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二七年,冀南长垣县大旱,韶谷屯秋庄稼收成不好,夕阳西下,袅袅炊烟过后,沉闷的人们早早上了床进入了梦乡。
这一天五更梆声已敲响过,雄鸡悠长的“咕咕哏儿”排山倒海般一阵高过一阵齐劲啼晓,人们在:“卖酱油唻,打醋冇【1】!卖酱油唻,打醋冇!”清脆的吆喝声中醒来。起得早的女人们,提溜着陶罐儿、瓷瓶儿赶紧出了家门,到了门口喊到:“卖酱油哩,停一下,打酱油哩来啦!”女人们喊着,就凑到了卖酱油的跟前。俗话说:快提酒,慢打油,卖菜卖瓜秤抬头。卖酱油的放下挑子,接了陶罐儿、瓷瓶儿,插上漏斗,手里的卮子高高扬起,一条细流的长线精准地注入瓶瓶罐罐。灌了酱油、卮了小磨香油、打了醋的女人们捧着陶罐儿、瓷瓶儿、葫芦儿回了家,敲响锅盆碗儿,催促着自家的汉子们离了床铺喝清起儿汤。
一大早,太阳像个揉着惺忪【2】睡眼的孩子,阳光还未舒展开筋骨,到处冷嗖嗖的,各家各户的白鹅三五结队、七八成群伸展着长项啪啦起白翎“嘎嘎”叫着出了门。在这农闲季节,喝过清起儿汤无事可干的韶谷屯农家汉子们,抻抻了懒腰,随手抄起旱烟杆,陆陆续续迈出了自家的土坯房,在街里转悠,碰了面,相互打着招呼。侯懋政:“爷们喝了冇?”满岁爹:“喝了!”侯懋政:“喝哩啥?”满岁爹:“稀不溜丢的玉蜀黍糊涂就白萝卜丝儿!”侯懋政:“俺满岁哥不给恁吃白面馒哟?”满岁爹:“小哎!就这恁六叔都可知足,这年景糊个肚儿饿不死就中了,还能图个啥唻?”侯懋政:“是哩,是哩!”说着,并了膀儿慢悠悠走到了当街口。
当街口,他们三五一伙、八九人一堆、十来人一群凑到了一块,衬着不知哪个家里的护院土墙根竖着的谷子秸杆草、高梁秸秆草、豆秸秆草、玉蜀黍秸秆草,随心所欲地就势而坐或半躺半卧或骨蹲着。有的偎依着自家门前的老榆树、老槐树,打开火镰,伙了一条尺把长的醋泡燃火绳儿,燃头若红若暗冒着醋白烟儿,人儿一个个懒洋洋地嘴里噙着旱烟杆,就着这根燃火绳儿,发出“吧嗒、吧嗒”声响。挨着边儿蹲坐,闻到一股那又呛又熏的焦油味,看他们这旱烟杆子:有铁锅头玉镶玻璃嘴、有黄铜烟锅连杆子的,更多是小竹根镶铁皮锅,铜的是圆蛋锅,竹的是扁尖锅。烟杆吸嘴处下方悬着细长绳烟丝袋荷包,土布的、绸布的、东洋布的,这袋上绣的啥都有:金丝线绣鸳鸯鸟的、上古女娲蛇形交尾的,还有红贵牡丹、白梅花、喜鹊鸟儿枝上叫的……。荷包袋子股囊的、干瘪的、半饱的,袋子里装的有自家烟叶烤的,在货郎哪里儿买的,孩儿们送的,到亲属的家里面抓的,还有用黄豆粕叶子切丝凑合充数的。
冇烟抽咋办?烟瘾上来着急啊!于是,识趣的不往一坨儿凑,找个角落,倚个墙根抽自个的,既使遇到熟识的人也不让。这种行为,若看作是小气,连让袋烟抽都不舍得,那就错了。其实他们抽的干芝麻叶或抽的干野兔子粪。耍精【3】的刘蚂蚱腿盘在压成片儿旧蒲墩【4】上,拿着烟袋,上面挂着空烟袋荷包,干坐着。见有拿烟袋的人来了,他热情地起身,喊:“大兄弟,过来歇歇抽袋烟儿!”人家过来坐下,他却不往上递自己的烟荷包,只顾瞎扯,只等人家递上烟袋子说:“抽袋我的㗑?”他立马接过来,觍着脸说:“中啊,我尝一锅大兄弟你的烟儿。”上去抓了一把,抓得人家心里疼也冇话可说。“夜儿黑【5】,喝罢汤【6】,冒肚【7】唻!”烟叶到了手,刘蚂蚱找了个借口起身赶紧走人,生怕人家反悔再给烟丝要回去。
