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明和母亲小嫚是恒昌回到槐园堡接待的最后一拨客人。
小嫚当初嫁到孟家,还不知道结婚是干什么,她只知道,从此往后要和这个叫鸿钧的男人居家过日子,要给这个家里生娃娃,要陪她的男人走过一生的。自从嫁到孟家,她的名字也就丢了,最初,堡里人都叫她鸿钧媳妇,后来生了思明,大家又将她唤作思明妈,而在公众场合,又都称她孟纪氏。小嫚嫁到孟家才五六年,男人鸿钧就遭人暗害,她这些年在家守寡,被一大家子人拖着累着,平日也不在亲戚间走动。姐夫多年在外,如今只留下姐姐一个亲人,她很少来槐园堡,除非遇到过年时节,才坐上思明的独轮车来一趟拜个年,姊妹俩打个照面问个安就算好了。
姨夫恒昌回槐园堡的消息,思明还是听锦阳县保卫团人说的。他听说姨夫回村后像变了个人,蔫蔫苶苶地打不起一点精神,一提起部队的事就拐弯抹角拿别的话岔开。说这些话的还不止一人,甚至县城许多地方都在传,说什么“槐园堡老杨家,徒有虚名,赫赫有名的大师长,看来看去就是个霜打的茄子!”这些话传到思明耳中,他也纳闷,威风八面的姨夫,咋能是一副没用的样子,他恨不得一把撕烂那些传言者的嘴,只叹自己没有那么长、那么多的手。当然,思明从没见过姨夫,只听说他在国民党部队当师长。如今张大伯已经过世,王先生还在,思明跑去问王先生。
“甭听坊间闲人瞎咧咧,他们知道狗屁!”先生淡淡地说。
思明听了越发纠结,他想早一天见着姨夫,逐一解开脑里心里这些乱麻麻的谜团。
冬月初,一个晴朗的早晨,娘俩起个大早,吃过早饭,思明就带上礼物,推出独轮木车,迎着北风踏着薄霜往西北而来。太阳过午的时候,思明妈迈着小脚走进姐夫家院子。
思明妈盯了宝珍一眼,并不认识,估计是姐夫的那位二姨太。她客客气气地欠身点头施礼,然后微微一笑,算是打声招呼。
宝珍看着娘俩面生,问道:“这位姐姐是?”
“俺是继祖他二姨。”思明妈说,“你是思明他二姨?”
眼前这娘俩就是杨纪氏说的妹妹小嫚和外甥,可思明娘一口一个“他二姨”的,宝珍听得稀里糊涂,一时理不清彼此的关系。
这几天恒昌一直在家,今天见天色好,他独自去泥阳城拜会昔日的师兄弟。直到吃午饭的当儿悠悠闲闲地转回来。见是思明娘俩,他一个劲儿埋怨继祖咋不去泥阳城喊他。
“姐夫不在,刚好给我们姊妹仨腾出时间拉家常。”
思明妈赶紧回话。恒昌高兴地招呼娘俩,他摸着思明的头问:
“这得是思明?”
“可不是。思明自小就没见过你,一天到晚念叨着他的师长姨夫。”
恒昌拍拍思明,毫不掩饰地笑道:“噢,都长这么高了。”
“姨夫。”
思明第一次见姨夫恒昌。他想象着戎马半生的姨夫和传言蔫蔫老汉有啥不同。现在见了,只见他既没有师长的威严,也没有霜打茄子的萎蔫,就是一个乐乐呵呵的乡村老头。
“都这么大了?十六了吧!”
“姨夫,十七了。”
“还念书不?”
“念。以前在家里念,现在上立诚公学了,还是王先生教。”
“王先生——哪个王先生?”
“就是常给你奓大拇指的王先生。哎呀,你看我,你咋认识王先生。”
思明想到姨夫不认识王先生,转了话题。“姨夫,你在外面当师长,我们羡慕得很。我还念叨着啥时也到部队当兵吃粮去,你咋忽然回来了?”
