上。青年二十多岁,鼻梁笔挺,大眼浓眉,头戴黑色礼帽,身穿灰色长衫,外套绛紫色马甲,脚蹬一双白底黑布鞋。马是军马,枣红色的军马,而他并不是军人装束。他身后跟着两顶轿子,四个国民军士兵随轿而行,一个车夫赶着带蓬骡车,不紧不慢地跟在最后。
他们翻过荆山原瓦头坡,踏上了锦阳地界。前面就是漆沮河了,青年让轿夫停轿歇息,他跨下马背,将枣红军马拴在路旁一棵挂满鳞甲的老柿树上。他走近轿子,揭开轿帘,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弯腰跷出轿来。老头身穿黑色绸衫,黑色绸裤,脚下是黑色棉布鞋,全身上下新崭崭的。他手搭凉棚望望对面土原,长叹一声。
“啊!马上到家了。这一别呀,一晃眼十多年喽。”
“爹,我们已到盘龙湾,前面就是青龙岭。你让二姨下来透透气,也让轿夫和兄弟们缓一缓。”青年说道。
老头回头向着后面轿子喊道:
“宝珍,下来歇歇,顺便欣赏一下我们的漆沮河盘龙湾。”
绛红轿帘随即掀开一道缝儿,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探出头。她浅浅一笑,款款儿走下轿子。
“杨师长——”
“宝珍,从今儿起,叫我掌柜的。”老头赶紧制止她。
“好好好。掌柜的,你和继宗把个锦阳吹得那么好,说什么锦绣胜景丰腴地,可眼前却是人烟稀少,满眼荒凉,我真后悔跟你回来。”
青年是老人的二儿子继宗。他说,“二姨,我爹如今解甲归田,我们都回来,咋能把你留在开封?”
几个轿夫在一旁听着,也不敢说笑。大家歇息一阵,继续赶路,到觅子店已是黄昏,老人让继宗给随行的护兵和轿夫发了路费,让他们当晚在觅子店歇息,明日一早自行回去。
“杨师长,这一别,也不知啥时还能见面,让我们再送你一程吧!”
护兵不解,他们护送了老师长一路,这眼看到家了,送进村子不是更好。
老人笑道:“好了,好了!都回去吧。大家的心意我领了,可我们这里地虽偏僻,却多有礼数。我离开家乡这些年了,碰见乡党不打招呼咋行。从现在开始,我要步行进村。”
轿夫是西安雇的,他们自然明白师长的意思,向那几个护兵做了解释。大家在觅子店吃了晚餐,老人再三交代,让他们当晚歇在这里,并提前替他们结了店钱。
安顿好护兵和轿夫几个,老人一家人继续赶路,他们到了信立乡,绕过铁佛寺,再往东下了青龙岭长长的慢坡,终于踏上了阔别已久的槐园堡,回到了熟悉的槐园堡。进村时候,沿途几个老者碰见老人,不由一惊,脸上顿时溢出笑来,热情地“二哥、二哥”向他打招呼。一别十多年,再没有人这么称呼他,老人心里仿佛塞入一团火,立即荡起了阵阵暖流。
当年,朱元璋建立大明帝国,他一道圣旨,就在山西洪洞大槐树下完成了规模宏大的民众迁徙,数以万计的移民奔赴东南西北各地,杨家先祖也在这次迁徙中惜别父兄,西渡黄河,迁居锦阳西北一隅的漆沮河畔。他们找到落脚之地,就在这里开荒种地修建庵舍安居乐业。为了不忘祖籍,迁徙关中的山西人约定俗成,在各自的庄前栽植槐树,以示对洪洞大槐树的纪念。如今关中各地,哪里若有百年以上的老槐,那个堡子肯定就是由山西移民发展而来。槐园堡就因看家护院的槐树众多而得名。
经过数百年繁衍生息,槐园堡已发展成锦阳西北的巨族大户。明清两朝,杨家还出过两个文举一个武举。可是,自从同治年起,关中各地战乱不息,村堡十室九空。到了老师长恒昌这一辈,杨家能留下的四条支脉,已让周围人羡慕不已。