乡亲们一个个粗布烂衫,穿着像是约定好了的出奇地相似。瓜皮帽子黑衣对襟褂子淀青色裤子酱黑粽子包头鞋,多数脚上裹着地是过季儿的谷杆烂草鞋,腰间松垮垮搐着一条乌布带子。个别的,着破毡帽、两个耳护耷拉着,身箍破旧棉袄,腰系一根细麻绳,不合身的裤子向上虬着、破烂谷草鞋露着脚指甲。中途有人喊走上赌场子的,半晌儿让老婆拉去管教孩子的,半道来到加入刚抽了大烟的。这些人像是海中的云、山上的雾,忽多忽少,有时聚的也快、散的也快;有时越聚越多,像是乌云儿摞云垛;有时似是蜂儿分了箱,轰轰散散,又在旁处拉起了伙。有头有面的穿着长袍,坐着马扎凳,手里托着的是水烟袋和燃着暗火的细根竹篾子,不急不躁,汲溜着。不谙世事的孩子抄着细枝柳儿、拿着秸秆兔子似的在这些大人们身边你追我赶窜脱着;稍作安定,这帮穷孩子又想着法子瞄着弹弓打鸟儿、抖开绳索打着陀螺、放开铁环圈光着脚儿撒丫子疯跑。
街口这一头,汉子们你一言我一语,没有主题,扯到哪儿算哪儿,摽着劲儿瞎謽謽。“韶谷屯,两半截,东叫爹来西叫爷……,为啥?东边叫爹是俺祖上有当官的,西边叫爷祖上是布衣白丁。”东头的说到这寏【8】,西头有人不愿意,东头的人只好挒开【9】,说别的;有人说到了种地,东头的人说道:“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能换钱。锄头有粪,越锄越嫩;锄头有水,杈头有火。麦锄三遍没有沟,豆锄三遍圆溜溜;干锄棉花湿锄瓜,不干不湿锄芝麻。春争日,夏争时,一年大事不宜迟。惊蛰不耕地,好比蒸蒸馍跑了气;春分麦动根,一刻值千金。清明前后一场雨,胜似秀才中了举。”不同看法的会争论一番;西头的人说道:“冬冷不算冷,春冷冻死人!”东头的人接着说道:“笼头嘴【10】,过了清明不知冷。”西头的有人追着说道:“你是嘴笼头【11】噙嚼子【12】,打里春,甭欢喜,还有四十天冷天气,青葱顶头开花才不冷唻!”
南边来了个年轻不懂事抢话头的,儿子一开口就被老子“戗锅头”的,年轻与老头倔嘴的,老头与老头打彆的,有父子、还有爷几个的,不同辈份,大辈的摆辈份,小辈的不服气气着找茬的,年轻人与年轻人斗嘴的;是冤家地躲一边,看不顺眼的不答腔,瞧不起的爱理不理,长调腔门哩始终是穿着长袍的,低声腔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争论不休没有结论的,争得面红而赤拉扯到穿长袍的那儿评理的,遭人揭短撕扯一起打斗的,老江湖油子从中和解讲个笑话引起全场哄场大笑的,一起争斗熄了火。
汉子们平常难见油星,只觉得玉蜀黍窝窝头、麸子饼不耐饥,见了红薯、萝卜使劲嚧【13】。吃了也没啥好,稍微一动弹,噗噗,不知那个冇出息的接连放十几个响屁,旁人避之不及,笑骂着起身走人。汉子放过响屁,肠子立马就空了一大截,饥饿随之而来,到了吃饭喝汤时陆陆续续散了场。
张瞎儿坐在后街十字街一言不语傻笑着。
九九重阳这一天,日头窜上了谷子垛,这年韶谷屯的重阳节格外清静,保持多年的九月九重阳社戏,在这天没了踪影。我家高祖父侯育昌小步挪着到了当街口。