“娃,你年龄小,赶紧好好念书,过两年姨夫给你在西安城谋份差事。”
“我继宗哥一直跟着你,你咋不让他们上学?”思明羡慕表哥继宗,羡慕他一天到晚跟着姨夫驰骋疆场,自己却像一只圈养的豹子,每天被关在小学堂里,哼哼唧唧念那些没用的四书五经。
“这娃,还真长大了!身上一股他爹的神气。”恒昌笑着,仰头长叹一声,回头对思明妈说,“唉!一晃十四五年了,鸿钧兄弟,泉下有知吧,咱娃像你一样,同样有出息。”
一声叹息,让大家不由想起了十多年前让金城堡孟家,甚至锦阳县各地有识之士永世难忘的悲惨事件。那时的思明还没过四岁生日,几乎不记事,许多细节还是张大伯后来告诉他的。
那年深冬,已是冬月。陕西靖国军于总司令巡视渭北,特意来锦阳县城,锦阳知县范子杰顷刻感到整个县署蓬荜生辉。他乘兴在县署后堂设宴招待于司令,高兴地连声念叨,“于先生到来,乃锦阳之幸啊!”骑兵营营长孟鸿钧和于司令是金兰之交,宴席上自然少不了他。他们三人不仅是上下级关系,更是多年的战友和至交。他们谈到当时的政治形势,都为靖国军的眼前之计和长远之策商讨建言。不知不觉外面隐隐传来声声鸡鸣,三人才尽兴而歇。
这时,孟鸿钧要回金城堡,知县范子杰再三挽留,于司令也劝他说,“鸿钧兄,这里是锦阳大衙,有的是地方,而且炕也烧得暖烘烘的。”鸿钧考虑到于司令赶了一天的路,明天还要回池阳,想让他多休息休息。于是,他再三解释,“范知县,甭客气,咱都不是外人。我家离得不远,抬脚工夫就回去了。”
外面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范子杰要派人去送孟鸿钧,他哈哈一笑,不屑地说,“我一个大活人,还怕谁吃了?”范子杰拗不过他,顺手塞给他一盏玻璃罩油灯。
孟鸿钧打着油灯出了县署,沿街往南,下了南门大坡,顺着城下老街往西走。他口里哼着阿宫小调,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快到南关十字时,突然传来“砰、砰”两声枪响。枪声划破夜空之际,他猛觉后背一阵隐痛,知道自己中了暗枪,立即猫腰撞开路旁的永盛福商号躲避。他刚跨进店门,一个身穿黑衣的伏击者已尾随而至,“砰、砰、砰”又是三枪……
于司令听到噩耗,又惊又怒,当即勒令范子杰查明真相。范知县觉得此时情况尚不清楚,唯恐节外生枝再有祸端,连夜派人送走于司令。他顾不得任何风险,只身赶到事发现场。这时天已大亮,他见到鸿钧尸体,义愤填膺,悲从心生,恨不得立马揪住凶手碎尸万段。然而,这会儿凶手藏匿何处,他着实无处下手。究竟是谁?和鸿钧有啥深仇大恨?为啥非得置他于死地?范子杰冷静思量,还是先处理鸿钧后事要紧。于是,他强忍悲痛,吩咐永盛福商铺的伙计赶快去金城堡告知鸿钧的义兄张盟祺,再派下属到炭巷棺材铺,让刘掌柜准备一副上好棺木,所有事务开支,回头找他算账。
稍时,张盟祺匆匆赶到,骑兵营的弟兄也闻讯而来。范子杰让大家先将鸿钧的遗体抬到金城堡东门外的正心小学。旁边烧了一锅热水,张盟祺仔细为义弟擦洗伤口换衣入殓。他心里难受,又不敢让眼泪滴到鸿钧身上。正是三九时节,周围天寒地冻,大家各自忙碌,谁也顾不得冷。一切收拾停当,太阳已升起三竿高,可是,此刻的朝霞,却暖不热在场者凄冷的心。
范子杰回到县署,许多得到消息的人向他推测鸿钧遇害的原委,猜测凶手应该是谁。他强压心头愤懑怒火,告诫所有人,“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当务之急还是埋人要紧,在安葬鸿钧以前,谁也甭胡乱造次。”他安排了县署的事务,这才赶到金城堡孟家,亲自担任执事。
