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当赵普梵在街头遇见周昱明的时候,周昱明手里提着一个饭盒,正低着头,行色匆匆地往前走。
“老周,你这是上哪儿去呀?”老赵问。
“噢,老赵,我去医院给老父亲送饭。”老周答道。
“你父亲?他老人家怎么了?”
“唉!老父亲突然生了一场大病,正在住院治疗。”老周说,“说来话长,太突然了,改天我再给你说吧。”说着,就匆匆地往医院赶去。
现在街头的樱花树已经开得如霞似锦、缤纷绚烂了,那些高大的法桐树也已经绽开了鹅黄嫩绿的叶片,时序过了清明节,春天已经渐入佳境了。
但就是在这个美丽的春天,周昱明一家却经历着人生的痛苦与磨难,因为他父亲在半个多月前突发心梗,接着便大病一场。
用周昱明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这个春天,他无暇顾及身边的春色和美景!因为他主要顾及的是人生的重大命题,那就是生与死。
两天后的一个上午,当周昱明再次遇到赵普梵的时候,他就向老赵讲起了他老父亲生病的事情。那天,他刚从医院里出来,因为在病房一个晚上的陪护操劳,他一脸倦容,显得很憔悴。
于是周昱明就讲起了他父亲突然患病的事情,他说:“这还得从3月16日那个星期天说起。那天我骑电动车回到老家看望父母亲。上午阳光很好,我还在院子里晒了太阳,并给两个朋友发了微信说在老家院子里享受春日暖阳。
但是下午3点多,厄运忽然降临。那时候,我还在南边自己的屋子里午休。
上午村子里自己本族有一个白事(就是葬礼),父亲去了,当时我看他穿着一件呢子大衣出去的,精神状态还很不错,他中途回了一次家,看到我回来了,和我打了个招呼,就又出去了。但是下午三点多,估计白事已经结束了,他回到家忽然很痛苦地声唤,说自己心口痛,我去看的时候,听他说心口痛,就以为是胃病,又一想,过白事大约饭菜不太干净,所以很有可能是肠胃病,就给他吃了三粒猴头健胃灵。然后他还喊,还不断呐喊、声唤,我就说,你躺在炕上,让我看看到底是哪儿疼,后来他躺在炕上,用手指右边胸口疼,一会儿又指左边胸口疼,我觉得这不应该是肠胃病,就给他诊脉。我会一点中医,一诊脉,觉得是严重心律不齐的那种促代结脉象,这是一种很凶险的脉象。
于是我不敢自作主张了,就给哥哥打电话,哥哥说可能是心脏病,让我先给他吃四粒速效救心丸,我就给父亲吃了,看起来有所缓解,但父亲躺在炕上还是不断地声唤。
哥哥大约是半个多小时后赶回家的。我们一商量,决定拨打120急救电话,后来打通了,救护车来了,我就随父亲一起来到了县医院。
从那时候起,就开始了担惊受怕、没黑没明的昏天黑地的住院时光。一直到现在,过去了二十多天了。
先是在急诊看病,做各种检查,然后上八楼心内科二,后来越治疗感觉病越重。医院不断地发病危通知书,让家属签字。父亲年纪大了,今年虚岁都88岁了,心梗、心绞痛、心衰,还有肺部感染比较重,最后还是在上个周五的晚上10点多,转移到ICU重症监护室了。
父亲犯病的时候,主要是呼吸困难,住院的第二天晚上犯病了,就戴上了呼吸机,戴了一天,然后中间有两天比较平稳,没有犯病,第五天犯了两次,第六天就犯了三次,戴上呼吸机,仍然很难受,生命垂危,然后还吐痰,痰中带血。每一次犯病,医院都会发病危通知书。那天晚上,看起来很危重的时候,请来了重症监护室的卜主任,她看了以后说,要赶紧给那边转,转过去还有希望,晚了就不行了。
就这样,先是在普通病房住了五天,然后就转进了ICU重症监护室,ICU在里面又住了10天左右,出来后,在重症监护室外面的普通病房又治疗了一个星期,不知道医院给我们发了多少次病危通知书,反正白天发、晚上也发,有时候凌晨了也发,都是让家属签字的。”
“这么说,老人家在医院已经住了20天了吧?”老赵说,“真是辛苦你了!陪护病人是很不容易的啊!”