老大杨元昌十一二岁就离开家乡,与他陪伴的是杨老举人当年遗存的两本书,一本是《孙子兵法》,一本是《增删卜易》。元昌一路向西,沿路乞讨,稍有空闲就捧着古书一个字一个字往下啃嚼,渐渐识文断字,也多少懂得了里面的渠渠道道诸多道理。几年后,元昌流落甘肃,后来又阴差阳错进了大清军营。到那里他才知道,这是封疆大吏左宗棠的队伍。这时的元昌已能将《孙子兵法》倒背如流,对增删卜易卦术也十分精通。消息传到左宗棠大人耳中,左大人十分惊异,亲自下营召见。左大人见元昌果然出类拔萃,自然万般赏识,遂将他纳入幕府,共事多年。后来,新疆逆乱平息,左大人回京复命,本想带元昌一同进京,元昌这时已离家二十余年,念及家里父老兄弟,毅然书写辞呈回了老家。他回到槐园堡,用军中多年积蓄,在槐园堡盖了祠堂,修了祖宅,也对村口的关帝庙做了修葺,重塑了庙内的关公神像。
后来,哥老会和革命党推翻了大清统治,建立中华民国。一时间关中各地内乱四起,一个个小军阀你方唱罢我登场,饰演着跳梁小丑的角色。杨元昌在清军大营多年,本已厌弃战争,见不得血腥厮杀,面对眼下乱局,他不忍心周边百姓遭受平白冤苦。于是,他一声呼吁,在槐园堡组建民团进行自卫。民团最早取名崇礼团,他自任团长,带领槐园堡百姓共御匪患,确保全堡无恙。他的举动立即引得周边村堡效仿,不到半年时间,就分别建立了崇仁、崇义、崇智、崇信四个民团。民团建了起来,各堡寨又觉得没有合适的人来担任团总大任,经过再三磋商,各民团一致公推他担任青龙岭上下以及漆沮河两岸民团的团总,一时成为佳话。
元昌当了团总后,果然不负众望,他凭借多年积累的治军理念,在各民团百姓间重推颇具影响的《吕氏乡约》,并对其稍加完善,制定出新的治团条约让大家奉行。老百姓只知他混迹于清军大营,没想到他治理起民团事务更是恩威并施威震一方,即便用严厉的法则惩戒违规民众,各堡百姓也是身热心暖,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漆沮河时断时续,从黄土高坡流进了关中,注入渭河。人常说天下黄河富宁夏,而锦阳则是整个漆沮河流域获利最多的地方。秦汉以来两千年,漆沮河官修民葺的灌溉渠道鱼刺一样遍布两岸,灌溉着锦阳良田。有一年,元昌倡修漆沮河西顺阳渠,派老三利昌到工地监工,谁知利昌竟然和葫芦口村的梁家寡妇勾结到一起。寡妇门前是非多,人都往远处躲避,利昌偏要叮这有缝的蛋,杨家人哪里受得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更何况元昌担任着西四团团总。一气之下,元昌对事不对人,将利昌捆进祠堂执行团规家法,一向风流倜傥的老三没想到老大会动真格的,酸枣刺条绑缚的族鞭顷刻让他皮开肉绽。最终,利昌不仅遭受皮肉之苦,还被逐出家门。
老三利昌自幼聪明,机警灵巧,记性更好,几乎过目不忘。他早年在锦阳书院也独领风骚,无奈几十年来战乱不止,后来民国取代了大清朝,利昌也从槐园堡蒸发了。后来有人说他在泥阳北山一带揽活,还有的说老瓷窑镇一家瓷货店的老板,咋看咋像老三利昌。村里人都是道听途说的,并没有谁真正见过,周围百姓每每谈起利昌被逐的事,也无一不是不寒而栗。
利昌离开槐园堡不久,元昌忽然梦见自己晚年得了一个儿子。更奇怪的是,这个儿子刚生下来就已是两三岁模样,他有一只眼睛长在头顶,而且开口就能说话。他告诉元昌,“爹,我是旱疫鬼托生,不能在人间久留。”元昌听了释然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强留你了。可你得帮助西四团的民众躲过旱灾疫情啊!”那儿子说,“我是老天派来的,也由不得自己,更没有时间帮你。不过,你赶紧让村民制作绛色帽子戴在头上,可以躲过灾异,确保平安。”那个旱疫鬼死了,元昌从梦中惊醒,多日疑惑,这平白无故咋做了这种怪梦。不承想果然三年大旱,关中各地六料无收,随后虎烈拉又在渭河两岸肆虐开来。年馑和瘟疫交织一起,关中各县饿殍遍野,荒坟无数。元昌想到几年前那个怪异的梦,才知道那果真是旱疫鬼托梦降世,然而为时已晚,他自叹妄有通晓《增删卜易》之卦,被人誉为“活神增删卜”的虚名。槐园堡人都想顽强地活着,可大家深受这场年馑之淫威巨祸,这个三百多人的村堡先后就有近百人死于瘟疫。即使大家敬畏的团总元昌也没能度过这场劫难,一家老小相继病殁。元昌去世后,四里八乡数千人顾不得瘟疫还在空气里游荡的风险,愣是组成了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为他送行。