孟鸿钧德高望重,是民众公认的锦阳军政重要首领之一。他突然遭此横祸,锦阳县城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凝滞一起,惊恐与担忧充盈空中,一时间阴风凄唳,人心惶惶,久久不散。范子杰虽然口里劝大家先让孟鸿钧入土安息,自己内心却依然翻江倒海难以平复,他静静分析,暗自排查,只希望尽快找到元凶。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几天后,暗杀孟鸿钧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众人的目光渐渐聚集到步兵营的快枪手王老虎身上。骑兵营的弟兄闻知后,个个怒火中烧,摩拳擦掌,他们扬言不为营长报仇誓不罢休,立即要活活剥炙了姓王的狗杂种。范子杰怎么也想不到是步兵营干的,如果真是步兵营干的,那王老虎只是行凶者,幕后肯定与冯营长有关。既然如此,更要慎重行事。范子杰闻报后赶到骑兵营,语重心长地跟兄弟们说,“孟营长遇难,我痛失金兰,锦阳县痛失梁柱,此时此刻我也心如刀剜!可我还是奉劝各位兄弟,暂时不敢给锦阳添乱。要知道,骑兵营和步兵营火并起来,小小的锦阳城还不打个底朝天?百姓的日子怎么过?更何况,鸿钧一门孤寡,岂能经此狂风骤雨?为了孟营长,为了靖国军,为了锦阳百姓,大家千万不可莽撞行事。”范知县的话不无道理,骑兵营众弟兄又气又恨,不得不握拳含泪地暂时听从了他的劝告。
孟鸿钧的葬礼简单而隆重。出殡这天,彤云密布,悲风呜咽,除了孟家老小,街坊邻居也自发组成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于司令从池阳赶过来,沉痛吊唁大哥,并在他的灵前挂起刚刚装裱的一幅书法作品,原来是关学鼻祖张载的横渠四句。
安葬孟鸿钧后,大家对思明这根独苗疼爱有加。婆和孟纪氏一家人自不必说,杨介石、郭锦屏等各位锦阳士绅都是鸿钧的老朋友,他们每次来孟家探望,都会给思明买些吃货、送点玩具,或是塞给他几块银圆。
也是的,鸿钧去世,孟家猝遇惊雷惨变,瞬间天崩屋塌。思明还不到四岁,啥事都不懂,孟家往后该如何支撑。尽管如此,年幼的思明又是孟家唯一的希望,再不敢有任何闪失。
张盟祺是通关镇邑岚堡人,也是孟鸿钧的结义兄弟,这些年一直给孟家当管家。他早年曾在锦阳炭巷邱四少的赌场赌博,一时大意将身上的赌资全部输光,最后还欠下一大笔赌债。其他赌徒见他囊中亏空,言辞中又有赖账之气,纷纷羞辱他,逼他还账。孟鸿钧向来不涉赌行,只是和开赌局的邱四少常有来往。他那天恰好路过,碰到素有常胜将军之称的张盟祺今儿突然走了麦城,那副窘态比被儿媳羞辱了爬灰的老阿公还要难堪。孟鸿钧估计其中有诈,不免同情,可他又不知详情,便慷慨地替张盟祺偿还了赌债,再三告诫他,赌行水深,劝他金盆洗手,甭在赌行混荡。张盟祺得知眼前替自己解围的这人是闻名关中的义士孟鸿钧,自然感激不尽。自此,他将孟鸿钧以兄而敬,不叫“大哥”不开口。孟鸿钧明显比他年轻,觉得“大哥”二字承受不起,让张盟祺不要胡乱称呼。再后来,两人索性行八拜之礼,喜结金兰,孟鸿钧心安理得做了兄弟,张盟祺诚惶诚恐地当了兄长。
孟鸿钧是江湖中人,平日要么走南闯北与人切磋武艺,要么寻师访友精研书画金石,回到锦阳城,接朋待友的闲杂事更多,何况他还要经管好骑兵营那帮弟兄的所有事务,料理好孟家的田园和铺面。俗话说,苫的宽盖不严,一双手干不完两双手的活。孟鸿钧忽然想到了大哥张盟祺。他将张盟祺接到孟家,向他说了自己的想法。张盟祺也是情义之人,随即接掌了孟家的店铺经营和田园耕种等事。进了孟家,他不贪不占忠心耿耿,所有事情都是先替孟家着想,而把自家的事排到后面。孟鸿钧去世后,他不仅接替孟鸿钧料理孟家老小,更将小思明当作自家孩子一样管教。张盟祺膝下儿女双全,他把自己的儿女放在一边,成天将思明架在脖子上进进出出。思明要月亮不给星星,儿子景范气得无处哭诉,总怀疑自己不是父亲亲生的。
思明转眼六七岁了,杀害鸿钧的凶手王老虎一直逍遥法外。在这件事上,张盟祺对知县范子杰大为不满,认为他一方面是袒护凶手,一方面又用甜言蜜语搪塞众人。可他非官非宦,不知道如何是好,所有的埋怨只能窝在肚里。而最让张盟祺担心的还是仇人斩草除根加害思明。娃大了,不让他上学不行,去小学堂又让人提心吊胆。后来,张盟祺和孟家大婶和思明妈商量,既然孟张两家几个娃,不如在家里办个学馆,再招上周边村堡一些,凑上一二十个娃娃并不难。就这样,他请来王彦坤先生来孟家坐馆教学。