侯懋政看到爹爹侯育昌来了,赶忙找个太阳地儿,帮着抻开马扎椅,让爹爹坐稳当,他自个则知趣地返回了家。当街口一棵黑槐树下,堆了五六个小妞娃在玩拍盘盘:“拍,拍盘盘,盘盘底下有蚰蜓;花,毛兰,打发大姐蜷一蜷;蜷一只,掉一只,亚亚葫芦木头鸡;金鹁鸽银鹁鸽,拿小刀砍小脚……”今个这地儿的人还真不多,老头子探了探身子,掏出了红铜色儿的水烟袋,撑开黑绸袋子,捻上细香烟丝,打开火镰刀,燃上竹火蔑,对上铜柱子烟袋锅,“吧嗒、吧嗒”急促几下,把烟吸了着。他抽的是小兰花烟,也叫小烟、茄烟、复烟,荫干后,颜色碧绿,掺入一些黄豆叶、苹果叶什么的,用铁锅加点食用油炒一下,味道很好,叶子金黄,关键它实惠、省钱、不用钱买,种蓆片大一点地旱烟,一个人能抽上一年。
凑巧,侯育昌这回跟西头的‘老鳖一’刘蚂蚱坐了个挨膀儿。侯育昌看刘蚂蚱干瞪着眼坐着蒲墩,便探出细长的手指插进烟布袋子,给刘蚂蚱捏了一摄烟儿丝。见是侯老东家,几个刘姓、后姓年青孩儿趋了跟前,缠搅着让讲小瞎话【14】儿。侯育昌被缠得脱不开身,便应承道:“我给恁几个馏皮花【15】出个谜语猜㗑?”年青孩们说:“中!”侯育昌拂了拂颌下雪白的胡须,开口道:“十字街头一排房,八根柱子一架梁;两头连着张嘴兽,中间修建子孙房。”年青孩们听罢,个个苦思冥想、抓耳挠腮猜不出来。有人说:“蜘蛛蚁儿。”侯育昌摇摆头;有人说:“大蒜骨朵。”侯育昌摆摆手。刘蚂蚱在一旁儿听出来了道道,这老头喝斥自家儿子刘蛤蟆道:“傻膖【16】孩儿,侯老掌柜绕着弯儿吷人呢,快滚吧!”年青孩们一脸懵然,不解其意。侯育昌一本正常地说道:“谜底儿:狗欢喜。”刘蚂蚱干笑着回道:“老东家,老不正经!”这几个年青孩们听罢,面面相觑,继而相互掇逗着自侯育昌身旁散开。
青年孩们的散去,清静了些。侯育昌烟锅儿再上一捻,老头吸着、吸着,不知想到了那一出,动了情,把烟儿停了下,怔怔地黯然泪下。他捋了捋胡须,清了清嗓,唱了起祥符调“南阳关”:
西门外放罢了催阵炮
西门外放罢了催阵炮
伍云召我上了马鞍桥
打一杆雪白旗空中飘
那里上写着提兵调将我伍云召
一霎时南阳关势气变了
我头上戴马冠身上穿重孝
三尺白绫在脑后飘
大小三军们身穿孝袍
痛哭嚎啕
都只为我的父命赴阴曹。
唱罢,咳嗽连连,捶胸拍背,满岁爹勾着头问堂哥道:“哎哟嗨,哥嗳,你嗷嚎这几嗓的,把树杈上的喜嘎子【17】都惊跑哩!好好嘞,你咋就掉起眼泪来了呀?”刘蚂蚱看了也问道:“爷们,恁这是咋着啦?受憋屈【18】嘞?!”育昌老人皱了皱眉头,答腔道:“老了,泪窝浅喽!”旁边凑热闹的张老歪、后天文起哄地喊道:“爷们,唱哩可不孬,俺都还冇听过瘾呢,再弄一段呗?!”刘蚂蚱看笑道:“你这老头气儿,阎王打瞌睡——漏了个老家伙!听腔调儿,鼻子有点齉【19】,八成风刮【20】嘢,气力都喘不上了,还硬撑呢。”自家人满岁爹解围地讲道:“恁都甭缠搅【21】啦!要是出个闪失,少掌柜可不依恁。”我高祖父侯育昌知趣笑了笑,摆了摆手,自嘲道:“上不去喽,八百铜钱穿一串——弄不成调哩!风啥刮?黄土都埋到脖儿梗啦,老喽,老喽,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正热闹着,这时家中长工老董头急火火走到跟前:“老当家的,家里来客了!”我高祖父侯育昌来了精神,抻起脖子问:“㖿哻,来的哪地儿的客?”老董头答道:“堤东王家大太太。”高祖父侯育昌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道:“不年不节地,王家人来干啥嘞?”侯育昌不情愿地起了身:“蚂蚱孩,改明咱弄点好曲蟮【22】,去西坑塘钓鱼去!”刘蚂蚱:“东家,中唻,得空,待我弄好,喊你!”侯育昌打罢招呼,接着将马扎椅合了,转手递给老董头,吭了声:“走㗑!”