老师长在杨家排行老二,村里人很少提及他的官名恒昌,平辈们人前人后都称他二哥。
当年老大元昌西出关中,恒昌热血沸腾也要出关寻兄,最终考虑到父母已故,两个兄弟年纪尚小需要照顾,才勉强留守下来。从此,家里一大摊子事务落到恒昌身上。那些年,他也不知是怎么挺过来的,直到老大元昌回到老家,他已年近三十。当年抵御乱民游匪,村里每有蟊贼骚扰,血气方刚的恒昌不畏强敌,带领本堡的青壮年昼夜守卫,槐园堡再次成为固若金汤的平安堡寨,成了享誉锦阳、泥阳、池阳三县的太平王国,各路军阀土匪为了强占地盘扩充势力,在其他地方游来荡去,却不敢靠近槐园堡半步。
民国初年的一个夏天,村里有人传言,漆沮河东的田龙彪辞去国民党陕西省议会议员,在陕北洛川一带招兵买马,说是组建什么队伍。恒昌听了十分激动,带着从军御敌的激情投奔他。恒昌忽然提出吃粮当兵,元昌不想让兄弟去,毕竟杨家的家业也饿不着他们弟兄,回头又想起自己当年去清军大营的事,也就没过多阻止,算是默默答应了。恒昌和田龙彪本是邻村乡党,比他还稍长几岁,可他对田龙彪的豪情义气、过人胆识尤为佩服。同时,田龙彪也对恒昌当年带领全村青壮抵御游匪乱民的壮举十分敬仰。两人志趣相投,各自都生出如鱼得水的感觉。恒昌到了部队,很快就被委以营长。
此后,十五六年间,恒昌在京津鲁豫各地戎马驰骋,由最初的营长升任团长,继而担任了张作霖整编的国安军第七军某师师长。不久,直鲁联军南下与冯玉祥集团军激战而兵败,他们部队被蒋介石的国民军收编,他再次担任师长一职。村里乡党多年没见过他,也不晓得国民军都干什么,在哪儿打仗。恒昌一回槐园堡,除了年纪长了,别的并无多少变化。乡亲们心中直犯疑惑,“这师长当得好好的,咋突然撂挑子不干了,难道他不觉得可惜!?”
老四贞昌年近四十,与三个兄长同父异母,算是杨家多年来最安分的人了。虽然三个兄长今儿你走了,明儿他回来,可几乎都替他在家帮衬着打理家业。后来遇上这皮条年馑,长兄元昌为了西四团的团丁民众,将大量粮食赈济了灾民,最后还为锦阳县赈济局捐助了八十石小麦糜谷。好不容易撑到年馑结束,杨家几乎已一贫如洗,威风一世的元昌又因虎烈拉无奈西归。到头来反而给贞昌留下大嫂、二嫂和需要相互照顾的几个子侄。贞昌常常抱怨,说二哥恒昌对家里不管不顾,只知道在外静享清福,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继祖是恒昌的长子,多年来跟着父亲东征西战,也从中接触到了许多西方的学识。这几年,父亲连连败北,他没有遇到求学深造的机会。关中闹虎烈拉那年,父亲的部队驻守安徽,当时战事正吃紧,听说关中发生瘟疫,伯父元昌又突然去世,他才被父亲催回来照顾家小。幸亏他回来时带了一些防治虎烈拉的药品,要不母亲杨纪氏也会被黑白无常唤了去。继祖和四叔贞昌将家里事务安顿停当,又苦于家中物力维艰,才让二弟继宗去了父亲的军营,权当给家里省一口粮食。
最近几天,杨纪氏每天踮着小脚,把院里屋内打扫得干干净净,稍有空闲她就侧耳听着巷中老槐树上是否有喜鹊叽叽喳喳。她听了几天,并没有喜鹊报喜,掌柜的却不声不响地回来了。
一家人多年没在一起,杨纪氏只听说掌柜的在外面娶了个小的,她也没觉得有啥奇怪的。有人跟她闲谝,说起这事,她总是淡淡一笑,“男人嘛,成天在外骑马打仗的,没个女人咋行!”