王彦坤是通关镇人,他家在石道坡,与张盟祺的邑岚堡相距不过四五里。王先生自幼拜通关李植珊先生为师,十五六岁经李先生举荐,求学于关中鸿儒李采白门下,三年后前往西安高等小学堂继续深造,毕业后轻轻松松考中秀才。然而,王彦坤多次应举不中,仕途路塞,为了生计,他不得不到私塾教书。王先生以严格执教名播乡里,十多年来桃李遍布锦阳各地。当然,执教之余,他不忘稼穑,农忙时节扶犁提耧务棉秧瓜样样皆通,而且每得闲暇,或者心有所思所感,一首首一篇篇诗文也会从笔端溢出,让学生敬佩不已。他平生不仅敬仰恩师,尤以明代御史杨忠介为楷模,以《四以碑》的“以好色之心好德,以爱己之心爱人,以人之乐为乐,以人之忧为忧”作为铭言。他卧室炕侧墙上挂有一幅书法作品,内容是“修德不倾,择交不败,读书不贱”,那一手功力深厚的颜楷书法,也让许多师友仰慕而不敢恭维。他不仅以此律己待人,并以此教育学生,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忘将这幅书法挂在居室。
孟家私塾办起来了,就在孟家西隔壁。王先生刚剪了辫子,平日常穿灰色长衫,脚穿白底黑面圆头布鞋,戴一顶黑色圆顶瓜皮布帽。他初来孟家那阵,大约四十开外,他脸上棱角分明,显得清瘦威严,总让人心生敬畏。
王先生每日坐馆,教授娃娃念书识字。思明在几个孩子中年龄最小,虽然调皮,可他与别的娃娃又稍有不同。思明在学习上并不吃力,那些《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千字文》,他看一两遍就能背诵,后来读四书五经,他也读得快,理解得也快。或许是从小娇惯的,或许是娘胎里带来的天资,思明不知不觉养成骄傲的毛病,在课堂上调皮捣蛋,经常借故逃学,甚至编着瞎话骂先生。王先生本就敬仰孟鸿钧,主家上下又从没将他当外人看待,他见思明是孟家的宝贝蛋儿,也就对他网开一面,只要娃学习不耽搁,就不怎么说教他。殊不知思明以为王先生害怕他们孟家,竟然扬扬得意忘乎所以起来,并不把先生放在眼里。尤其学堂几个大点的娃娃,挨怕了王先生的戒尺,有气没处撒,从旁怂恿煽惑,更令思明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王先生来孟家以前,曾在通关镇附近一家私塾坐馆,不到两个月就将学堂里的娃娃打得逃走大半,许多家长跑去找学董论理,学董左右为难,去和王先生商量。王先生听着学董的话,轻蔑地撂下一句话,“惯娃如杀子,这不是木刀骟娃——害人么!”说罢,他索性头也不回地卷铺盖走人了。学董闹了难堪,后悔莫及,拿着学资跑去向王先生回话。王先生把他摊在桌上的银圆掀了回去,说道,“你们家跟我没缘分,我伺候不了你们那些公子哥儿,你还是另请高明吧。”学董再三恳请,王先生始终无动于衷,从此就落下了打烂馆的名声。张盟祺也是听了王先生打烂馆的传闻才回通关镇请他出山的。孟纪氏心有余悸,还问张盟祺说,“听说王先生曾经打烂学馆,大哥将他请来,咱娃们会不会受皮肉之苦?”张盟祺说,“弟妹,树不修长不高,娃不打管不好。娃娃不挨打就长不大,再说了,要打先从景范开始,暂时还挨不到思明身上。”
景范比思明年长三四岁。王先生虽然是他爹请来的,可每次看到王先生严厉的眼神和从不挂笑的冷脸,他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恐惧。他一见王先生那张“死人脸”心里就胆怯,偶尔也想着给王先生一点难堪,可他的想法在心底刚一萌生,就又像被尿浇了一样立即噗地灭了。
一天,在景范的唆使下,思明领着几个小兄弟去逮蛐蛐。小学堂的娃娃们顿时少了大半。王先生问明原委,忍无可忍,他一言不发地冷着脸庞,到外边将他们一个个拽了回来。他将这帮顽皮小子逐一扫视了一遍,冷峻而严厉的目光随即落在了思明和景范身上,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王先生就拧住了两人的耳朵。他俩疼得像两条狗一样嗷嗷直叫,龇牙咧嘴地捂着耳朵弯着腰,屁股直往后坠。王先生一言不发,手不松劲地将二人拉进学堂,勒令他俩站在那里。
思明心里不服,想搪塞王先生,索性编着谎话辩解,没想到他的小聪明更加惹怒了王先生。王先生怒不可遏,声音发颤,手也发抖,几乎要吃了他俩。他冷笑着说,“娃,你俩今儿个看走眼了!你伯把我请来,不光是教知识,还要教你们咋样做人!”