“对啊,住了有20多天了,”老周打了一个呵欠,疲倦地说,“在医院陪护病人的主要任务是观看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等数据的监控屏幕,吊瓶滴完后通知护士换药,还要给病人喂饭、喂药、注意处理病人的大小便等等。所以一个称职的陪护家属是要不断地操心,在病房里跑来跑去,晚上也不能休息!那些天,我和哥哥天天在病床边守护着,喂饭、喂药,然后导尿,记录尿量,晚上几乎没有睡过觉,连续三四天没有睡觉,人已经累的不行了。当然,现在正是我应该尽孝的时候了。”
“真是辛苦你了……”老赵说。
16
这天是周末,郑源照例又在岐黄堂坐诊。岐黄堂院子里月季花、蔷薇花都开了,特别是那几株芍药花,开得缤纷而烂漫,春风拂过,送来阵阵幽香。
这时候,郑源对面坐着一个戴口罩的中年人,他看起来瘦瘦的,精神状态很差,尽管带着口罩,还不时打着喷嚏,眼睛里面似乎还流着眼泪,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用纸巾不断地擦拭着。他说话声音低沉,有气无力的样子。他说他可能是过敏性鼻炎犯了,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犯,最近吃了些抗过敏的西药,感觉效果不太好。
郑源就给他把脉,感觉脉象浮而数,看他的舌苔是舌红少苔,然后问他平时的感觉,他说除了不断地流清鼻涕、打喷嚏、流眼泪外,感觉咽干、咽痛、痰黏难咯等,就说,你这是“肺胃气逆、痰热郁结”引起的,于是他就按照清代名医黄元御的“桔梗元参汤”加减,开好了处方。说起 “桔梗元参汤” 这个名方,郑源曾经听爷爷讲过,当时因为黄元御要避康熙皇帝(玄烨)的名讳,才将“玄参”改成“元参”的。
爷爷看完郑源的处方后,将他的处方中的“甘草”的用量从10克修改为6克,另外又加了10克黄芩。并说,患者热象比较重,要增加清热药以清痰热。郑源仔细看了修改后的处方,对爷爷对处方的修改深表叹服。
17
“西方的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人生是痛苦的,世界是荒诞的。 难道不是吗?”老周继续给老赵说着自己的感受,那时候,他们已经走进了附近的小小花园,在一条长椅上座下来。
他继续说:“ 一个好好的人,进医院之前,能行能走,生活完全能自理,现在住了二十多天医院,从ICU里面出来,几乎成了一个植物人,就是比植物人多一口气,会说几句话,但是全身都不能动,吃饭要两个人协助才能完成,一个人在他后面将他抱起来,然后用膝盖和腿顶住,他不能坐,所以后面的人就是使他能坐起来,前面的人将碗凑近他的嘴边,然后喂他吃饭。而且只能吃一些流食,一些稀粥,一些豆腐脑鸡蛋之类的。这难道不荒诞吗? ”
老周继续说:“父亲住进ICU的第二天还做了一次胸部CT检查,我看到他躺在病床上被推出来,身上插满了管子,嘴里还插着管子,眼睛闭着,两只手被绑住(可能是怕他乱抓乱拔管子),似乎昏迷着,但还有一点呼吸。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不断地流下来,我的伤心我的伤痛在于为什么越治疗越严重了?为什么一点都没有耽误,甚至一个小时都没有耽误,为什么越治越重了,为什么?一个好好的人,昨天下午还和我说话的人,昨天下午还让我喂饭喂药和我说话的人,一天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我的眼泪长长地流,止不住地流下来。”
他继续说:“父亲住院的日子不堪回首,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不知道医院给我们发了多少次病危通知书,反正白天发、晚上也发,有时候凌晨了也发,都是让家属签字,这样无非是逃避责任,就是说如果老人在医院治疗其间有什么不测,他们是不承担责任的。记得在8楼的时候,有一位男医生,瘦瘦的,在凌晨父亲发病的时候,他们又向我发病危通知书,而且言辞很不逊,说话很难听,让我签字,我说别急我要告诉我哥哥,他竟然说,你不拿事,就不要来陪护,让拿事的人来陪护,我很生气,因为他今天已经向我们下了四五遍病危通知书了,就反问道:“你除了会下病危通知书,还有什么本事?作为医生,不能治病救人,只会发通知书来免责,你不觉得羞愧吗?”