家里忽然多了几口人,顿时热闹起来。杨纪氏一双小脚在屋里扎扎扎轻快地迈动,灰色的长襟大袄也跟着格扭的腰身扑溜溜飘摆。她烧好水让大家洗漱,然后就进了厨房做饭。继宗要给母亲帮忙,二姨太宝珍绾了袖子进去却不知应该从哪里下手。杨纪氏说,“妹子,继宗,还是让俺做,你们走了几天路,快歇着去。这家里家外的,你们往后干的活多着哩。”
宝珍咯咯咯脆笑着说道,“西学他爹一口关中腔,大姐开口又说着鲁腔鲁调,蛮好听的。”
“妹子取笑俺了,俺爹娘当年一担子挑着俺全家,一路乞讨来到锦阳,落户槐园堡。俺爹娘说山东话,俺也说,当地人说关中话,俺也说。几十年来,俺一会山东腔,一会关中话,两种话早就搅和到一块了。”
“大姐说话好听。”
“妹子,你说话就像唱河南戏,俺也爱听。”杨纪氏说。
“中,那就听,俺天天让大姐听河南戏。”
“妹子,你头次回家,还是让俺做,你们出去拉拉话。再甭在这里笑话我不懂河南戏了。”
贞昌听二嫂说二哥恒昌快回家了,他也几乎天天盼着。恒昌刚一到家,他就领着媳妇榴花和儿子继堂过来。榴花把宝珍叫了声“嫂子”,宝珍一张粉白脸唰地先红了,她噌地站起来,居然扭捏得都没处放。
“哎哟,你可不敢把俺叫嫂,俺把你叫姐得成?”宝珍说着把榴花拉到旁边。
“嫂子就是嫂子,本该这么叫,不敢乱来。不光堂娃妈要叫,我也得叫哩!”贞昌说着,回头拽过儿子继堂说,“快跟二伯打个招呼,再让你二婶看看,先把你认下。”
“二伯,二婶。”
“这乖的娃,俺一见就刻进了脑子,咋能忘了?”宝珍摸着继堂的头,问道,“堂娃,多大了?”
“十七。”
“哦,搁俺们开封,都该娶媳妇咧!”
宝珍一句话逗得继堂一脸窘红,他低头用手挠着后脑勺,憨笑着不知怎么开口。
一家人乐乐呵呵谝了半夜,问这说那的,可一提到恒昌这次为啥不走了,恒昌只简单一句话:“唉!老了。人这还怪,上年纪了老想着家里的事,总觉着哪儿都没家里好。”
次日一早,恒昌在老四的陪同下,带着继祖、继宗去西原下的杨家祖茔。他们一出巷子,恒昌才发现村口那棵古槐被火烧了。贞昌满不在意地说,“也不知咋回事,昨天中午,老槐树忽然就着了火,各个股杈都往外冒白烟,堡里人又惊又奇,担水端盆折腾了半天,直到傍黑才把火弄灭。谁知这火刚一灭,你们就回来的。”
老槐树历经数百年干旱雨涝或者风调雨顺,如今早已被村里人当作看家守堡的树神。恒昌“噢”了一声,一丝阴影从心头掠过。他们在杨家每座坟前献了祭食上了香,最后来到父母和大哥元昌的坟前坐下。看着干枯的蒿草围拢着座座坟茔,恒昌内心生出一阵苍凉。当初的碑石所剩无几,三亩大的坟园仅仅留下几棵柏树兀立在凄风中。父母的印象已经模糊,大哥元昌还是他去洛川时的模样。虽然老四已跟他说过家里的情况和当初的困窘,可他的记忆依然停留在当初与大哥惜别的时候。
“大哥,是你当时让我去见识外面的世事。如今我回来了,你却永远离开了我们。我没有你当初的威风英武和名就身退的气概。这些年,虽然也混了个师长,如今回想起来,却总是苦不堪言啊!”
