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爷处回来,慧兰便以“多年未归,想熟悉家中事务”为由,向父亲提出想去铺子里看看。
兰父面上掠过一丝为难,搓着手道:“那些账目琐碎,又都是些粗活,你一个女儿家,何必去操那份心。如今你回来了,好生在家陪陪你娘便是。”
“爹,我在外十年,也不是养在深闺。算账看铺,也略懂一二。”慧兰语气温和,眼神却坚持,“即便帮不上忙,看看也好,总不至于对这个家如今的光景一无所知。难道爹还把我当外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兰父再也无法拒绝,只得叹口气:“罢了,你想看,便去看看罢。只是……眼下年景不好,铺子里也没什么看头,你莫要失望才好。”
次日,慧兰便跟着父亲去了城东的布庄。这是慧家最大的一间铺面,曾是城里最热闹的所在,如今却门庭冷落。伙计没精打采地靠在柜台后,见东家来了,才勉强打起精神。
慧兰仔细看着店内的陈设。布料的花色多是几年前的旧款,积了薄薄一层灰。价格牌上的数字倒是标得不高,却依旧无人问津。她随手翻起账本,账面倒是干干净净,只是进项出项都少得可怜,维持铺面租金和伙计工钱都已勉强,更别提盈利。
“如今时兴的都是南边来的新式花样,我们这些老款式,自然无人问津。”兰父在一旁讪讪解释,“进货的本钱又高……”
慧兰合上账本,心中已明了七八分。守成有余,开拓不足,被时代抛下,是必然之事。
她又随父亲去了另外两间米铺和杂货铺,情形大抵相似,皆是惨淡经营,勉力支撑着门面。
回到家中书房,慧兰屏退下人,对父亲正色道:“爹,家里的生意,已是寅吃卯粮,外强中干了。您还要瞒我到几时?”
兰父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颓然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掩面:“你都看到了……我……我实在是没脸说啊。愧对祖宗基业……”
“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慧兰冷静道,“当务之急,是想想办法。铺子里的货需要更新,伙计需要提振精神,旧的经营法子也得变一变了。我还有些体己钱,可以先应应急……”
“不可!”兰父猛地抬头打断,“你那点钱,是你辛苦十年攒下的嫁妆,怎么能动用!”
“若是家都没了,还要嫁妆何用?”慧兰反问,“爹,我们得先活下去,才能图以后。”
兰父怔怔地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她眼中没有寻常闺阁女子的怯懦与慌乱,只有一种经过风霜磨砺后的沉静与果决。他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化为一声长叹:“是爹没用……这个家,以后……以后或许真要指望你了。”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管家忠叔端着一碗参汤进来,说是夫人吩咐给老爷补身子的。他放下汤碗,却并未立刻离开,目光在慧兰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欲言又止。
慧兰心念微动,状若无意地问道:“忠叔,你在我们家多少年了?”
“回小姐,老奴自老太爷在时就在府里伺候,快四十年了。”忠叔躬身回答。
“那您可是我们家的老人了,最是知根知底。”慧兰语气温和,“我多年不在家,许多事都不清楚。我爹经商向来谨慎,怎会短短几年间,亏损至此?除了时运不济,可还有别的缘故?”
忠叔飞快地瞟了兰父一眼,见他低着头未有表示,才犹豫着低声道:“生意上的事,老奴不敢妄议……只是……只是二爷那边,近些年……支取的款项,数目也不小……账房那边……都有记录……”
兰父猛地咳嗽起来,打断了忠叔的话:“好了!忠叔,这里没你的事了,先下去吧!”
忠叔连忙躬身退下。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慧兰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二爷……又是二爷。
“爹,忠叔说的是什么意思?二爷他……”
“没什么!”兰父语气急促,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慌乱,“你二爷帮扶我们良多,家中用度,有时周转不开,向他暂借些银钱也是常理……这些你不必管!”
慧兰看着父亲躲闪的眼神,所有线索在脑中瞬间串联起来——二爷近乎刻薄的质疑、父亲异常的畏惧、家族生意的莫名凋敝、还有那笔说不清道不明的支取……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二爷的“帮扶”,恐怕并非雪中送炭,而是抽筋剥髓。他用银钱,一步步掐住了这个家的命脉,也掐住了父亲的咽喉。
所以父亲才如此惧怕他,所以即便他出言侮辱自己的女儿,父亲也不敢强硬反驳。
这个家最大的隐患,或许并非来自外部的风雨,而是内部早已滋生的蠹虫。
她不再逼问父亲,知道问不出结果。她需要证据,需要亲眼看到账房里的记录。
“爹,我累了,先回房歇息了。”慧兰轻声说道,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兰父似乎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好,好,你去歇着,这些烦心事,爹会处理的。”
慧兰施了一礼,转身退出书房。
回到自己的绣楼,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吁出一口气。窗外阳光正好,映照着雪光,一片澄澈明亮,却照不进她此刻冰冷的心绪。
这个家,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归来并非终点,而是一场新战役的开始。
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不起眼的小匣子,里面静静躺着她十年来辛苦积攒的银票和一些零散首饰。这些,原本是她为自己准备的退路和底气。
现在,它们或许要成为这个家突围的第一笔军饷,也是她向隐藏的敌人发起反击的第一颗棋子。
她拿起一支素银簪子,指尖冰凉,眼神却灼灼。
“二爷……”她低声自语,声音冷冽如窗外未化的积雪,“我们,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