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时期,山东举人焦雨田被委派关中,先后担任池阳、锦阳、临潼三县知县。焦知县原籍山东淄川,他看到旱涝保收的关中大地刚刚遭遇的天灾人祸,所到之处土地荒芜,人烟稀少,不禁喟然长叹:“满目蓬蒿状惨然,堪怜沃壤变荒田。”他不由想到泰山脚下,兵乱、大旱、河患、瘟疫等各种灾祸也是频频而至,淄博青州一带人稠地少,百姓生计维艰,背井离乡出关求生,或者惨死沟壑苦不堪言的实情,就捎书带信地动员老家的乡亲迁居关中垦殖谋生。他甚至亲回原籍,苦口婆心地劝说乡亲们,并率先说服胞弟、舅父、岳父等亲属举家迁陕。消息迅速传来,二三十年间,竟有数万山东移民徙居关中,在此安居乐业。
“落户西安府,家家有地种,人人有饭吃,天天咥白馍”。杨纪氏一家就是在大家散布的传言中开始西行的。纪老汉担着行李,老伴拉着大嫚小嫚两个女儿一路西来。他们沿路乞讨,不知不觉到了灵宝地界,眼看着距离关中也就一步之遥,老伴偏偏一病不起,不几天竟撒手人寰。她对有地种有馍吃的关中念想了几个月,然而直到生命的尽头,也没看上关中一眼。
纪老汉用一张破草帘卷个筒儿,将与自己厮守半生的女人掩埋在路旁一个土坎下。父女三人挥泪离别了那个矮小孤单的坟茔,继续往西赶路。他们过了潼关,沿着渭河南岸准备去西安府,走到临潼时,听人说渭北一带地广人稀,无论落脚还是置办土地都容易。于是,父女三人渡过渭河,沿着漆沮河一路北上。几天后,他们在槐园堡村口碰见了年轻的恒昌。恒昌见三人衣衫褴褛着实可怜,便将他们领回家,让大嫂做了一顿煎火饭。后来,恒昌一想,大哥和老三不在,贞昌年幼,自家四百亩地也缺少劳力,就跟纪老汉商量,将西原底下四十亩地里划出十亩让他们租种,恒昌还答应帮他们在地头盖两间草房。纪老汉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初来乍到就轻轻松松有了地有了房,有了落脚之处,同时也遗憾妻子命薄,没有撑到这一天。
纪老汉落脚槐园堡,拉扯着两个女儿艰苦度日。不承想一家三口站稳脚跟不到两年,还没顾得品尝关中平原人人有饭吃的真正滋味,纪老汉又一病不起,滴水不进地在炕上躺了半个月就抛下女儿,去追寻丢在灵宝的老伴了。大嫚姊妹俩无力埋葬父亲,恒昌不忍心这个外乡人客死他乡没有葬身之地,就慷慨出资,替纪老汉抬回棺木,槐园堡的乡亲们协力将老汉安葬在村西原下的乱葬坟。这一年,姐姐大嫚十五,妹妹小嫚十三,她俩没法感激杨家,于是大嫚便身许恒昌,以报杨家大恩。
大嫚成了杨恒昌的媳妇杨纪氏。不久,小嫚也经人说合,嫁到锦阳县城金城堡孟家。