我的高祖父侯育昌进了门,见了王家大太太就明白了几分,依礼节就座,让旱烟、上茶。
这王家是堤东沿的,祖上靠做生漆和名贵家什器为业,富甲一方,后来经营不善、中道败落,到了这一代家境愈加困难,随着大当家的病卒,树倒猢狲散,伙计走的精光,本家也都躲得远远的。她大闺女出了门,嫁到了一般的人家,遇上这个样的年景更是自继不暇、吃了上顿没下顿,更别说还能顾得上娘家。大当家病卒,王家大太太当着家,变卖了家中仅的一点祖业家产,还是不够丧葬的。王家大太太没了办法,托着家中的老上子找到我高祖父侯育昌出面,靠着“摇会”筹得一百五拾块银元,撑着面子总算给大当家下了葬。
这“摇会【23】”可有说头。某一年某一人遇上了建房、婚丧或其他用钱的要紧事,主家资本有缺口,除了借贷外,还可以用“摇会”、“标会”的办法筹集解决。“摇会”、“标会”由会首发起,与主家商榷好数目,发出邀请,与会者分摊出资,名为借款。“摇会”、“标会”组织严密,讲求信誉,成员尽是商家贾户、乡绅名流,他们借此抱团取暖,互帮互助,共渡难关。
死人安排停当,活着的一家老小陷入了无助之地。此刻,王家大太太又想起了城南侯家,“摇会”当口城南侯家当家的不仅帮衬着组织张罗还出的份额最大。王家大当家岁数小我高祖父侯育昌一轮,论辈分,这个王家大掌柜与我的高祖父同辈。多年来,老交情城南侯家看着大当家的面没少接济王家,可这大掌柜一过世,这面子还能不能给,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可不好说,王家大太太思忖着。王家大太太四十多岁,大户人家出身,见识不多,倒是明事理的人。
九月九日重阳这天大早,吃罢了早饭,涮罢了锅,王家大太太精心打扮一番,吩咐儿女一应等人,看好家,自个借了邻家一头瘦驴,提上一篮醂好的柿子,一路小颠,一口气来到了韶谷屯。
韶谷屯侯家门前,一边栓一头驴,另一边栓一头牛,养不起物品的人家甭打招呼,谁家要碾米磨面,解了缰绳直接把驴牵走;逢大雨滂沱,三里五村路过行人做买卖的、拉庄稼的车在泥泞里走不动,想找头牲口帮忙,打声招呼,把牛牵了套上使就行。
王家大太太将自个小瘦驴拴住,抬头、勾首儿地看:这侯家院落整体三进三出,头门为两柱,门石台阶为青砖石条排砌,檐柱下为石础,柱上横架硕大的额枋和月梁。左右置拴马石鼓,两边拴着牛儿驴儿。侯家头门敞开,门扇贴柳河清武将门神,门檐下方悬挂黑字“玉蕴山辉”红漆大匾;门两侧镶挂桃木抱柱麻姑仙颜体楹联:传家无别法非耕即读;裕后有良图惟俭与勤。前出的墀头上刻着米升大小“善”“吉” 字样,内立抱柱顶端的构件花拱、坐斗、刊头、呷头、牛腿、衬垫雕刻得美伦美奂。院落里四合屋舍里砖木结构,青瓦白墙,飞檐拱壁,月亮门、影壁墙“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板棂窗、格扇、隔断、支摘窗做工考究,比起老王家的老院子丝毫不逊色,几只活跃的鸟雀儿蹲在门前的槐树枝丫上吵叫个不停,为这座百年老宅子平添了几分情致。