思明并未在意,没高没低地说:“你是我家出钱雇的,咋还这么张狂?你不想教了就走人!”
王先生听罢勃然大怒,一把抓住思明的细胳膊,将他夹在胳膊弯里,三两下扒下他的裤子。思明本想挣扎,可他完全成了老鹰爪下的小鸡,王先生一把将他压在木条凳上,顺手抽出竹教鞭,照着他的小屁股啪啪啪就是一顿猛抽。
见先生来真的,思明吓得哭起来,王先生刚一松手,他就两腿一软,跪在了王先生脚下。岂料思明这一跪却是火上浇了油,他得到的并非怜悯和原谅,而是更为惨烈的一顿暴打。王先生正在气头上,他狠狠地抽打着思明的小尻蛋子。思明满脸惊恐,小尻子拧来扭去,根本挣脱不开,他无奈地嘶号着,白净的尻蛋子唰地落下道道红印子。很快由一条变成两条,两条变成一片。思明起初还在求饶,他的哭声没有产生丝毫威力。王先生放下教鞭时,他的尻子上已经血肉模糊了。
其他学童满脸惊恐地站在那里,一个个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私塾的打闹声传到了孟家院子,最先听到的是婆。她听见孙子杀猪一般声嘶力竭地哭喊,不知发生啥事,迈着一双小脚往这边跑,她一边跑一边喊人,只恨自己跑得慢。孟纪氏和张盟祺也循声赶到隔壁私塾。
婆搂着思明,哭丧着脸埋怨王先生。“哪儿有你这好先生,咋能把娃往死里打?呜——呜——”
孟纪氏劝着婆婆。“娘,你甭哭些。你先看看,你孙子咋样惹怒王先生了?”
“有天大的事,也不能把娃往死里打么?呜——我的乖孙子,呜——我的亲孙子。”
王先生见两个女人眼里脸上都是怒色怨气,也气不打一处来。他板着脸说,“有德有才者,人不能不敬。有权有勇者,人不敢不敬。你们这碎碎个娃,无德无才,无权无勇,还不如不教。”王先生说着,拧身进了套间,卷起铺盖就要走。
张盟祺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地步,拉着王先生百般赔不是,向他回话。
“王先生,你可甭跟娃们一般见识,他们还小。”
王先生根本不听,向张盟祺说,“乡党,你也甭拦挡我,我再待在这里,只怕瞎了这些年的手艺,坏了我教书的名声。”
“他大伯,甭挡了,咱孟家也不至于一棵树上往死地吊。他要走就走,我就不信离了他再也请不来先生了!”婆不依不饶,孟纪氏劝娘甭胡乱说话,没想到越劝她越来劲儿。“思明妈,我心里亮堂着哩,我孙子前世又不是他的仇人?”
“我坐馆这些年,还没见过哪家老小这么护娃的!”王先生一看老太太发威,去意更铁,张盟祺再三解释劝阻也无济于事。他背起铺盖卷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婶,你听我一句话,”张盟祺无奈地说,“咱管娃,要给好心甭给好脸。你们这样不是为娃,而是在害娃,知道不?”
“他大伯,思明是孟家的命根子!我们恨不得把心掏给他,咋还成害娃了?”婆不想和张盟祺争辩,气鼓鼓迈着小脚走了。孟纪氏一脸伤心,叹了口气说,“唉!张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思明好,可你看今儿这场面,咋收拾嘛?唉——”
王先生一罢教,所有学生只得回家,热闹的学堂顷刻变得冷冷清清。思明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种罪,婆和孟纪氏给他敷了药,他趴在孟纪氏腿上睡了两天。
也是的,思明这一闹腾,张盟祺真束手无策了。王先生的确是位难得的先生,而孟家人这么娇惯思明也绝对不是好事情。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将王先生请回来,可如今怎么去请,除了说服婆和孟纪氏,还必须亲自领着思明登门赔罪。
这天,张盟祺趁着婆孙三人都在,把思明抱在怀里,问他:
“思明,你能记得你爹不?”
“能,我爹被人害死了!”
“还记得你爹灵前挂的那幅字么?就是于大叔写的那幅。”
“伯,那上面不是蛤蟆蝌蚪,就是弯弯的长虫……”
孟纪氏听了,脸上瞬间浮过一丝无奈。她苦笑道,“张大哥,你看这瓜娃!”