在锦阳西北,杨家本是名副其实的大户人家,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可这几年大家都好不到哪儿去。恒昌起初并不悦意,他不想给人落下乘人之危的话把儿。后来还是大嫂一再劝说,他才与大嫚结婚的。初嫁杨家,大嫚总是不适应,尤其大哥元昌从部队回来,在当地组建民团,每次见到大哥都怯怯地不敢近前。她不明白,这个清军大营回来的兄长,在外人面前总是知书达理笑脸相迎,可对待民团所有丁众,尤其家里人,总是板起面孔,露出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情。大哥每次回到家里,大嫚怀里就砰砰砰像揣着兔子,只怕做错了什么。刚开始,她度日如年,后来又觉得过年又像眨眼睛。她每天晚睡早起,纺线织布,总算将自己融入这个家庭。再后来,她给杨家生了继祖、继宗两个儿子,自己也媳妇熬成婆婆,成了槐园堡内外人人敬仰的女人。
男人恒昌回来了,还带着一个二姨太。刚开始,杨纪氏确实没有嫌弃,依然像往常一样,持家过日子不敢马虎。她便第一眼看见宝珍那双没有缠裹的大脚片子,也曾浮过一丝别扭,却并没有把这当作一回事。前多年,大哥元昌让全堡男人剪辫子,呼吁所有人家不要给女娃娃裹脚。还好,大哥只是呼吁,可村里哪家女人没有缠脚,一想起谁家女人长着一双大脚就让人恶心。这些年她没见过没裹过脚的女人,只不过是偶尔想想而已。二十年来,杨纪氏屋里的油灯总是最早亮起,她每天从后院横架上的鸡鸣声中开始,洒水扫地,张罗做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这一习惯在恒昌回来后丝毫未减。恒昌日头刚刚冒红会准时穿衣下炕,比后院的公鸡还准时,这也是他多年在部队养成的习惯。他洗脸漱口的当儿,杨纪氏的水已经烧开,一壶浓酽的陕青茶泡好了。他站在院中,对着徐徐升起的太阳打一套红拳舒筋展骨,浑身上下顷刻舒坦起来。随后,继祖、继宗,还有屋里所有人都起了床,各忙各的事情。
这时候,二姨太宝珍还在炕上呼呼大睡,似乎不睡个自然醒誓不罢休。太阳早已爬上墙头,挂在半空,村巷里哼哼咩咩的猪羊叫声也平息多时,宝珍才睁开惺忪睡眼,伸个长长懒腰,缓缓地坐在炕上,打着哈欠,窸窸窣窣地一层层穿上衣服。她似乎想起什么,火急火燎地靸着绣花绒鞋跑进后院墙角的茅厕,又打着哈欠回到房中,不紧不慢地洗漱打扮,描眉擦粉。直到杨纪氏在外面喊“吃饭了”,她才款款地迈出屋子,围上饭桌,从来没有觉着不好意思。最让杨纪氏看不过眼的,是她每天洗漱时还要对着镜子,用一个褐色洋铁片子刮她的长舌头。杨纪氏是那天无意间走过窗下,往房里瞥了一眼看到的。她心想,宝珍看着没啥毛病么,可她每天刮舌头干啥,难道她的长舌头上长满了垢痂?当着恒昌和儿子继祖的面,她也不说什么,宝珍毕竟回来时间不长,自己心里再不高兴,可以后还要在一个锅里搅勺把,不想忍也得忍着。当然,她也盼着宝珍能早一天改掉这些瞎瞎毛病。
杨纪氏盼了一天,又盼了一天,这眼见着就过年了,宝珍还是那个老样子,每天早上邋里邋遢折腾半天才出屋子。过年时节人来人往的,谁若知道杨家这个光眉花眼落落大方的二姨太居然是个邋遢鬼懒婆娘,那还不把杨家人辱没死。
这天,杨纪氏最终还是没忍住。她趁着吃早饭的空儿,当着恒昌和两个儿子的面对宝珍说:“妹子,当姐的看着你啥都好,偏偏就想不明白,你们在部队上是咋样生活的。既然回家了,咱就该有回家的样子么!”