晚上难熬的日子真是苦不堪言!一个小小的十几个平米的病房有四张病床,然后是4个躺在床上的病人,好在,还有一个小小的卫生间。至少是4个陪护人员,12点之前还好,同一病房的陪护人员大家都能说说话。12点之后的日子就难熬了。
那天晚上12点之后,我劳累得不行,又困又渴睡,已经有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了,整个人是疲劳得不行,我想如果我不小心倒在地板上可能都能睡着。一坐下来就打盹,我怕自己睡着了,就起来在病房和走廊上不断地散步,闻着病房里的消毒药水气息,嗅着垃圾箱病人的各种排泄物的难闻味道,听着病人床头监控仪器的声响,还有氧气瓶输氧气时候的冒泡声,当然还有病人、家属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我慢慢散着步,心里想着自己正在承受的苦难,想着医院里许许多多的人正在承受的病痛,在生与死边缘的挣扎与抗争,人生的痛苦、生老病死……每天看到那么多病人的痛苦、疾病的多种多样,家人的亲情陪护与支持,医生和护士的治疗与救助,这许许多多人间的苦难我这些天已经目睹了许多。原来这许许多多人世间的苦难都会在医院集中和上演。
于是,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个有名的故事:许多年以前,一位印度王子放弃了自己的身份地位,放弃了皇宫的奢华生活,寻求普渡众生之路,他离家苦修多年,仍然找不到超脱生老病死等等人生苦难的解药,于是在他大约35岁那年,他坐在一棵高大的菩提树下,开始参禅悟佛,并发誓不获佛道,永不起来。终于有一天,他大彻大悟,领悟到超脱生死之道,成了佛。这位王子就是乔达摩.悉达多,也就是大家熟知的佛祖释迦摩尼。
人生是痛苦的!父亲生病以来,我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
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吉檀迦利》里面的一句话:“上帝啊,我要把忧伤的眼泪串成项链,挂在你的脖子上。”
生而为人,谁都摆脱不了生老病死苦的人生轮回。当你老了,身体脏腑功能下降,身体的机能减退,许多时候,是那样的无力和无助,这还不算什么,因为相对于生一场大病,相对于瘫痪,相对于瘫痪在床,那真的不算什么,因为你还能自理,还能行走,还能基本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而当你生一场大病,当你全身插满管子,当你全身软瘫,当你需要别人才能翻身,才能吃饭,才能排尿,才能大便不至于弄得到处都是的时候,那才真的是人生最痛苦的时候呢!”
这时候,老赵也会附和着说他同意他的观点,老赵说,一个老人生病瘫痪在床,就是磨他自己的罪孽,也是在磨儿女们的罪孽。我们来到这个世界,都带着生命的原罪,我们需要不断地救赎,救赎我们的罪孽。
老周继续说:“ 有时候我会想,一个人,一个垂危的病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这些管子有输液的、有输氧气的、有呼吸机、有接尿的尿管,还有鼻饲管,这时候病人大致已经很昏迷了,他大约是已经不觉得痛苦了,至少有一段时间是不觉得了,但是家属们能觉得,旁观的人能觉得痛苦,他为什么会这么痛苦、为什么会这么无助?为什么会这么可怜?为什么?
所以我们不妨逆向思维,既然一个人的痛苦以及病床上的日子不可避免,那么他在健康的时候,就应该风风光光、快快活活、潇潇洒洒、痛痛快快地过好日子,不管怎么样,他都应该使生如夏花之绚烂,使生活像朝阳、像太阳、像花开的样子,那样才叫不负生命的好年华呢!大儒张载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在平时的日子里,要以一颗博大的悲悯的心灵多做好事,为自己、为他人、为这个社会多做点贡献吧,当然我们还要学会快乐的艺术,让生命焕发出他应该有的勃勃生机,一切都是为了不负生命的使命和重托!我们来到世间为了什么?我们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在生命遭遇病痛折磨的时候,不是更应该思索这一亘古不衰的话题吗?”
“对呀,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老赵说。
“这个春天,我无暇顾及身边的春色和美景!因为我主要顾及的是人生的重大命题,那就是生与死。”老周说。“读《大儒张载》,我知道《西铭》里有这样的一段话“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但我们如何才能做到平静地面对人生的各种苦难,如何才能做到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呢?!”