王家大太太一门心思地想着把心事办好了,这些景儿格挡的不在心上。想着,王家大太太扣了门链吊,晃啷啷,喊道:“哥嘞、嫂嘞!搁家【24】了冇?”嚯,窜起一条大黄狗,前腿儿挣后腿儿撑,冲着王家大太太“汪汪”嚎叫,王家大太太着实吓了一大跳。“谁来了?”里面有人应道,侯老管家的喝住了黄狗叫,瞧了着,不知咋称呼。她急忙告知女当家的:“来客了。”王家太太跟着双脚轻飘飘地迈进了侯家头门大门槛,绕过当门影壁墙,直奔向院中央枣树底下。侯家女当家见了,让侯老管家的接过篮子,拉了王家太太的手儿,让到了堂屋,又支会老董头上街叫老当家的。
窗外,一丛竹影摇弋,风儿撩起竹的边裙,呼呼扇扇,左动右摆,毫无章法,零乱不堪。几缕出了头的纤细的竹子,叶子稀稀松松,弯着腰,似姜太公鱼杆儿在垂钓,黄了的剑叶成了出彩得颜色,晃动着人的眼睛。一棵黑不溜秋几乎光秃的老枣树,在竹的映衬下分外鄙陋。墙头,主人刻意种上了绿。这绿,应该是爬山虎,它顺势攀附而上,让这院落有了绿的幕障,那奔涌的褐红抢了绿的风头,一阵风儿搅扰了它们的宁静,绿的红的互不相让,拍拍打打,“哗啦啦”争吵起来。
我高祖父侯育昌坐定,客主双方嘘寒问暧,见王家太太礼仪周到、得体大方,我高祖父不由高看几分。侯育昌端起茶盏到了嘴边,稍作品尝,顿了顿,厉声说道:“这是啥茶?”侯老管家里的惊愕地应道:“黑槐花儿茶。”高祖母接腔:“这可是俺今年与媳妇们捻的新茶,香嫩着呢!屋里头还有些榆钱儿茶是去年的。”我高祖父侯育昌压低着声腔说道:“快把这树花子水倒掉,赶紧给咱这屋柜子里年歇会老大带来咧普洱沏了,端上来!”我高祖母刘氏解下钥匙递给侯老管家里的,说:“她婶,按老当家说嘞去了吧!”王家大太太看到这个景致,心里头很是受用,不免得对我高祖父、高祖母客套一番。茶,只不过是一撮苦叶子罢了!因为有了人情世故、多了品味,便分出了高低贵贱。
王家太太趁空打量这堂屋,堂屋满满三大间,三层高,堂屋的正当门打扮得不一般,正中堂挂着一幅中堂画,画的下面是一条横着的条案,条案下前出一大半的是八仙桌,来客跟主人就在八仙桌左右两侧坐着。西夹山墙上,并列挂着木框裱竖幅花草四雅兰、菊、水仙、菖蒲彩墨画,正当间的东边摆放着一扇六连合的屏风,屏风上雕琢着牡丹栖凤、喜鹊登梅、燕子衔柳、荷鲤送瑞、石榴籽福、蝙蝠呈祥等精美图案,这家具亮澄澄得清一色的粟子红。王家太太还在看,我家高祖父伸手儿劝茶,王家太太回过神,便与我的高祖父侯育昌攀起儿女情长来:“论啥亲戚老哥哥还是我孩儿地表亲娘舅、祖上大娘还是我娘家地亲姨娘呢!”我高祖父侯育昌应衬着:“诺大的这个家,上辈地亲戚有时真是记不来,俺老侯家跟恁老王家这几辈老情份是再近不过了。”高祖母刘氏见状,借口安排家人做晌午饭,拄着她那根老榆树棍出了堂屋。
我高祖父侯育昌望着出屋的刘氏背影儿,压了嗓音儿,向王家大太太说道:“四个孩儿分了家,我和恁几房嫂子跟四孩儿过。这些年,年景儿不好,又闹旱又闹匪,真是不太平。”眼见话向不对,王家大太太接上话儿:“咋个不是呢,俺家当家不是让‘老抬’祸害了吗?”听到‘老抬’,我高祖父侯育昌一怔:王家前几年被“抬王”砸了窑,开了大价钱,眼看限期就要到,我老侯花钱找人求了情,“抬王”王小儿看在侯家的老面上,给宽限了不少天,王当家的才没让‘老抬’‘撕叶子’。王家当家的【25】死了后,王家成了无底洞,这情面再搁下去,恐怕自个家要受到连累哩!