“算了,吃饭,这刚回来才几天!”恒昌吸溜吸溜喝着玉米糁子,不屑地说。
“俺这也是为妹子好!”纪氏看着恒昌,将话递给宝珍。
宝珍多年在军营生活,军队上有组织有纪律,而且军纪严明,可她是师长的二姨太,谁瞟她一眼都心惊胆战,哪个还敢在她面前高声说话。回到槐园堡,她再也听不到战场上那一档子战火硝烟成王败寇的事,更不用为恒昌部下将士们的牺牲而担惊受怕。这或许也就是她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根本理由。自从进了部队,每顿饭都是伙夫把饭端到面前,她的手从没挨过面盆,没摸过擀杖。
杨纪氏在饭桌上的指责,仿佛一把铁戒尺重重地打在她的手心,宝珍开始硬着头皮强迫自己,时时做着提防。她每天鸡叫头遍就灵醒了,悄悄睡在被窝里听着隔壁屋子的动静,那边稍有响动,她就开始穿衣,赶在窗纸透明时候走出屋子。
宝珍老家在河南开封,她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早年家贫,她被家里人卖到一个豫剧小戏班,唱了几年戏,几乎走遍了鲁豫皖交界的所有地方。戏娃子宝珍睡百家炕吃百家饭,走到哪儿唱到哪儿,没想到她刚刚入了唱戏的门,她们那一带突然来了许多队伍,几乎天天打仗,折腾得她们演个戏都不得安宁。宝珍也不知谁跟谁打,谁是自己人谁又是敌人。不久,戏班散了摊,宝珍飘来荡去,浮萍一样居无定所。后来,宝珍傻姑娘登上金銮殿,糊里糊涂混入军队,摇身变成团长夫人,过起了一天到晚吃香喝辣的幸福生活。只是好景不长,她的团长丈夫与吴佩孚的部队交战中阵亡,她成了俘虏,每天被关押着,不知啥时是个头。再后来,有人建议让吴大帅麾下的旅长恒昌纳她做了小老婆。
恒昌常年在外,也确实需要个女人照料,尤其听说她还是个唱戏的,也就没有拒绝。恒昌参军前在槐园堡,最喜欢两样事情,一是跟着魏金忠切磋高家红拳,再就是搬弄出金城堡他的连襟鸿钧当年放在家里的那套皮影戏箱,举着皮影在灯下拧来摆去。杨旅长比宝珍年长一大截子,甚至和她爹一个年纪,她肯定不能答应,再说丈夫尸骨未寒,她咋能不顾羞丑贞节,去给这个杨旅长当姨太太。恒昌听说她不答应,甚至为这还要寻短见,他没有强求,而是任她我行我素。直到宝珍目睹了恒昌舍财救兵那件事,才接受了这个比自己大一大截的老男人。
那时候,恒昌还是旅长,部队驻扎安徽凤阳。一天下午,旅部门口站岗的两个卫兵不知因啥事发生口角,继而厮打起来。他们一个陕西兵一个河南兵,陕西兵是个愣娃,他一言不合对着河南兵的肚子就是一刺刀。“噗”的一声,河南兵的肠子随刀而出。慌乱中陕西兵扔下刺刀逃之夭夭。在场的几个士兵赶紧报告杨旅长。听到这事,恒昌如雷贯耳,他疾步赶到现场,只见那个河南兵倒在血泊中,肠子游蛇一样在衣服外盘做一堆。围观的士兵实不少,还有闻声跑来围观的百姓。大家嘴里唏唏嘘嘘,谁也不知该怎样处理。恒昌向来爱兵如子,立马要找行凶者,有人担心他和行凶者都是陕西同乡,碍于情面不敢言传。他看着奄奄一息的士兵束手无策,内心无比难受,当即大声宣布,“无论是谁,无论用啥办法,只要能治好伤兵,立刻赏五十块银圆。”当地百姓早被各种兵粮杂款折腾得苦不堪言,谁轻易能见到这么多银元。在场的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恒昌连喊数声无人答应。他接着又喊,“嫌少吗?那就增至一百块!”可是还不见有人应声。恒昌自料没了指望,谁知他面前忽地蹲了半筐牛粪,旁边站着一个六十开外的老汉。老汉手拄短把木锨,一本正经地问,“长官,你说的可是真话?”“当然是真的。谁这时候开玩笑!”恒昌又补充说,“当着这么多人,我咋能说谎?”老汉看了看他,又说,“长官,我只负责把外边的肠子送进伤口,让它恢复原位,以后的治疗我可不管。”恒昌救人心切,毅然答道,“好,以后的事你甭管。”老汉听他这么一说,立即着人端来一盆净水,拿来半碗青盐,他抓起一把盐放入盆中搅匀,向那个河南兵伤口周围的肠子上撩拨着反复冲洗,趁伤兵没注意,他将剩下的半盆冷水唰地泼在了伤兵头上。说也奇怪,那些盘环在外的肠子,竟然顺着伤口乖乖溜回了伤兵肚子。