张盟祺看着傻愣愣的思明,没笑,也没恼。
“思明啊,那可不是蛤蟆蝌蚪,不是长虫。你爹是英雄,那幅字是你于大叔送给你爹的,别人都不配。”
“……”
思明只隐隐乎乎记得爹的灵前确实有过一幅字,曲里拐弯写了三四行,后来母亲把它收了。
“听伯的,把这些话记下,现在不懂,长大就懂了。为天地立心。”
“为天地立心。”
“为万民立命。”
“为万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盟祺读一句,思明念一句,一遍读下来,他不懂说的是啥,可这几句话已经深深刻在心里了。
婆一看见思明的伤就想哭,她不是哭孙子,她是看着孙子哭儿子。孟纪氏也偷偷抹泪,又不晓得应该咋弄。
张盟祺又给思明打比方说,“咱家学堂那些娃娃,家里都是弟兄几个,这就好比是一堆木橛橛,再不行也能找出一两个好楔子来。而你就不行。你爹不在了,留下你一根独苗,你若不好好念书,孟家就没有指望了!”
孟纪氏擦着眼泪说,“娃呀,听大伯的,可不敢胡闹了,你爹不在了,咱家就靠你了,你不好好念书,俺孟家真就完了!”
思明屁股上还敷着药,自从那天挨了打,他也像是受了怕,不怎么说话。他不解地问,“妈,你说啥完了?”
“娃呀,你爹是渭北各县响当当的英雄,老百姓敬他,县老爷也敬他,就连当兵的也将他当大哥一样地敬着。你倒好,碎碎个娃,无法无天,你不好好念书,难道将来当要饭的乞丐?”
“我不当要饭的,我要吃好的。”
“要吃好的就得好好念书,书念好了就能教书,就能当官,就有好吃的。到那时,咱孟家就兴旺了,发达了。”
“伯,我错了,我再不胡闹了,我一定好好念书。”
思明的话瞬间暖了张盟祺的心。他高兴地说:“这就对喽,我就知道思明是好娃!伯教不了你,王先生才能教你,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得给王先生赔不是才行。”
“我不叫王先生教我!”
“可又胡说了!”张盟祺瞪了思明一眼,嗔怪道,“王先生是学富五车的人,学问深着哩,许多人请都请不来。要不是你爹的威望,我们家谁能请来他?”
孟纪氏说,“思明,听大伯的。大人都是为你好。”
思明看着母亲苦恼的表情,再看看张大伯渴望的眼神,他轻声说,“伯,妈,我错了,我再不敢跟先生顶嘴了。”
王先生狠揍思明又卷铺盖走人的事,第二天就在县城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对思明不听教诲的事也是说三道四。虽然孟家颇有威望,可孟家这么娇惯娃娃,用不了几年,孟家可能真的就毁了。
隔了两天,张盟祺背着思明,拉着景范,去通关镇石道坡给王先生赔罪。快到王先生家门口,他将思明从背上放下来,让两个娃走在自己前面。思明和景范一进王先生家门,恭恭敬敬地给先生磕了个头,承认自己前几天的错。王先生对刚站起来的两人说,“娃,若是你伯让你赔罪,那就赶紧起来,若是自己想通了来赔罪,那就给我好好地跪着。”
景范刚要爬起来,忽然看见思明还趴在地上。他偷偷瞥了张盟祺一眼,又乖乖地重新跪在王先生面前,不敢动弹,静等着先生说话。
“思明,我打了你,你记仇也好,记恩也罢,这都不重要,但我还是要把话说清楚。”王先生说,“我打你,一是打你溜堂,二是打你说谎,三是打你跪地求饶。身为学生而不上课,算什么学生?但这只不过害了自己。而说谎更坏,不仅害己,而且害人。至于你跪地求饶,那更该打,这是教你长硬骨头。知道不?男儿膝下有黄金,一个没有骨气的人,将来如何干成大事?思明,站起来说话。”
思明低头听着王先生的训诫。听到自己因跪而打,他跪在那里,不知道该起来还是继续跪着。听到王先生近乎命令的口气,他赶紧爬起来,乖乖地站在墙边。
“我那天打你,还疼不?”
“不疼了。”
“能记下不?”
“能。”
“我打你是为你还是害你?”