恒昌从坟园往回走,乡党们见到他,一下子围拢上来。眼前的二哥恒昌除了与十年前苍老一些,其他并无差异呀。大家面带疑惑,传说中的师长咋一身这样打扮。真不知他的师长是咋样当的?
恒昌淡淡地说:“为了乱七八糟的战事,将家人扔在老家。唉——”
信立乡地处锦阳西北边陲,漆沮河悠悠南下,青龙岭伏于河西。槐园堡就坐落在漆沮河西畔。这里往北七八里便是泥阳城,正西三五里一下青龙岭就是池阳地界,真正是鸡叫一声鸣三县的地方。当年,西四团的威名曾经让周边三县的游民野匪甚至地方武装望而生畏。可是,自从老大元昌去世后,西四团群龙无首,不久也就散了。
恒昌回来了!消息迅速传开,一连多日槐园堡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唐园镇西关的绅士魏智山、信立乡的副乡长李夏松特意提了烧酒和麻糖来槐园堡拜访,想一睹杨师长的尊容。甚至泥阳、池阳各地的士绅官员,也纷纷提着大包小包来看望他。他们几乎无一不在期望赫赫有名的杨师长能在各自的上司面前美言几句,以求获得提携的机会。大家说啥都行,只有谈起部队上的事情,恒昌总会用各种借口绕开。
这天上午,锦阳保卫团吴恭道团长也前来探望杨师长。李夏松赶紧屁颠颠跑来报信,也算是替他的上司提前打声招呼,免得杨家人觉得唐突。他进村时碰见贞昌,火急火燎地说:
“四哥,赶紧回去给杨师长打声招呼,吴团长一会儿就来了。”
“哪个吴团长?你是说——县保卫团的吴团长?”
“对,不是他还有谁!”
“大冷的天,他来干啥?”
“好我的四哥,杨师长回来几天了,四乡八镇的人都来拜访,他能不来?”
“噢,那好,我回头给二哥说一声。”
“可甭说回头,现在就赶紧去。我还得去乡公所迎接他哩。吴团长说不定早到了。”
“好,我这就去,你赶紧回去迎你们的吴团长去!”贞昌听了,随口高声应说。看着李夏松远去的背影,贞昌冷笑道:“好货!一个个都是舔肥尻子咬瘦㞗的瞎种!”
吴恭道原来在杨虎城部队干过几年团长,颇具军事经验,就是险鸷狠毒。陕西国民政府派他接掌锦阳县保卫团,他一到职,就将保卫团整编为三个中队,派他的马弁王恒芳、李鸿材和李正元三人分任各中队长,这些年干了许多让人咬牙切齿的事,却总会一股脑儿将不利于他的事情推到下面几个人身上。
约莫半个时辰,李夏松果然领着一伙人进了槐园堡。为首那个头戴黑礼帽,身穿黑色棉制服,穿一双高腰皮靴,腰里扎着武装皮带,肩上斜挎一支短枪,一看就是吴恭道。后面背枪的四个团丁也是头戴大盖帽,身穿黑色制服,不同的是,他们穿着棉鞋,打着绑腿。
贞昌早跟二哥说了。这会,他俩正围在客厅一盆炭火旁。火烧得正旺,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声,贞昌说声“到了”,起身走出屋子。
李夏松前面领路,吴恭道紧随其后。他一进杨家院子就大声喊道:“哎呀呀,杨师长,你回来几天了,我还没来得及看望你哩!”话音刚落,吴恭道已抱拳拱手进了屋子。他脸上挂着笑,眼睛眯成缝儿。四个马弁提着两罐石冻春酒,两包太后饼、琼锅糖,后面团丁提着一只大红公鸡,又抬进一筐九眼莲菜。
恒昌放下正滋喽喽吸着的银质水烟壶,拍拍身上的炭灰,站起身说:
“吴团长,你们——这是做啥?”