老汉站起身来,开玩笑似的说,“长官,给银圆吧!”恒昌从容地说,“甭忙。”在场的人以为老汉几乎没费吹灰之力,杨旅长不可能给他那么多银元。不料恒昌对身旁的士兵说,“去!到军需处领一百块银圆来。”士兵飞跑回去,工夫不大便把银圆如数取来。恒昌将银圆双手递给老汉。老汉只将五十块银圆放入筐中,剩下的银圆退给恒昌。恒昌要老汉全收,老汉坚持不要,并夸赞恒昌说,“像你这样的长官,我还是头回见。你把剩下的银圆全收回去。”恒昌还没来得及说话,老汉已扬长离去。
杨旅长的所作所为让宝珍产生了莫名感动。她是戏子出身,初进部队时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医护员,她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尤其看到杨旅长对待士兵的举动,竟使她有了死心塌地嫁给恒昌的想法。
恒昌看着这个眼里透着冷色的倔强的团长夫人一夜之间回心转意投怀送抱,自己心里反而没了底儿。他试探着说:
“我们关中人常说,男人是狗,女人是猫,有时想起来,还真是。”
“俺戏里也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这都是老天爷安排的。”宝珍说着咯咯咯笑了。
“唉,你跟我也不知能熬到啥时候,这兵荒马乱的,我都厌烦了。一想起唐营寨那一仗,我心里就亏得慌。这打来打去,死了那么多人。”
“俺听戏里说,打仗是为了不打仗,是为了百姓平安。可这些年的仗咋就打得不见消停,看着老百姓东来西往四处逃命,俺心里也不好受。”
宝珍虽然是恒昌的二姨太,其实也就三十出头,比恒昌的长子继祖大不了几岁。
继祖到部队后,恒昌为了让儿子长点见识,将他安排给一个营长做副职。继祖平时经常在部队,很少和父亲见面,却与二姨太宝珍很熟。
他们没事了就在一起拉话儿。宝珍听着继祖的关中话地道有味,似乎比他爹恒昌的更纯正,恒昌这些年带着部队到处跑,鲁腔徽调河南话相互夹杂,听起来乱七八糟的。继祖听宝珍说话也有味道,尤其每句落音的扬声,还有那个“中”,她偶尔再哼唱几句豫剧唱段,更有意思。
继祖叫宝珍二姨,她开始不习惯,她毕竟跟继祖就大五六岁,觉着叫个二姐才合适。再一想,她是恒昌的姨太太,继祖不将她叫二姨又该叫啥?
“二姨,你给我说说我爹的事。村里人把我爹传得美得很,我其实啥啥都不知道。”
“继祖,俺跟你一样,也啥都不晓得。俺跟你爹才生活几年,可他老念叨着家里还有个老婆,有你和继宗,你抽空也给俺说说关中的事,让俺提前熟悉熟悉。”
说起家里的事,继祖顿时眉飞色舞。他谝大伯元昌被当地人誉为杨半仙,给人算卦那才叫精绝,又从不收取问卦者一分一文,说他治理西四团如何英武果断,完全是将军范儿,深得百姓的敬畏和赞扬。谝了大伯又谝姨夫孟鸿钧,说他是渭北有名的豪杰义士,早年参加辛亥革命,会同哥老会弟兄推翻清政府,后来又如何聚义华山,在锦阳策划驱逐陕西督军陆屠夫的逐陆之役。
宝珍从没去过陕西,没听过关中发生的那些事,她听得津津有味,直夸继祖说得像评书,听起来带劲儿。
宝珍问起杨纪氏的事。继祖想到母亲这些年照顾一家老小的确艰难,他不免有点伤心。他随即缓过神情,告诉宝珍一些母亲的事。宝珍知道了杨纪氏落户槐园堡,一直生活在锦阳乡下。若不是关中闹年馑,家里人口众多吃粮艰难,她也不会让继祖来部队找他爹。
继祖到部队半年时间,恒昌发现儿子除过跟他大伯学的四书五经和关中理学那点皮毛东西,其实肚里空空如也。他觉着学那些东西只能修身养性,领兵打仗绝对不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理论,全都是纸上谈兵,说得再美,也没有一杆枪一门炮实在。以前只要有人引荐,就能当个营长团长的,现在大刀长矛派不上用场了,就是普通士兵,至少也得配一杆火枪,若没有新式武器武装,恐怕一上场就会当了靶子做了炮灰。要在部队站稳脚跟,就必须学习军事知识。
就这样,继祖被父亲安排去南京陆军工兵学校学习军事。两年后他从南京回来,既长了见识,又有了学问,人也文气了许多,再没有了乡里那种土豹子习气。而且,继祖还把自己的名字改了。
恒昌听说继祖改了名字,叫什么西学,他好气又好笑。“娃,人要跟名字走一辈子,好好的名字,胡改啥?难道把名字改成西学,你就学贯东西了?”