“为我。我不能让孟家毁了,我要好好念书。”
王先生终于消了气,他看了张盟祺满脸焦虑,叹了口气,“张贤弟,我以前去孟家坐馆,是看在鸿钧的威望上,今天再回去,是看在你的脸上。”
“王先生,你这么说我可承受不起,我也是为娃们好。”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张盟祺高兴地千恩万谢。
王先生说:“好了。张贤弟,你先回,我明天过去,再重新去替你调教孟家的后人。”
景范像个木偶,还等着父亲和王先生痛骂,可先生并没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庆幸先生,又猜测是不是父亲在场,想来想去还是纳闷。
张盟祺回到金城堡,耐心地在家等候王先生。可是,第二天王先生没来,第三天王先生还没来。他心里犯嘀咕,“难道王先生反悔了?”一直等到第五天下午,王先生终于回来了。张孟两家悬着的心总算放心下了,张盟祺赶紧让儿子景范逐个去叫在孟家上学的孩子。
王先生又开始了他在孟家私塾执教的日子。他二次坐馆后,许多人都在猜测,号称打烂馆的王先生向来说一不二,这一次咋走回头路,继续来孟家教书。
经过这一事件,以前上学的孩子几乎都来了,他们严肃地等待着王先生更加严厉地训诫。然而,王先生与以往不同,他并没说什么,而是冷冷地扫视了大家一眼,然后从套间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缓缓展开。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最上面居中是三个拳头大的隶书——论做人。王先生将宣纸贴在前面影墙上,冷静而不失威严地说:“今天啥都不讲,你们都给我把这篇文章工工整整地抄一遍,然后自己背诵,明天我再看谁没背过?”孩子们没人敢言传,开始磨墨铺纸,认真誊抄起来。
这是王先生写的文章,虽然短短三五百字,却已将心中关于修身立志做人成事的诸多感慨融汇其中。
谚云:世上万物都易做,唯有人皮最难背。此言虽俚,自有至理。牛,吾知其为牛;马,吾知其为马;走兽,吾知其为走兽;飞禽,吾知其为飞禽;草木,吾知其为草木;鱼鳖,吾知其为鱼鳖。至于人,则有圣贤焉,有豪杰焉;有君子小人焉,有忠臣奸臣焉;有高人凡夫焉,有聪明愚笨焉。
人之名虽同,而其所以为人,实之则异。吾人先于世上,与天地参而为三。若甘心为小人凡夫,愚笨与草木同腐,无论矣。倘若志于名节,作千万世不朽之人物,必先立定脚跟,规定目标,抱定宗旨,认定路线,学为圣贤,学为君子高人。虽有富贵贫贱而不移,虽有危险困苦而不惊。专心致志,以求达共归宿: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循序渐进,以期于成。然后功过完满,见事明,认事清,物来顺应,不畏不惧。以一心而应万事,自然不动心而事理。如天地之育万物,日月之照万邦,自然而然矣。若矜伐虚伪之小人,见利而趋,见害而避;见富贵而生羡慕,见贫贱而生骄傲;心营营于物欲,忽士、忽商、忽农、忽工,身累于幻境,坐不安而睡不宁,心摇摇如悬旌,目灼灼如闪电,患得而复患失者,岂足以语斯耶!
可见,为学以不动心为主。学未至于不动心,是学未行力,算不得学。集义养气,乃不动心夫。至此而做,方可驯致。
思明经此一番教训,仿佛金不换的回头小浪子,竟俯下身来,开始发奋读书。在他的带动下,孟家私塾学风大正,大家相互切磋,暗中比赛,你追我赶,学业均有长进。
王先生饱读诗书,尤其喜欢聪明用功的学生,他见此情景,喜在心头,也自然倾尽平生所学,全力教授。在他精心培育下,思明学习了不少知识,尤其对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等课目尤为精通。再后来,王先生又通过给学生讲授《孟子》,将那篇《论做人》充分发挥,做成《孟子讲义丛草》近百篇,让有心有志的学生终身受益。
有一次,王先生看了思明的作业,将他叫到跟前,严肃地批评道:“思明,最近看到你的进步,我打心眼里高兴。可是,你看看你写的作业?你这作业,只能算个中等,和优秀比起来还差得远。你看你的作业,字迹潦草得跟屎巴牛爬过去一样,得是被猪咬了手?”