“不做啥,兄弟是特来看望杨师长的。这点小礼,不成敬意,还望杨师长笑纳。”
“吴团长,再甭抬举我了,我啥师长呀,都解甲了。”恒昌跟吴恭道打着招呼,回头对着门外喊了一声:“继祖,赶紧烧水,来客人了。”
他口里叫继祖,其实是跟杨纪氏说话。几十年了,他很少叫杨纪氏的名字大嫚,自从有了继祖,他一直就是这么叫她。
李夏松说,“咦!师长就师长,在锦阳,谁敢把你不当师长。”
“狗屁师长,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子民喽。”
“杨师长,你喝的酒比我们喝的水都多,你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都多。不管咋说,你都是我们的大师长!”
“老四,给吴团长他们烧水传茶。再叫你二嫂张罗做饭。”贞昌应了一声,并没出去。说来说去,一番客套之后,吴恭道还是把话题转到正事上。他听说恒昌在陕豫皖三省军界威望很高,尤其和西安保安团团长还是儿女亲家,希望他有机会能替自己美言几句。
恒昌听了摇摇头,说道,“吴团长,我杨某人已经解甲归田,许多事不便参与。”
面对拒绝,吴恭道稍显尴尬。“杨师长,其实也没啥,以后有机会了再说。甭急,甭急。”
一阵寒暄之后,吴恭道起身告辞。恒昌说,“吴团长,你们登临寒舍,杨某人感激不尽。还请把这些东西拿回去吧!”
“一点心意,您甭嫌少!”
“吴团长,这不是多与少的事,我向来不喜欢这个,也不喜欢旁人拿着东西送来送去。”
“杨师长甭客气,就一点心意而已。”李夏松在一旁打圆场。
其实,最近的每位到访者,只要不是槐园堡的,几乎无一例外地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只要是客,恒昌都会热情招待,吩咐家里筹备上好的饭食。大家嘘寒问暖客气迎送,不过若有人提到军队的事,他几乎用同样的话语来搪塞。“我老汉如今落叶归根,咱就甭提部队上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了。”来者自讨没趣,又不好再说什么。末了,恒昌在送客之时,又无一例外地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包包盒盒罐罐箱箱让来人带回。
吴恭道他们依然如故,带着东西尴尬地告辞。贞昌将他们送出院门,回到屋里,笑着说,“二哥,他们是来巴结你的,他们的东西也是老百姓的血汗,你不该让他们拿走。”
“哈哈哈,老四,宝珍,他们越没掏钱,我就越不能要。再说,拿了人的手软,我如今解甲归隐,只怕给人留下话把儿。我既不想求助别人,更不想别人求我。”
宝珍不解地问,“掌柜的,你在部队,可不是这样呀,咋一回锦阳,见了谁都怕怕的?”
恒昌摇头笑道:“唉,我老了。从今儿个起,我回家种地,再不问世事!”
当然,恒昌也并不是让所有人失望,槐园堡的老百姓,几乎都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回的。来的时候,他们有时揣一两个鸡蛋,有时拿三五合儿柿饼,热情地看望心目中威风八面的杨师长。村堡人带来的所有礼物,恒昌总是高兴地让杨纪氏和宝珍悉数收下,和大伙叙旧闲谝。走的时候,恒昌特意回赠每人一把剪子一把剃刀,再向满眼疑惑的乡党们一遍一遍地解释。他说,“我戎马倥偬这些年,就觉着咱槐园堡好。我啥都不稀罕,就稀罕咱村堡的人都能过上舒坦日子。送你们剪子和剃刀,就是盼着各家男人都自己收拾得利利飒飒的,各家女人都把家务活做得周周彻彻的,把娃娃们管教得知书明理。”
恒昌一再告诉大家,外面的世事乱得很,好出门不如瞎在家,各家过好自己的日子,比啥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