继祖嘿嘿不语,宝珍在旁边解释,“俺觉得中,名字改得挺好么!谁说名字跟人一辈子。戏上那些文臣武将,哪个不是名呀字呀号呀的。就是俺们唱戏的,许多名角都有艺名。”
“我不管什么戏上世上,我就觉着继祖这名字改得不好,知道的知道叫你,不知道的听了半天还不知喊的是谁!”
“爹,我不改了,就叫继祖。行了吧!”继祖很无奈,跟爹争,也真争不出个子丑寅卯,争不出个张道李胡子来。
继祖在父亲那里还叫继祖,可私下里宝珍还叫他西学。她喜欢继祖,更喜欢西学这个名字。
恒昌解甲归田的决定,就是打赢唐营寨那一仗后决定的。
恒昌误听情报,稀里糊涂酿成唐营寨那场惨不忍睹的战祸。知道真实情况后,他悔青了肠子,可泼出去的水怎能收回来。他看不惯和他一样鏖战沙场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为了争个权力地盘不惜让自己的兄弟洒血牺牲。这些年混迹于各路军阀之间,今儿这个得势,明儿那个败北,他带着弟兄们香茅草一样,骑在墙头摆来摆去看风使舵,混到最后反而落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回到槐园堡,恒昌一门心思想着过田园般的小日子,始终不愿提及以前在部队的事。他希望全家人相互谦让,不要为鸡毛蒜皮的琐碎事争得唾沫星子漫天飞舞,一家人跟斗败的公鸡一样嘴吹脸吊。
或许正是因此,恒昌向来不习惯在饭桌上训人,今儿借着杨纪氏的话题,他顺势说了宝珍几句。他觉着宝珍的确需要改改自己的生活习惯,毕竟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既然回锦阳了,就要入乡随俗,像个锦阳乡村妇女的样子。
恒昌虽然这么想,可他也防备着宝珍忽然使出火药性子来。宝珍看了一眼恒昌,像个听话的小媳妇,没有顶驳一句话。她收住往日的笑脸,低声对杨纪氏说:
“大姐,俺记下了。”
其实,在改变宝珍的生活习惯和态度上,榴花也做了不少工作。
贞昌的媳妇榴花性格泼辣,见人不笑不说话,一天到晚喜喜啦啦的,即便是两口子嚷了嘴仗,贞昌气得吹胡子瞪眼,她却没事人一样,吵过骂过哭过之后,笑容立马又挂满脸庞,贞昌恼得直骂她脸厚的像裹了泥的城墙。榴花除了居家过日子,还是远近有名的接生婆,谁家媳妇生娃娃,都要提前拿上鸡蛋麻饼过来请她。说来也好笑,榴花刚过门时杨家家业还不小,家里除了三百亩河川地,还有专门的饲养室。贞昌年纪最小,被大哥元昌安排在饲养室照看牛马牲畜。榴花自小就养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她刚过门就帮着贞昌照看羊生羊娃,后来胆子大了,猪下猪娃她帮着拾掇,牛下牛犊她也急得拽腿。一个偶然机会,西巷子三虎媳妇要生娃娃,已经在炕上呻唤开了,三虎嫌不争气的媳妇一连生了两个女子,他这一次看着媳妇的肚子一天天鼓胀起来,一直担心再生个女娃咋弄。三虎懒得打理媳妇,可一听到媳妇在炕上高一声低一声要命的嘶喊,他突然想到人常说的“人生人,吓死人”,才惊慌失措地去槐园堡中医堂叫人。榴花碰见火烧眉毛的三虎,一问才知是他媳妇要生娃娃,她一边催促三虎快去叫人,一边格拧着小脚往他家跑。榴花进了三虎家就烧水熬汤,安慰着三虎媳妇甭慌忙。再后来,娃生了,还是个牛牛娃。她给娃娃穿好衣服,帮着三虎媳妇擦净身子,一碗荷包蛋都端出来了,三虎才领着接生婆进了院子。