自从上次挨了打骂,思明再不敢跟王先生顶嘴狡辩,他只能静心恭听。
“你张大伯要我严格管你。我看你伯和我,只能做些指点罢了,至于学瞎学好,主要还在你自己。思明,把态度放端正,学习要努力,争取好成绩。只有这样,我才对你张大伯,对你爹有个交代。”
民国十八年年馑后,锦阳突然暴发瘟疫。这病来势凶猛,蔓延迅速,病人患病后突然就上吐下泻,有时几个时辰就没命了。有人上午去亲戚家探望病人,自己下午便得了病,熬不到半夜就咽了气。有的人家甚至一天之内就要抬埋几个人。早上他埋别人,晚上又会被别人埋掉,若听说那个邻家或者熟人得了病,大家心里都担心,觉着比老虎吃人还害怕,也不知从谁开始,大家都说这种病是“虎烈拉”。
张盟祺知道虎烈拉的厉害,为保孟家老小平安,他将一家人关在家中不许出门,自己冒着风险在外张罗。七月的一天,张盟祺出外办事,天热口渴,就在路边吃了几牙子西瓜。没想到这几牙子西瓜偏偏就招了祸,张盟祺回到家里赶紧抓药治疗,后来还是因这病来势凶猛,药力微弱,他开始上吐下泻,身体日渐衰弱,坚持了五六天后,在无望中撒手人寰。
张盟祺临咽气前,拉着思明的手说:“思明,伯不行了,我已经和于先生说好了,他让你今年秋后去南京读书。伯入土之后,你就去南京读书,不敢耽搁,这是我的心事,更是你爹的心事。到那里一定要好好念书,长大了撑起孟家的门面。”思明在张大伯病榻前含着泪郑重答应。
张盟祺去世后,思明像对待自己的亲生父母,披麻戴孝将张大伯送埋到圣佛寺后的坟茔安息。王先生对张盟祺也敬重有加,看着他因病而逝,心绪难宁。他不仅协助孟张两家料理这场葬礼,用颤抖的手书写灵堂挽联:怜病五六日,气犹存而长逝,幽魂应去新亡弟;持家二十年,抚孤子足成立,义气真堪于故人。
盟祺去世,孟张两家顿时失去了主心骨,一时没有个主事人。这时,思明想到了分家。分家是大事,需要有人商量,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思明说出这话,惊得孟纪氏看婆,婆看孟纪氏,娘俩平时都是有主见的人,这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么开口。孟纪氏想,这娃义气,跟他爹当年一样,可为了报恩,也不至于把一个家踢踏了呀!这不是倒灶不了到处找灶篱烧么!
思明才十六,他咋能处理大人的事情,孟纪氏思来想去,又想到了王先生。
孟家的家产虽然不多,可这是孟鸿钧当年置办积攒下来的。张盟祺的儿子景范也长大成人,父亲刚刚安葬,思明忽然提出分家,景范心想,这会不会是孟家为了赶他们走而找的借口,为了在人面前说得过去,才将所有理由推到了思明身上。可又一想,这家业本来就是孟家的,父亲只是给人家做管家,人家也没有白白养活他们的道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心里再难受,也得接受这个现实。
当着婆、孟纪氏、王先生以及景范的面,一脸稚气的思明开了腔,他既是说给景范,也是说给王先生。
“大伯在我家生活了二十多年,早已是我们孟家的人了。如今老人去世,我们孟家的天又塌了。我和我妈商量,专门请来王先生,想将家分了。我和我婆、我妈协商多次,准备将孟家的全部家产一分为二,张孟两家各持一半。”
最初,王先生也摸不透,这本来就是孟家的家业,他们咋提出分家,这是谁跟谁分家么。他静静地听着,没想到小小的思明居然说出这种话。他以为思明说错了,看了他一眼。思明也回了王先生一眼,认真地说,“这是我的意思,也是婆和我妈的意思,她们开始也不愿意,不过现在大家都说通了。我们准备将家里的死业分给张家兄弟。活业留给我们。”
王先生知道,思明说的死业,就是孟家的固有资产,活业就是这些年孟家挣下的家业,像老街的铺面,以及这些年做生意的流动资金等。王先生站起来阻止道:
“思明,你爹不在了,可你婆和你妈还在。你赶紧跟家人商量一下,分家是大事,容不得意气用事!”
景范也说:“兄弟,你不敢这样,我也长大了,能自己干了,咋能分鸿钧叔留下的家当?”
思明摆手解释,说已经跟婆和母亲商量好的,而且她们都在现场。王先生看着婆和孟纪氏,她们脸上并无表情,不知喜忧。
“思明,你们的家业是你爹给你留下的,你应该多分些。再说,家院房舍价高可靠,铺面生意可都是水上漂,是有风险的。”
无论大家怎么说,思明依然坚持自己的主见,他婆他娘也没有任何意见,好像早已把这份家业继承给孟家下一代了。思明说,“我爹遭难后,大伯管持我家十五年,辛辛苦苦把我抚养成人,保得孟家老少平安,这个养育之恩我没齿难忘。”
王先生自信对思明的认识没有偏差,思明真了不起,一个半大小子居然如此行事,这娃将来肯定会有出息。他当着大家的面,激动地写好了分家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