想到这里,我高祖父侯育昌话儿愈加明了,他皱着眉头儿,发愁地说道:“诶!这日子已出秋,一家张口的、官爷例捐的、‘老抬’讨找的,都得等着要,吆会【26】俺家日头也不好过嘞!”王家太太过了心儿,婉转应道:“这俺都啅【27】,俺心尖上都清亮着呢。老话儿说,帮人急难时,饿时给一口,胜如饱时给一斗。老哥呀,俺家到了这个田地,俺踅摸【28】着,烧香拜佛这头,还得到您老哥这儿磕!”高祖父听到这话茬欲打住,直白道:“弟妹,也不怕恁见外,搁往常【29】,有难恁尽管说话!”王家大太太见老头亮了底,心里头没了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哩娘哎,老哥哟,也不怕恁笑话,这当家的一走,娘家人横竖要我再走一家。”高祖父侯育昌未作言语,王家大太太开腔哭道:“要是我走了,撇下这三个拖油瓶,可就没人管了哎!”
听到这儿,我高祖父侯育昌念及了老感情,心软了下来:要说这王家,祖上与侯家世缘不浅,大风大浪都相互照应着,这个当口王家败落了,也不能不顾一点情面。“我哩弟妹啊,使不得、使不得!”我高祖父侯育昌说着搀起王家大太太,问询起王家的家小。虽说两家红白喜事都走动,可七大姨八大姑的还有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在这乡邻一带很多,就是像王家这样的世交之家,也就是正房生头胎或去世才走动一下,其他的都让老四代替上份礼,说得过去就行了。王家大太太听到活络话儿,心事儿有了转机,机灵地迎道:“大闺女出了阁【30】嫁了咱庄上张家,俺家里头还一个二闺女跟两个小;二闺女跟二小是俺屋里嘞,大小子是二房屋里的;二闺女十六在家帮衬着学做裁缝,大小子十来岁才下了学堂,二小儿虚数三岁嘴里脱了奶没多会唻。”
待我高祖母刘氏回到堂屋。麻雀鸟儿在堂屋门头外的石榴树枝丛里哧哧溜溜穿梭,叽叽喳喳闹个不停,三两只雀儿呼呼喇喇在门头框上寻觅着吃物,不小心弄出来了声响,鸟儿地躁动引起了屋内主人的注意,我高祖母刘氏词不达意地说道:“哎呦呦,这烦人的鸟雀儿,真是闹心哪!”此时,院子里传来小孩儿们清澈的童谣儿歌:“
小脚盘、上高南,
高南高、拿大刀。
大刀快、切嘞菜,
嘞菜浓、切棵葱。
葱花芫荽,小脚盘跪。
盘葛篓、缠簸萁,
缠住小脚你过去!
金筷子、银筷子,
拿到您家㧅菜吃。
金耳坠、银耳坠,
拿到您家娶媳妇。
盘葛篓、缠簸萁,
缠住小脚你过去!”
紧接着,孩子们停了嘻笑打闹,传来一片惊慌吵喳。我高祖母刘氏掂了小脚又出了堂屋,问:“茄孙【31】孩儿,嘈嘈嘈,咋着嘞?”孩儿们:“长虫【32】!”一条大长虫盘成一盘,鼓动着腹肚,悠闲地吐着长信,卧在墙根,家中的黑猫正冲着这长虫呜鸣吼叫。“长虫是仙家,可不能招惹!屋山对屋山,桃花对牡丹,金灯配银灯,瓦屋配楼厅,八仙桌子配斗椅,白面小姐配书生。小金姐携金花,琉璃井,金蛤蟆,梧桐树上金老鸹,开开庙门金菩萨。咱的家眼恁罩着,不妨孩、不妨财,保佑俺家人财兴旺长长摞。仙家、仙家恁听着,要是恁应了,逢年过节俺给恁上供桌!弥陀佛!!弥陀佛!!!”我高祖母刘氏嘴里念叨着,赶跑黑猫,拿长棍挑起,给长虫放到了僻静的地儿,那长虫搐扭身躯一眨眼不见了影。
