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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雪却未停。
慧兰蜷在锦被里，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带着哨音，刮得床头那盏小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她并无睡意，白日里二爷那双精明的、带着审视与怀疑的眼睛，总在她眼前晃。还有父亲那欲言又止的惶恐，母亲那强忍的忧心，都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口。
“不干净的东西……”她喃喃自语，唇角勾起一丝嘲弄的弧度。在外十年，风刀霜剑，人情冷暖，什么没见过？若真有鬼神，怎不见它们收走那些欺男霸女的恶徒，反倒来纠缠她这个苦苦求生的女子？二爷的话，她自是半分不信，可他话语里的笃定，以及父亲几乎瞬间就动摇的信任，让她感到一种比窗外寒风更刺骨的凉意。
这深宅大院，似乎并非她记忆中那个纯粹的温暖港湾了。十年光阴，改变的岂止是门外的荒芜与繁茂？
正胡思乱想着，外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然后是母亲压低了的声音：“兰儿，睡下了么？”
“娘？还没，您进来吧。”慧兰忙坐起身。
兰母端着一个小盅进来，身上带着一股寒夜的冷气。“灶上温着的燕窝，趁热喝了，安安神。”她在床沿坐下，将温热的瓷盅塞到慧兰手里，目光爱怜地抚过女儿的脸庞，“今日……委屈你了。你二爷他……年纪大了，越发固执昏聩，听风就是雨，你别往心里去。”
慧兰捧着温热的盅子，热度一点点渗入冰凉的指尖。“娘，我没在意。只是爹他……”她顿了顿，“爹似乎很怕二爷？”
兰母叹了口气，笑容有些勉强：“不是怕。是敬重，更是……依赖。咱家这些年光景不好，铺子里的生意连年亏空，早就是个空架子了。全仗着你二爷帮衬周转，才能维持这表面光鲜。你爹他……也是难。”
慧兰沉默了。她想起白日里下人端上来的带着补丁的旧手帕，想起父亲训斥下人时那近乎虚张声势的恼怒。原来，那不仅是她十年艰辛的证明，更是这个家日渐衰落的缩影。
“所以，即便二爷用那些无稽之谈来污蔑我，爹也不敢反驳？”慧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傻孩子，怎么是污蔑！”兰母急忙握住她的手，“你二爷也是关心则乱，听了外头些不三不四的话……你放心，娘知道，我的兰儿在外面清清白白，只是吃了苦……”说着，她的眼圈又红了。
慧兰看着母亲，心里那点委屈和愤怒渐渐化作酸楚。她反手握住母亲粗糙了许多的手，低声道：“娘，我没事。以后……会好的。”
她会想办法的。十年在外，她学会的不仅仅是吃苦，更有在泥泞里也要开出花来的韧劲儿。这个家，既然回来了，她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它沉下去，更不会让自己再次被莫须有的流言所伤。
兰母又细细叮嘱了许多，方才离去。
慧兰重新躺下，听着窗外愈发紧密的风雪声，眼神却渐渐清亮坚定起来。她望向那扇半开的窗，雪花正疯狂地扑进来，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积起薄薄的一层白。
她忽然起身，走到窗边，并未将窗户关紧，反而又推开了一些，任由冰冷的空气涌入，吹散屋内的沉闷。
寒风凛冽，却也让人清醒。
翌日清晨，雪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用过早膳，慧兰便对兰父说：“爹，昨日是女儿冲动了。我想了想，还是该去给二爷赔个不是。”
兰父闻言，先是惊讶，随即脸上露出宽慰又夹杂着些许复杂的神情：“好，好！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终究是一家人，血脉连着筋呢。爹陪你一起去。”
再次来到二爷那间充斥着檀香和旧书气息的厅堂，慧兰姿态放得低顺了许多。
“二爷，昨日是慧兰年轻气盛，言语无状，顶撞了您老人家，请您千万别跟我这小辈一般见识。”她敛衽行礼，语气恭谨。
二爷端着茶杯，耷拉着眼皮，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态度依旧冷淡。
慧兰也不急，让随行的小丫鬟奉上一个精致的锦盒：“二爷，这是我在外头偶然得来的一方老墨，听说您最爱书法，特地带来请您品鉴品鉴。”
锦盒打开，是一块黝黑润泽、雕工古雅的徽墨。二爷是识货的人，目光扫过，脸色稍稍缓和了些，终于抬眼看她：“哦？你倒有心了。”
“应该的。”慧兰微笑，话锋轻轻一转，“只是昨日二爷提起的那件事……慧兰思来想去，心中实在难安。不知二爷是从何处听闻？若能告知，慧兰也想去找那传话之人问个明白，免得不清不楚，坏了咱们自家的和气，也污了二爷您的清听。”
她语气温和，眼神却清亮锐利，直直地看向二爷。
二爷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追问，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含糊道：“不过是些街谈巷议，传来传去，谁还记得源头？罢了，既然你知错了，此事就此作罢，不必再提。”
慧兰心中冷笑，果然是无根无据的谣言。她不再逼迫，顺从地低下头：“是，慧兰明白了。多谢二爷宽宏。”
又闲话了几句家常，慧兰便借口不打扰二爷休息，和父亲告退出来。
回去的路上，兰父明显松了口气，连连夸赞慧兰懂事了许多。慧兰只是微笑着应和，目光却投向远处覆雪的重重屋檐。
流言不会空穴来风。二爷的态度更是蹊跷。他看似被安抚了，但那闪烁的眼神背后，分明藏着别的东西。
这座沉寂的绣楼，她从小长大的家，在十年之后，仿佛变成一个巨大的、精致的迷宫。风雪虽停，但空气中的寒意，似乎比昨日更加料峭了。
她轻轻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冷风中迅速消散。
日子还长，她得慢慢看，慢慢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