三虎感激不尽,说若不是榴花妹子,他媳妇咋能生下个牛牛娃。从此,榴花能接生的消息迅速传遍漆沮河两岸。十多年来,她已经接生了一百多个娃娃,几乎接替了槐园堡中医堂的接生婆,周围群众背后都称她送子娘娘。
这天晚上,杨纪氏从箱底翻出一对靛蓝布枕头,给里面装了荞麦皮枕芯,悄悄进了贞昌家。榴花奇怪地看着她,问道:
“二嫂,这大晚上抱个枕头弄啥,没听说二哥跟你闹仗么,老了老了还闹分居?”
“看你说的啥话。”杨纪氏忽然压低声音说,“榴花,你明儿将这两个枕头送给宝珍,就说是你送的。”
“二嫂,这可咋了嘛?”
“唉!你看这宝珍,一回槐园堡啥都不顾了,见天不睡个昏天黑地的自然醒似乎就不罢休?”
杨纪氏说着说着,刚刚压低的声音又渐渐高起来。榴花依然不知道她在说啥,眉宇间尽是疑惑。
“二嫂,你说啥,我咋不明白?”
“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呀!你不看看,自从宝珍回来,大半晚上日神捣鬼不睡觉,每天早晨太阳晒到尻子上还不起来。我是替你二哥操心里。”
榴花终于明白了杨纪氏的良苦用心,她拍着杨纪氏的身子,笑得前俯后仰。
“啊哈,哈哈哈。我说二嫂,看你这一天操的啥心些。宝珍是二哥的女人,我能管住她跟二哥睡觉。算了,算了,这号事我咋开口?你赶紧把枕头抱回去,我才不给她说这事。”
“榴花,我这是替你二哥着想哩,快六十的人了,身体不饶人呀!唉。”杨纪氏说着,又叹了口气。
榴花哭笑不得,让她给宝珍说,让她晚上别再跟男人瞎折腾,可她是兄弟媳妇,咋开口么。看着杨纪氏无奈的神情,榴花还是让她将枕头留下。
第二天晌午,榴花趁巷里无人,胳膊下夹了那对枕头进了恒昌家。杨纪氏看见了转身进了屋子,她猜想着榴花怎样替她表演这出设计好的戏。
“嫂子,宝珍嫂。”榴花一进院子,就大声叫起来。
宝珍刚洗漱完毕,正钻在厨房找吃的,听见榴花在院里喊叫,她手里攥着个蒸馍出来。
“哎哟,嫂子,这时候还没吃饭?”
宝珍脸上泛过一丝红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问榴花:
“四姐,你拿枕头弄啥?”
“嫂子,听二嫂说你们炕上只有一个枕头,我特意翻箱底给你和二哥送上一对。”
榴花说着笑着,将枕头塞给宝珍,诡秘地咧嘴一笑。
宝珍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她咋听不懂榴花的意思。她口里不说,可榴花话里的意思也让她不得不予以反思。慢慢地,宝珍在杨纪氏面前也客气地不叫姐不说话。当然,宝珍对杨纪氏还是心存敬畏,尽量避免和她单独说话。而榴花自然而然地成了宝珍在槐园堡最亲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