我高祖母刘氏转来身,再回到堂屋。她岔了侯育昌跟王家大太太的话儿道:“娘哎,他爹,我当是啥呐?一条长虫。”侯育昌一愣:“长虫?”王家大太太接了话儿:“长虫可是仙物,长虫进门,送财送福哩!三哥,恁说,恁弟妹说的对是不对?”王家大太太说着,把话儿撂给了男主人侯育昌。高祖父侯育昌望了望院里嬉戏的自家孙儿,搭了腔:“仙物【33】是仙物,可是吓着了可怜的孩儿喽!”王家大太太从稍吃甘蔗——越吃越甜,她拢了一下散在脸上的头发,接着说道:“老哥啊!咋不是嘞!俺家小的也就嗔大,这孩儿可都长着哩。”我高祖父侯育昌张开手掌儿,瓣算了十个手指,天干地支、十二属相编制,对了二十四个节气,大拇指一掐,立时浅析了王家太太孩子的子丑寅卯。
天儿,似人多变的脸儿。一会儿,吊嘟着阴沉脸;一会儿,不知它想到了那一出,噗嗤,又露出了笑脸。聊着,就到了晌午错。
两房屋里头的,轮流做饭,一递十五天,谁做饭南厢房钥匙谁掌管,大家作主还是当堂老太太。此时,午饭已安排停当,客主就座。主桌设在正堂屋,就坐着我高祖父侯育昌、高祖母刘氏、曾祖父侯懋政和大夫人尹氏,高祖父高祖母面南背北、王家大太太坐东朝西、曾祖父和大夫人尹氏在桌西,侯老管家的厨屋里做饭,丫头黑妞立在桌旁端菜添饭。
漆黑红亮的八仙桌上,看那饭菜:韮菜炒鸡蛋、绿豆粉皮炒蒜苗、油煎老豆腐、青椒肉丝四个菜用老粗瓷碗满满地盛着,老黑陶釉砂锅里扣着的主菜是干萝卜梗炖公鸡,黄釉盆还有一道菠菜小磨香油鸡蛋汤,外加四小碟腌白萝卜干、酱蒜苔、红醋蒜和酸豆角,两头翘的船形芭斗筐里,装着刚蒸好的高粱面与玉蜀黍面相间的花卷。客人来了少不了地喝上几杯,酒水是自家酿的高粱烧,金烫烫精致的酒壶和酒盏洒透着这个家的昔日余晖。
其余的家人在南厢房围着一个大长条方桌就餐,方桌四周是长短不一的细条凳子。大长条方桌正中间摆着一筐小山似的热气腾腾干焖黄米饭,几碗咸菜搁在黄焖米筐的一旁;大长条桌边放着两张一高一低不等的小桌,高的桌上放着一个圆不溜啾细柳簸箩筐,里面圈码着干净的碗筷;另一张低桌上端正放着一大陶盆用淘米水滚开的咸水清汤,清汤上面飘着油炸过了的金灿灿细葱花。一家人大大小小按次序各房各自招呼着自个的孩儿,各盛各的,各吃各的。侯老管家的做罢饭,等待主人吃过,则跟黑妞儿在厨屋里找了个旮旯角凑合着吃。
再看看主桌,主人让的热呵,客人吃的也热呵,高粱烧酒吃上没几盅,王家大太太脸颊便飞上了红霞。高祖母刘氏见状,端了碗要给王家太太盛汤,没瞧见调羹,埋汰道:“黑妮子,慌里慌脚嘞,咋光摆筷子,不摆调羹,让恁大奶用啥喝汤唻?”使唤丫头小黑妞听罢,吧哧着大脚,飞快去取调羹。席间,王家大太太时不时看向我的曾祖父侯懋政。
侯懋政年愈三十,少小当家,头圆耳大,鼻直口方,长相要比年岁显得老成、持重,屋里头,已经有了我高祖父侯育昌指定的,婚娶了的县城关卖盐大户尹家和做粮油买卖的何家两房女人。侯懋政不知所措,一声不吭地闷着头坐着。
按说侯懋政在庄稼地里,他是好把式,地好地烂,什么地适合种什么,他看一眼就能知道。他种的地,比如翻田,三铁犁十一耙齿,要的是精准,双脚平稳,脚印不乱,直线前行,回头看是一道直线,这要的是功夫。再比如种田,一耧三条腿,来回不停,左手把耧,右手持鞭,俯腰前倾,双脚平稳,慢慢前移,脚印齐整,垄行齐整,前后左右成行,桑园和田间齐齐整整,边边角角花花绿绿见不得一点荒芜。“不是三考出身,那来如此功夫?!”王家大太太早闻侯家老四的能干。
饭毕,王家大太太揣着十块救命银元,跨上搭拉两袋谷黄小米的吱吱歪歪小毛驴,心里头装着十罐陈醋般回到了王家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